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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生

    “雲浮日報7月7日電（記者何鳶）據平瀾苗族瑤族自治縣政府新聞辦通報, 受連日降雨影響，7月6日15時許，安義鎮、青木鎮多地發生山洪泥石流, 共造成17人失聯, 目前12人獲救, 1人遇難，仍有4人失聯中。目前搶險救援工作正在全力進行中，周邊群衆已全部轉移至安全區域……”

    當地電視臺不斷更新着救災進度, 安靜的病房裏電視放着聲音，床上的人卻還在昏沉睡着。

    蘭曉英和妹夫一家交替守着, 鎮醫院現下人手緊缺, 到處是來來往往的人, 門診哭鬧聲不斷，這是指揮中心選定的臨時安置點之一, 也是支援隊伍往縣中心轉運的重要中轉基地。

    窗外又開始下雨了，林惜岚吊着水，病房門被推開, 趙霧一身風塵仆仆進來，和蘭曉英問候了一聲，旋即從口袋裏翻出一枚玉墜, 湊近系到了林惜岚脖頸上。

    “惜岚。”他嘗試和她說話, “我又要走了, 你醒來的時候我可能不在，記得給我打電話, 我會看到的。”

    他眼底已可見血絲, 疲憊的眉眼間流露出幾分溫柔，指腹蹭了蹭她的臉頰, 轉身向蘭曉英道歉，行色匆匆地離開。

    誰也不知道這場災難有沒有結束，整個青木鎮籠罩在搜救和轉移到陰霾裏，趙霧站在碎石淤泥地的救援車旁，神情凝重，村民感激地向他遞煙，他沒空推拒，随手接下，入鄉随俗地別在耳後，聽起最新進展。

    聶長川一身軍裝在人群裏分外顯眼，他是主動請纓臨時抽調過來的，這會兒也顧不上別的，大步流星走近了直接給趙霧肩膀一拳，“你是瘋了吧——這麽多專業的救援人員輪得到你下去？”

    他一拳半點不含糊，趙霧整晚沒睡，這會兒踉跄了一下，聶長川趕緊扶住他，眉頭緊鎖，又氣又沒辦法，只好壓低了聲音警告道：“趙家那邊得到消息，老爺子最愛的瓷杯都摔了好幾個！”

    “你怎麽想的啊，不都是救人麽，你下去和別人下去有什麽區別？非要逞這個英雄——”

    聶長川越說越來氣，別說他家裏人了，他們這幫發小都覺得不可理喻，圈裏更是震撼，簡直像是第一天認識趙霧，他們追求真愛的不少，但搭上性命的還真是聞所未聞，一個沒有。

    趙霧直接打斷了他：“我沒想那麽多。”

    沒想那麽多——這真是一點兒也不趙霧，聶長川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瞪大了眼睛盯着他，好久才回神，“你真是……趙霧，你不是瘋了，你是完了！”

    他聞言沒有反駁，兀自站在空曠的荒地咬上了煙頭。

    打火機砂輪滾動，淡淡的煙霧不成型的散開，趙霧有一口沒一口地抽着，那張常年溫和的面孔看不出絲毫情緒，煙灰抖落，他答：“重來一次，我也會那樣做的。”

    他沒有後悔，若一定要談，那他唯一後悔的便是沒有更早一點找到林惜岚。

    救援工作片刻不歇，困雀寨雖然沒有人員傷亡，但財産損失不小，好些戶人家的房屋完全被毀掉了，趙霧忙到深夜，擔子稍松便走到了鎮醫院的病房門口。

    蘭曉英已經被勸回去休息了，林惜岚小姨一看到他立馬站起來，低聲關切問候，趙霧露出寬慰的笑，“今晚我守着就好。”

