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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出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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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山

    金婷娜是誰?

    比起這個有些洋氣的名字, 林惜岚更習慣稱她為“留蝴”。

    [留蝴在當地的方言裏是蝴蝶的意思。]

    趙霧第一次看到這篇文章是在京大的一份日報上,母親一直有訂閱報紙期刊的習慣,家裏攢的報紙也很多, 一些讀後需要整理留下的便會放在他用得不多的書房。

    一摞摞的報紙整潔地疊在書架下方,時間跨度好幾年, 依舊保存得當, 趙霧随手抽出了一張, 瞥見了母親用紅筆在不起眼的版面處單獨圈劃jsg出的書題。

    ——《出山記》。

    劃圈的紅色筆跡掠過作者署名, “林惜岚”三字赫然獨列。

    發表時間是幾年前, 趙霧翻頁的手頓住,一字一句讀得很慢。

    文章是用第一人稱寫的,真正的主人公卻是“我”的童年好友留蝴。

    留蝴個子很小巧, 臉色蠟黃, 有些營養不良,沒辦法,家裏實在窮得揭不開鍋了, 他爸爸是個賭鬼,媽媽性情暴躁, 家裏還有一個在外打工的哥哥和一個剛會走路的弟弟,父母是偏心的,但留蝴一點不在乎,她的脾氣也很差, 或者說, 很倔犟。

    她的倔犟極為極端,這在山裏非常少見, 更多時候,這些飯都吃不飽的小孩會表現出一種順從的軟弱, 和對外界的膽怯。

    但留蝴完全不同,在很小的時候,她就展現出了驚人的野心。

    這種異于常人的早熟,哪怕是同齡的林惜岚也相形見绌。

    寨裏人都說,留蝴是個壞孩子,不要和她玩,但林惜岚對她很好奇,她觀察着其他男孩捉弄她,他們花樣百出,放死老鼠,剪她的頭發,藏起她的作業本——可留蝴一點不害怕,她從來沒有哭過,甚至沒有尖叫過,只是揪起領頭男孩短短的頭發,把人往牆上摔。

    誰也不知道,她那瘦小的身軀怎麽爆發出那麽可怕的力量的。

    他們互相撕咬着,留蝴的眼神帶着殺氣,每一把用力毫不留情,其他男孩撲上來一起打她,她的頭發被揪得繃直,眼珠可怕地暴起,用堅硬的牙口兇狠地咬了上去。

    小林惜岚大聲喊着老師,最後,撕扯的一團人被拉開,一齊被罰站在了太陽底下。

    留蝴穿的衣服早就破破爛爛了,臉上帶着傷,鼻青臉腫,頭發淩亂得像雞窩,整個人黝黑又灰撲。

    另外幾個男孩的戰況也沒好到哪裏去,被她的指甲劃出血痂,一身都是滾地的灰。

    林惜岚在教室裏不斷探頭往外看,她翻了留蝴被捉弄後的書包,沒有找到水杯,于是用自己的塑料杯裝了一杯水,靠近她,小心地問:“你要喝水嗎?”

    打完架的小姑娘嘴唇幹裂,她是這學期才被老師領過來繼續讀書的,惡名在外,除了那些壞蛋,班裏沒有哪個好學生敢親近她的。

    留蝴接過了水,抱着水杯咕咚喝了起來。

    喝完後,她幹啞地用苗語說:“謝謝。”

    這是她們第一次說話,從那以後,她們就成了朋友。

    友誼是什麽樣的呢,林惜岚最早是從留蝴身上得到的答案。

    她會在留蝴和那群壞小子打架時幫救兵,會在查紀律時袒護睜着眼睛做眼保健操的留蝴,她把午餐和零食分給留蝴,她們無話不談,并飛快地建立起了秘密基地——一個殘破水泥乒乓球臺下的空間。

    她們躲在下面,把摘來的果子和撿到的樹葉放在石臺上,這就是她們的“財産”。

    留蝴營養不良,小林惜岚總是邀請她去自己家吃飯,老林和蘭曉英都知道她家的情況,總是去集市上買肉做菜,給錢讓她們自己買糖吃。

    留蝴完全沒有山村裏常見的那種麻木和愁苦,她很機靈,反應極快,想象力豐富,若不是數學,她在成績單上早就壓過了霸榜的林惜岚。

    但留蝴并不在意,她說:“你是我唯一的朋友。”

    可現實沒有如果,留蝴和林惜岚的不同,也遠不止于數學成績。

    小升初那年,她們開始抽條發育,像是大樹的兩枝丫,伸向相反的兩端。

    留蝴問她想上哪所初中,就近分配的青木鎮中學,還是去縣裏考試的實驗中學。

    小林惜岚看着她:“你想去哪裏?我想和你一起上學。”

