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韧打了辆出租车回家,不是父母家所在的小区,而是他自己的家,一个叫启悦府的新楼盘。
他工作三年半,目前的存款的确买不起房,但父母在他研究生毕业时卖掉了家里另一套小三居,用卖房款作首付,给汪韧买下这套120方的新房子,按揭则由他自己负担。
新房距离父母家不远,步行十五分钟可达,两年前装修完毕,通风散气几个月后,汪韧搬进新家,开始了一个人的生活。
他的同学、同事里有许多外地来钱塘打拼的年轻人,很多都还在租房,想要在钱塘安家,却被高昂的房价困阻,只能苦苦地积攒首付。
他们都很羡慕汪韧,钱塘人,独生子,小康家庭出身,早早的就被父母安排好了婚房,父母还有稳定的退休工资,只要家里不出什么大事故,汪韧这辈子便会衣食无忧。
汪韧自己也知道,他应该算是相亲市场上的香饽饽,都记不清有多少人想来做媒,给他介绍对象,父母的老同事、老同学、老邻居,公司里的各种前辈,客户方的领导,读研时的导师……甚至连老妈住院,隔壁床徐姐一见到他,第一反应就是问他有没有对象。
但汪韧从没答应过,没和任何一个他们介绍的女孩加过微信,更别提见面了。
他有自己的坚持,父母知情并理解,从来不会勉强他。
汪韧在小区门口下车,那儿有一排小商铺,还未打烊,汪韧看到一家小店,红彤彤的招牌上写着——飘香甘栗王。
搬来新家后,汪韧偶尔会在这些小店买东西,但从没光顾过这家炒货店,这时看到,突然想知道这一家的糖炒栗子好不好吃。
他走到店门口,让老板称半斤栗子,糖炒栗子装在纸袋里,捧在手中热乎乎的,闻着很香。汪韧直接剥了一个吃进嘴里,甘甜软糯,味道还不错,老板笑呵呵地问:“帅哥,好吃吧?现炒的!”
“好吃。”汪韧想了想,问,“老板,这个栗子,刚做完手术的病人能吃吗?”
“那最好不要吃。”老板说,“不容易消化的,肠胃会胀气。”
汪韧点点头,暂时打消了某个念头。
进入小区回到家,打开灯后,汪韧看着空荡荡的客厅,才想起自己已经四天没回来了。之前是出差,前一晚在医院睡,早上也是去的父母家洗澡、拿电脑包,他做了一会儿思想斗争,还是决定简单地搞一下卫生。
挽起衣袖拖地板时,汪韧有点后悔房子买得太大,他都不一定会结婚,一个人住这么大一套房子,最伤脑筋的就是打扫卫生。
他突然又想起了罗雨微,罗雨微很有先见之明,只买一套48方的小房子,汪韧想象着那套房子的内部布局与装修,罗雨微学设计,是个策展人,还认识很多艺术家,她的品味肯定很好,家里的装修必定会让人眼前一亮。
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汪韧看向摆在桌上的那个牛皮纸包,叹了口气,继续吭哧吭哧地拖起地板来。
打扫完卫生后,汪韧去洗了个澡,早早地钻进被窝,戴上耳机放起歌曲,把笔记本电脑搁在被子上,认真地修改一套ppt。
他在市场部上班,目前的职位是localmarketing(区域产品经理),负责的区域是a省及周边几个省,当有全国性学术会议召开时,他也要去更遥远的省份,这次去北方出差,就是为了参加大会。
汪韧的日常工作离不开飞机与高铁,每周五都要做出下周出差的计划,第二天就是周五,他打开手机查看日历,在心里盘算着下一周的安排,莫名其妙的又想起罗雨微来。
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可以出院,不知道会是谁来接她出院。
沈昀驰?还是李乐珊?杨总?
汪韧想,如果他们都没空,他其实不介意为罗雨微做一趟司机,前提是那一天他没有安排出差。
对着ppt页面,汪韧发了会儿呆,等回过神来,自己都觉得无语,他对罗雨微的关心好像有点过头了。
“啪”一下关上电脑,汪韧决定睡觉,昨晚睡眠严重不足,明天还得给老妈陪夜,这一晚,他一定要好好地补个眠。
——
此时的罗雨微还没睡着。
白天睡得太多了,傍晚又被解容兰大闹一场,等到夜深人静,病房里响起徐姐老公的呼噜声,她竟是越发清醒,脑海里反反复复地回想起过去的一些片段。
那一年,她还未满二十一岁,念大二,五一小长假时被李乐珊拉去玩密室逃脱,组局的人是李乐珊的高中同学,男男女女总共七人,除了李乐珊,罗雨微一个都不认识。
那次的主题有点吓人,在一间阴森恐怖的房间里,扮成鬼的npc突然从柜子里跳出来,把罗雨微吓坏了,她尖叫着往后退,一不小心就撞到一个人身上,那人个子很高,一把拉住她的手,说:“别怕,跟我来。”
罗雨微没头苍蝇似的跟着他一通跑,直到来到一间相对明亮的房间,才看清那人的样子,是个眉清目秀的男孩。
他也跑得气喘吁吁,额头冒汗,笑容却很灿烂,对罗雨微说:“嗨,你是大佛带来的那个朋友吧?我叫沈昀驰,你叫什么名字?”