    門再一次被帶上，趙霧沒要陪護床，坐在椅子上仰靠着，外頭的雨已經停了，只有偶爾傳來啪嗒啪嗒的微弱聲響。

    林惜岚睡得不怎麽安穩，蘭曉英告訴他她白天醒來了兩次，但都沒什麽精神，很快又睡了過去。

    他握着她的手，小巧纖細，指縫裏的泥土已經被清理幹淨了，指甲光潔圓潤，看起來很健康。

    趙霧上半身撐在病床邊上，阖上眼，雙手合十地捧着她的手，不舒服地保持了很久這個姿勢。

    靜默的房內，掌心裏的指頭忽然動了一下，趙霧擡起眼皮，對上了林惜岚惺忪的半睜眼。

    她輕易地把手抽回來，手背搭上自己額頭，乏力地問：“我睡了多久？”

    “快一天了。”趙霧回答，她要坐起來，他給她腰背墊上枕頭。

    “……這麽久啊。”林惜岚沒問別的，肚子傳來明顯的咕咕聲，“我餓了，好想吃火鍋和烤串。”

    趙霧冷了一天的臉終于松弛下來，眼底露出笑意，“你現在可不能吃這些。”

    他打了個電話，很快有人送了營養餐上來，林惜岚食指大動，趙霧一整天都沒什麽胃口，這會兒也跟着她填了肚子。

    昨晚的救援在林惜岚的記憶裏零碎漂浮着，她的生命體征在急救下一點點恢複，很多人在說話在吵鬧，但她只分辨得出趙霧的聲音，他和她說話，和旁邊的人說話，還有不停響起的電話，她眼皮阖上了，卻能想象出畫面，林惜岚感到很安心，最後什麽也聽不到地沉入了昏睡。

    “你白天是不是來過？”她隐隐有印象，低頭看到脖頸新挂上的玉佛吊墜，伸手托起，“我還以為是在做夢，你和我說話，給我系上了一個新玉墜。”

    那只手很溫暖，玉佛被他捂得一點也不冰沁，貼上皮膚時溫潤定心，墨色的編繩低調，搭配她的淺色衣領一點也不顯眼。

    “不是做夢。”趙霧輕輕碰她的額頭，把她劉海兒撥開了，“有沒有舒服一點？”

    林惜岚點點頭，“我是睡多了才暈的，天一亮我們就回去吧，占着床位不太好，我也不喜歡醫院。”

    趙霧失笑，“你能好好吃飯了，我們就回去。”

    林惜岚用行動表明她确實好多了，其實沒吃多少，但她故意喂趙霧吃掉大半，也當作自己的戰績。

    “你那枚玉佩被泥石流淹沒，今天清理的時候只找到碎片。”趙霧伸手摸摸她的腦袋，“我送你一枚新玉墜，好不好？”

    他怕她難過，這是林振遠送她的生日禮物，也是遺物，然而林惜岚只愣了一下，很快笑道：“沒關系呀，又不是你的錯。”

    她嘴唇動了動，笑容沒撐幾秒就收了回來，低頭道：“玉碎擋災，肯定是老林救了我。”

    她的腦袋靠在趙霧懷裏，甕聲自語道：“沒關系，他不會生我的氣的。”

    “他怎麽會生你的氣呢？”趙霧在她頭頂落下一吻，“只要你好好的——”

    他突然不說話了，林惜岚擡頭看他，趙霧捧起她的臉：“你平平安安，就是他最想看到的。”

    胸口新系上的翡翠玉佛和原先的很像，細膩通透，幽邃純淨，一看就是頂尖的種水。

    林惜岚眼睫輕輕地眨着，乖順地點頭，趙霧便抱緊她，附耳低語：“惜岚，生日快樂。”

    他頓了一下，“如果不快樂的話，那就祝你平安順遂。”

    不必強求快樂，平安已是難得，他惟願她自由地享受世間一切，自由地舒展任何情緒，真實而熱烈地活着。

    林惜岚閉着眼，耳朵貼着他胸口，仿佛在傾聽他的心跳聲，最後，她清脆回：“嗯。”

    救援逐漸步入尾聲，災後重建一項項提上日程，月中，省應急管理廳領導親自帶隊來到困雀山慰問，表彰了在這場特大泥石流中表現突出的村鎮一線幹部和責任人，趙霧和蔡平安等熟悉的名字都位列其中。