    留蝴沒有說話,那時的林惜岚并不知道,原來除了那兩種選擇,還有一條路叫“辍學”。

    她親眼看到留蝴的父親暴打女兒,和同齡男孩尚有一戰之力的留蝴,在成年男人的武力面前,脆弱得像一只小雞仔。

    她被摔在屋內的土地上,短發胡亂紮着,露出一雙淩厲兇狠的眼睛。

    “你那是什麽眼神,把你養大就該感恩戴德了!讀什麽初中,讀書有什麽用!全是騙人的,把人都讀野了!”

    窮苦模樣的男人露出猙獰的醜态,被刺激得搬起椅子往她身上砸,留蝴小腿被砸得一抽,動彈不得。

    來尋她的小林惜岚驚叫出聲,留蝴仰起脖頸,從窗口看到了她。

    她張了張嘴,叫她回去,但肌肉一動彈就疼得呲牙咧嘴,梗着脖子活像一只瀕死的天鵝。

    可她不是天鵝,只是一只醜小鴨。

    學這篇課文的時候,留蝴便對這個童話嗤之以鼻,她甚至自己編了了一個新童話,醜小鴨不會變成白天鵝,它只能成為一只英勇的充滿力量的醜小鴨。

    破爛的木頭窗口內,留蝴吃痛地翻身,大聲喊:“我要去學校!”

    她依舊是一只在泥潭中打滾的醜小鴨,但她絕不屈服,破口大罵:“我會離開這個鬼地方!該死的是你——”

    她罵了很多粗鄙的髒話,方言苗語輪換,那是小林惜岚常常在大人口裏聽到的、但她一直學不會的污言穢語,但此刻,那些曾經令她皺眉的詞彙卻顯示出了驚人的力量——

    留蝴爬了起來,她的哥哥突然兇猛地靠近,狠狠扇了她一巴掌,清脆響亮,小林惜岚耳朵嗡嗡的,明明扇的不是她,她卻覺得疼極了。

    而留蝴卻沒有栽倒,她穩住小小的身形,朝他碎了一口口水,尖刻地問候了這個沒出息的成年男人的祖宗,她才不管那也是自己的祖宗,用詞完全超出林惜岚的想象。

    而她只能磕巴大喊:“你們太壞了!我要告訴老師。”

    那時的林惜岚對家暴這一概念一無所知,幾個成人看着她火氣更大,吓得她一跳,她一哭,林振遠就找過來了,心疼地把女兒和留蝴一起帶回了家。

    她們坐在她的卧室裏,蘭曉英給留蝴的膝蓋上了藥,過去她們經常一起坐在這書桌前,一起看書,一起聊天,留蝴有時候會說,你爸爸媽媽真是太好了。

    是的,在這貧瘠的山村裏,林惜岚簡直幸運得叫人眼熱。

    她每天都有零花錢,家裏有整個抽屜做她的存錢罐,一屜的幾角一塊錢,老林還總是偷偷往裏面塞錢。

    小林惜岚不知道該怎麽安慰留蝴,那時的她也沒見過外面的世面,總覺得自己是最快樂的小孩。

    最後,她說:“我們初中還要做同學。”

    蘭曉英把留蝴送到了鎮上的醫院,小林惜岚不肯去縣裏讀書了,她向家裏人宣布自己要和留蝴一起在鎮上。

    留蝴高興又感動,可是過了好多天,她又告訴林惜岚,“你還是去縣裏考試吧,你爸媽會不高興的。”

    小林惜岚憋着氣,老林于是花了大工夫,幫留蝴也報上了名,她們一起去參加考試,最後林惜岚被選上了,留蝴數學太差,落選了。

    留蝴有些失望,但還是感激這次機會,勸林惜岚去縣裏讀書,“你以後肯定能考上大學的,我還沒見過大學生呢。”

    林惜岚還是不肯失約,老林罕見地對她發了脾氣,最後她不情不願地去讀了寄宿。

    留蝴一個人去了鎮上中學,那是排名倒數的混混學校,升學率聊勝于無,林惜岚每周都跑去看她,直到有一天,留蝴不見了。

    老師說,她是主動退學的,沒有人來鬧。

    義務教育在偏遠的山區如此蒼白,林惜岚失去了和留蝴的聯系,她像一只蝴蝶,真的飛走了。

    可蝴蝶能飛多高,能飛多遠呢?

