“你就不担心她,她还怀着孕呢!算了算时日现下里已经有六个多月了!正是要紧的时候!”
这不是老者第一次在四下无人时在朱槿耳边絮叨了。
与之前的印象不同的是,他身上的道袍很是得体,没有补丁,也不是后来给他的粗布短褐,倒是给他添了几分仙风道骨的气韵。
脸上还蒙着一块白色的巾布,露出来的那一双清明的眼倒是和先前一样,带着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或许是这些天糟心的事太过于多,他身上原本带着的和蔼被那沉重的气度给冲淡了,总算是多了与这个年龄段相符的沉稳持重。
现下的模样与那在槐花村的样子相比,简直判若两人,倒是无人敢信这位太清真人与那山野中的老大夫有什么关联。
自去清河郡与那崔寻临看诊后,老者便去了京城,那时鼠疫已在些许州府露出了些苗头,圣上亲自下旨命他救治鼠疫。辗转多地后,总算是来了这儿。
当看见朱槿的第一眼,他就被吓了一跳。
在看看那王玉臣对自己反应眼里透出来的探查,他被吓了第二跳。
待到这小子说:“草民先前逃难时见过这位太清真人,就是他给草民引路。”后,总算是品出了些许东西,便顺着话讲了下去。
“我在等她的选择。”
朱槿低眉轻轻的擦拭着有些生锈的刀身,压下胸口的那股郁气 。
若是亲耳听见那个答案,他怕是要疯。
“你胡思乱想些什么呢!”老者看着他这郁闷的模样,眉毛都皱在了一起,脸上的皱纹都深了些。“她会选择与你在一起自然是心下有你,那些名名利利的已然是前尘往事,她又怎会在意!”
朱槿将长刀收入鞘中,挂在了腰间,那幽黑的深眸似乎含着秋日里的霜。
“我总觉得我是把她偷来的。”
他本就透不过气的心更加郁沉了些。
若是太子没做如此决策,她怕是会再也不记得有这么号人。
若是没有这水患,她怕是会和那小丫头一起一辈子生活在落霞县。
能与她走在一起,有太多的机缘巧合,若是没有那些,怕是这一生都只能远远看着她。
“哎呀!”
老者看他那魂不守舍又心灰意冷的模样,感觉自己的肝又在痛了,十分嫌恶的丢下一句,“那你等着吧!看看是我说得对,还是你这小子在胡思乱想!”
像是不解气似的,临走时又补了一句,“你等着,若是我说对了,到时候我就天天撺掇她不理你!”
吐出这一句,老者瞬时觉得自己这些天来苦口婆心的劝说也算没有付之东流,到时候那小子就哭去吧。
这样想着,他脚下的步子瞬时松快了,头也不回的离开了这片即将被焚烧的尸山。
水患后便是大疫,自然又是一层炼狱。
他们一个治人医病,一个维持秩序,碰面的时机也算不少,但要避开其他人,倒是有些许麻烦。
只有这搁置尸体的地方,倒是很是清净,每次会面必是在此。
现下,四下里除了躺着的尸身再无其他,只有一片寂静。
朱槿下意识的伸手想捂着放在胸口的那条帕子,直至触及,这才发现那条帕子已经作为信物交给了那丫头。
终究是什么也没有了。
他低下眉,缓缓的迈出了这片死寂,心绪一如这步伐一般缓而沉,仿佛有千钧重。
这些染病的尸身放置在一片城郊外的空地上,旁边是备好了的草料与柴火,只待一声令下,那些尸身便会成为一堆灰烬,融入尘土。
城门里的各处都支起了连绵的帐篷或是简易的草棚,里面躺着的是已然患上了鼠疫的百姓。
他体质本就比常人好上许多,又因着那蛊虫,这鼠疫倒是对他半分作用也无。
但,为避人怀疑,朱槿还是将那块灰白的巾布如其他人一般蒙住了口鼻。
“朱兄……朱从事……”
站在草棚子前的罗双柱远远的就望见了那往这里来的人,连忙小跑了过来,却不想在开口时乱了称谓。
那从京城来的大官早就命他暂代刑狱司从事之职,怎么都这么久了,还是改不过来这话头。
罗双柱不禁有些许懊恼。
“何事?”朱槿见他这么着急忙慌的模样,剑眉微凝。
“刚刚来人,说是你的亲戚。”罗双柱赶紧道,“那人看起来好像还是很急的模样。”
“我知道了。”朱槿面色微沉,对他沉声道:“我家中并无其他亲人在世,若是有人再说这话,就替我赶走。”
放下这句话后,他旋即便来到了那大开着的府衙。
王玉臣此时并不太好,脸色有些许苍白,俯身在桌案前算着各州府送来的收支。他的手边放着一碗药汤,上面的热气微弱,显然快要凉了。
见朱槿来,他放下纸笔,一挥手免去了那些礼数,“这些时日你在从事之职上并无半分遗漏,些乡民们也算是井然有序。”
“草民惶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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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着他的褒扬朱槿便猜到接下来怕是要有其他事派他去做,立马沉声道:“刑狱司从事已然病愈,草民不过一介农夫,在此任上只是侥幸不出错罢了,怎敢继续鸠占鹊巢。”
知道他会推辞,王玉臣微微点头,“旁人若是听见这话怕是早就备好了万句恭维等着,你倒是与众不同。”
小萍已然见过他了,确实不是他,到底是自己想多。
王玉臣抬手端起了那碗乌黑的汤药,晃了一下后便仰头一饮而尽。
“草民并非大族,也并未读过书,分不清四书五经,不过是侥幸认识几个字,怕是会辜负大人的厚望。”朱槿低头道,言语之间俱是恭敬。
“若是我给你这个机会呢?”王玉臣将压在书本下的绢书抽了出来,抬手递给了他。
朱槿双手接过后,只看了一眼便跪在地上,“谢大人厚爱,只不过草民实在当不起如此重任。”
“你有此能,为何不愿将它放在相应的地方?”王玉臣倚靠在椅背上,目光清冷,如同月华。
“草民有一问想请教大人。”朱槿直起身子,抬眸道。
“但说无妨。”王玉臣缓声道。
“大人如此志向,且出身如此显赫,这些年碰过多少壁,可到过无可解决的绝境?”朱槿直视他道。
王玉臣并未料到他会如此问自己,默了片刻,“套在牢笼之中,四下皆为冷壁。”
至于无可解决的……
也多去了,譬如……清儿。
“大人尚且如此,草民生于贫苦,怕是才触到一面冷壁,便已经人头落地了。”朱槿叩首道。
室内一时间寂了许久,静得仿若可以闻见呼吸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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