    雲浮日報在這場突發危情中表現亦是突出，快速介入先聲奪人，尤其靠着林惜岚在當地的人脈，獲得了各種采訪報道的線索和觸角，首次嘗試融合新媒體進行直播報道——

    有冒着随時二次滑坡危險進行緊張搜救的消防戰士和武警，有醫院裏爬出廢墟的村民逃生經歷，還有群衆們豐盛大餐招呼救援人員們的魚水情，林惜岚剛恢複好一點，就開始馬不停蹄寫稿，其勤勉程度連日報社長都驚動了，何鳶連連嘆道：“你知不知道，你都吓得沒有實習生敢跟你了！”

    林惜岚最後只好發在了自己的社交賬號上，她上次更新還是村小合唱團游學的時候，這次一更新動态，果不其然收到無數慰問。

    和報社直發不同，社交平臺的互動總是更容易觸動人，如一波推動一波的漣漪，平瀾縣的援助通道被進一步打開，源源不斷的物資和捐贈運送抵達，受災群衆的生活開始平穩有序地恢複。

    林惜岚這段時間都住在青木鎮的家裏，蘭曉英算是被她吓怕了，哪都不肯讓她亂跑，她的大部分消息只能通過趙霧傳遞，林惜岚對此有些不滿，有不敢氣母親，上車時只好和趙霧抱怨。

    “你當時不也是？壓着蘭校長不讓她回學校操勞。”趙霧笑話她，林惜岚偃旗息鼓，斜睨他，“你就不能向着我說話嗎？”

    趙霧就喜歡她的無理，立馬改口：“林大記者想去哪？我親自送您去。”

    林惜岚就快回省城了，想去村小把代帕接走。

    去往困雀山的路塌房不少，水泥路一看就又得重修了，車開不上去，兩人索性徒步，雨後山林空氣清新，走到半山腰時看到那顆伫立多年的蒼天古木，枝頭時有鳥雀跳躍。

    林惜岚突然發問：“你那天，怎麽敢下來找我呢？”

    被困的時候，她确實在想趙霧，但卻從未希望趙霧真的出現。

    怎麽敢呢？那一瞬間，趙霧想起了趙家來電的質問聲，也想起了那飛躍整座困雀山寨鎮，毅然在無人荒野墜毀身亡的父親，在那驚險飄搖的生死極限中，哪怕明知飛蛾撲火，也要朝那團火一樣的信仰縱身而去——

    他轉頭凝視着林惜岚，平靜回：“因為有哪怕赴死也想守候的人。”

    她是他所有的沖動之源，欲望之火，趙霧畫地為牢，惟有林惜岚本人，方能将他從苦海浮沉中解脫而出。

    空寂的村小校門外，代帕滿身泥點地翻滾而出，林惜岚無可奈何地抄起它沖澡。

    宿舍的洗水池上，水龍頭高速沖出清泉，她被不安分的橘貓弄得滿身是水漬，雨後的陽光折射出絢爛光暈，飛濺的水花朦胧出細密的水霧，一道绮麗的小彩虹躍然而上。

    萬物生機盎然，遠方傳來若有似無的合唱聲，眼前升起袅袅炊煙，鄒姨從村委窗外探出頭來，沖他們高呼：“晚上都來吃飯——”

    林惜岚雙手抱着代帕，笑着大聲回：“诶——”

    清風拂過，她回頭撞上趙霧的視線，顧盼生輝，忽然輕輕地喊：“趙霧呀。”

    趙霧眸底藏笑，“嗯。”

    林惜岚從心而笑：“沒什麽，就是很想喊你。”

    他們并肩往山上走，這條路已經走過無數次，代帕跟在他們腳旁，甩着濕漉的毛發，陽光耀眼，趙霧把一頂舊草帽扣在林惜岚頭上，笑道：“出發？”

    林惜岚重重點頭，旋即步履輕快，如飛地跑在了他前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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