    再次見到留蝴是在初二,她像一陣風,突然出現,然後又無聲無息地遠去。

    步行回小姨家的路上,林惜岚被幾個職高男生尾随,她繃緊了神經,領頭的青春痘湊近,問她住哪。

    初中時代的林惜岚褪去童稚,初具少女姿态,一張模樣很是招人。

    她擰緊校服袖口,劉海兒垂下,飛快走起來,幾個男生像找到了樂子,要拉她說話,卻意外地撞上了前人。

    那是個女生,個子不高,但一看就不是好學生。

    “欺負人呢?”她冷哼了聲,眼神狠厲,幾個男生不怵,反而來了勁,“你誰啊?”

    林惜岚還停留在看到來人的大腦空白中,她看到了留蝴胳膊上的紋身,她長胖了一點,應該是過得還不錯。

    她狐假虎威,作态拿捏得純熟:“聽說過威哥嗎?”

    混混們左右對視一眼,有人點點頭,遂作鳥獸散。

    唯有林惜岚驚疑不定,留蝴瞥了jsg眼鹌鹑似的她,問:“他們經常找你嗎?”

    實驗初中鄰着職高,校門附近常有混混流氓出沒,林惜岚确實不是第一次被尾随和關注了。

    但光天化日之下,她的警惕性遠遠不夠。

    留蝴不争氣地看她:“你怎麽還是這麽不小心,下次碰到了,你就報威哥和我的名號——記得叫我大名,金婷娜。”

    這像是學校課堂從不曾涉足的背面,留蝴像是路過,就這樣突然降臨,而後不知所蹤。

    她甚至都沒來得及問她去了哪裏,最近在幹什麽。

    林惜岚不知道她有沒有繼續念書,也不知道她過得如何,直到中考後,她終于又見到了留蝴。

    考試結束是中午,六月的太陽暴曬着,留蝴站在考場的鐵欄外,她又瘦下來了,穿着吊帶短褲,感覺一陣風就能把她吹走。

    但她的眼睛很亮,在人群中找到林惜岚後揚手,朝她遞來了一杯冰奶茶。

    “這是我做的。”留蝴有些高興地說,“我現在在奶茶店打工。”

    林惜岚頭腦懵着,她問:“你不上學了嗎?”

    “上。”留蝴輕輕搖頭,她人變得柔和了一些,“不過不是現在,下半年新學期我會去讀書的。”

    她在攢錢,林惜岚大概懂了,踟蹰道:“我可以借你錢的。”

    留蝴笑了起來,林惜岚已經很久很久沒見到她的笑容了,她輕快地回:“相信我,我會解決的。”

    雖然飛不高,但這确實是一只非常頑強倔犟的蝴蝶。

    留蝴沒有多逗留,也沒有答應林惜岚的邀請,什麽聯系方式都沒留下地離開了。

    林惜岚追上去喊她,留蝴轉身,“說過了,別叫我這個名字啦。”

    “叫我金婷娜,說普通話。”她露出笑臉,鄉音糾正得無比标準,“就像喊你現在的同學一樣。”

    後來金婷娜回了青木鎮,來年取得了初中畢業證。

    這是母親告訴林惜岚的,她追問:“那她去哪讀高中了呢?”

    留蝴沒有上高中。

    她有些偏科,英語數學都比不過城裏的中考生,但即便如此,她也超過了當地重點高中的錄取分數線,是鎮上中學的第一名。

    但她一所高中也沒選,沒有人知道原因。

    高二的暑假,那是巨變的一年,林振遠離開,林惜岚心不在焉,幾次月考排名狂掉,更沒有想到會在那時見到留蝴。

    她們并排走在重點高中的田徑場高處的觀衆席,夜裏疊影重重,落葉枯枝被踩得嘎吱作響。

    留蝴問她以後想去哪個大學。

    林惜岚暫時失去了雄心壯志,只說無所謂。

    “林惜岚。”留蝴從沒有這樣叫過她全名,“你得考全市第一名。”

    ——連她死去的父親都不會提出這樣的要求。

    留蝴繼續說:“我打聽過了,我們市要第一名才能去京城大學,你忘了嗎,你以前說過的,要考京城大學呀。”

    林惜岚不想再聽小時候懵懂的豪言,小學生哪裏知道京大有多難考,留蝴說錯了,哪怕是他們市裏第一名,也去不了京大,她打聽到的是理科,文科已經很多年沒有考上的了。

    她辯駁:“小時候的話怎麽能當真呢,你那時候不也說要考京大嗎。”

    留蝴盯着她,“是啊,可是我肯定沒希望了,你和我不一樣,你比我聰明多了,也比這裏所有學生都聰明,況且你還那麽努力,我好幾次路上看到你,你邊走邊背書,我都不敢打擾你。”

    “你會考上京城大學的,我已經有認識的大學生了,但還不認識京大的學生呢。”

    林惜岚還想反駁,可留蝴從來沒在嘴仗上輸過她,只得悶聲:“認識有什麽用,你自己連書都不讀了。”

    “我有在讀書。”留蝴目光閃爍,“我一點兒也不想呆在這裏了,如果不能考去外地的話,那我就去打工,反正我會離開這裏的。”

    “我們以後會在大城市見面的。”留蝴站了起來,背後是沉沉暗夜,嚴絲密合地被陰雲籠罩,遮蔽破光的可能。

    她離開了困雀山,但依舊要面對一座又一座的大山,蝴蝶蹁跹飛舞,卻怎麽也飛不出這重重山嶺。

    林惜岚沒有多向往城市,但她非常理解留蝴,她能幫她的太少,只能把自己複習的資料借給她,但留蝴沒要,揮揮手就走了。

    收到京大錄取通知書的那天,林惜岚再一次見到了久未謀面的留蝴。

    她留起了頭發,長發披散,少見地穿着裙子,看起來和以前很不一樣了,幼年難以馴服的野性被小心地收斂,只偶爾在眼底露出些許端倪。

    她們談天說地,留蝴仔細地摩挲着這大紅色的錄取通知書,一字一句地閱讀着入學指南,好像每個字都鍍上了金光。

    林惜岚鼓勵她考到京城,那是遙遠的、要坐三十幾個小時火車的首都。

    那裏有困雀山所沒有的一切。

    然而留蝴忽地說:“小岚,我懷孕了。”

    她平淡地扔出驚雷,林惜岚怔忪無言,像是無法理解這句話一樣,癡愣地望着她。

    不過一手臂的距離,卻遙遠得抓不住。

    留蝴躲開了她的碰觸,站起來,結束了這場見面。

    臨走前,她說:“他會帶我離開這裏的,他保證過的。”

    林惜岚很快見到了她的男友。

    比她大十歲的社會人士,西裝革履,人模狗樣,他很客氣地招待了林惜岚,不怎麽欣喜道:“我會娶婷娜的。”

    林惜岚從來不知道,一場糟糕的婚育可以如此摧毀一個女人。

    靈魂出竅,然後再往軀殼裏塞進另一個靈魂,陌生得讓人心生懼意。

    她們之後見得很少了,那個特意去學校找她,說會繼續讀書的留蝴像是死了,除了她,沒有人記得那個倔犟少女的存在。

    《出山記》的記錄停止在她們的最後一次見面。

    那年冬天,她們家辦了酒席,這樣的早婚在當地不在少數,等到年紀到了再去補辦結婚證,都是喜聞樂見的大好事。

    金婷娜邀請她來參加婚禮,過去她們甚少談論婚姻,林惜岚從來不做和白馬王子結婚的公主夢,留蝴更是對婚姻不屑一顧,小小年紀便知道那是墳墓。

    可如今她像是全然忘了,竟要主動走進這“墳墓”了。

    林惜岚完全不知道應該送她什麽禮物,最後把學校求她整理的學霸筆記花大價錢全部打印了一份,裝了一大箱送給她。

    金婷娜沒說什麽,她那大字不識幾個的親戚們勉強和狀元保持着客氣,“哎呀這不能吃又不能用的,能賣幾個錢呀?”

    林惜岚覺得不好意思,份子錢足足多交了一百塊。

    金婷娜的伴娘是男方家的親戚,林惜岚坐在臺下蒙着紅色塑料膜的圓木桌上,露天的流水席不斷上菜,主桌有人高聲笑:“終于把人嫁出去咯!”

    林惜岚沒有動筷子,她看着金婷娜熟練地敬酒,想起來之前她坐在化妝鏡前,微笑道:“還好你沒有做我的伴娘。”

    在那一分鐘裏,她仿佛看到了留蝴的舊影,然而很快,金婷娜揚起一個笑臉,把喜糖塞進了她手中。

    第二天,林惜岚在家門前看到那箱沒拆動的複印資料和如數退還的禮金。

    箱子裏掉出另一個紅包,背後是留蝴的筆跡:[金榜題名,前程似錦]

    此後,林惜岚離開困雀山,一別就是四年。

    而留蝴兜兜轉轉,誰也不知道她有沒有走出那座深山。

    這段友誼在時間裏發酵,漸漸成為一道難以言說的傷疤,再沒有人提起。

    直到林惜岚再次動筆,忠實地寫下“留蝴”這一遙遠的稱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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