这,就是一个故事的开始。
他们分过三次手。
第一次是在毕业前夕,罗雨微想去上海发展,觉得那里有更大的平台,而沈昀驰说家里有亲戚会帮他安排工作,没法离开钱塘,两人相持不下,并且都对异地恋持悲观态度,最后,沈昀驰提出分手,罗雨微答应了。
那次分手,罗雨微躲在寝室哭了好几天,就在她下定决心忘掉沈昀驰,准备勇闯上海滩时,沈昀驰又来找她了。
年轻的男孩哭得像个孩子一样,抱着罗雨微说自己真的喜欢她,不想失去她,说一定会给罗雨微一个完美的家,求罗雨微为他们的未来考虑,能够留在钱塘。
男孩子的眼泪像有魔法,罗雨微被蛊惑,最终改变计划,真的留了下来。
第二次分手是在两年前,因为罗雨微春节不回家,沈昀驰非要带她去自己家过年,罗雨微去了,让解容兰起了疑心。
解容兰逼问儿子,罗雨微为何过年都不回家,沈昀驰没扛住压力,和盘托出了罗雨微家里的情况,解容兰听完后就表示不能接受,让儿子必须和罗雨微分手。
那次分手前前后后闹了三个月,又是以沈昀驰哭着向罗雨微道歉、挽回而告终。
当时解容兰能接受罗雨微,是因为罗雨微真的很能干,沈昀驰告诉解容兰,罗雨微存了一笔钱,打算在钱塘买房,解容兰想当然地以为罗雨微是要和沈昀驰一起买婚房,咬咬牙也就松口了。
第三次分手就是一年前罗雨微买房时,她要买那套商住两用小公寓,解容兰差点急疯,好像花的是她的钱,她一遍遍地让沈昀驰去和罗雨微讲,不要买不要买千万不要买!为防罗雨微一意孤行,解容兰就怂恿儿子用分手做筹码,去威胁罗雨微。
结果,罗雨微平静地接受了沈昀驰的分手提议,傻眼的成了沈昀驰。
两个月后,当沈昀驰又一次哭着来道歉时,罗雨微已经向李乐珊借了钱,把房子给买好了。
三次分手,三次和好,流程几乎一样,每次都是沈昀驰提分手,罗雨微答应,最后沈昀驰哭着道歉,罗雨微同意复合。
李乐珊都有点受不了了,头两次还帮沈昀驰说话,觉得沈昀驰是真的很爱罗雨微,到了第三次,李乐珊纳闷地问罗雨微:“你干吗要原谅他?他妈明摆着就是惦记你的钱,你要是真和沈昀驰结了婚,你不得被他们家榨干啊!”
罗雨微当时没回答。
现在,躺在病床上,她仔细地想,仔细地想,为什么她会一次次地同意和沈昀驰分手?那是因为她不害怕一个人过,她相信即使一个人,她也能过得很好。
又为什么,她会一次次地原谅沈昀驰,与他复合?
答案很简单,因为她爱他呀。
她不像沈昀驰那样感情外露,总是把“喜欢”与“爱”挂在嘴边,可是五年多的相处,那么多朝夕相伴的日子,沈昀驰给了她想要的温暖与陪伴,她要是不爱他,怎么会一次又一次地接受他的道歉?
现在呢?现在又是什么局面?
罗雨微的刀口疼了一整天,却坚强地没让医生开止疼针,她想,人类的适应能力真的很强,疼着疼着就习惯了,并且随着时间的流逝,那疼痛还会越来越轻,她知道,总有一天她会痊愈。
比起疼痛,身上的脏污更叫人难以忍受,罗雨微没法洗头洗澡,关姐只能用热毛巾帮她擦身,她还没拔导尿管,下/身就没法擦,就算能擦,罗雨微也受不了让别人来干这个。
关姐劝她:“住院就是这样的,不要怕难为情,在医生护士眼里你就是块肉。你这还算好的,再过几天就能下地了,我管过的一些病人要在床上躺几个月呢,吃喝拉撒都在床上,也不可能洗澡,一开始谁都受不了,到后来也习惯了,没办法嘛,自己想开点就好了。”
罗雨微还处在“受不了”的阶段,没法想开,被羞耻心与尊严感拉扯着,想到第二天还要见到沈昀驰,心烦意乱得越发睡不着觉。
——
周五早上,病房里一切如常,六点多,护士们开始了一天的工作,八点多医生查房,每次都是进来一大堆人,实习生们恭恭敬敬地围在老师身边,听主治医生给他们讲病例。
罗雨微前一天早上在昏睡,没经历过这样的场面,这一次看着七八个戴着口罩的白大褂围在病床边,脸皮又开始发烫。
李乐珊已经来了,乖巧地站在边上,程医生问罗雨微:“昨天吃过东西吗?”
罗雨微说:“吃了一点白粥。”
“刀口疼不疼?后来有没有再发烧?”
“刀口……还有点疼,没发过烧。”
“大便解过吗?”
看着那些年轻医生露在口罩外的眼睛,罗雨微声如蚊吟:“没解过。”
程医生说:“长时间躺在床上,肠道蠕动不够,很容易便秘,实在不行让家属去护士站要个开塞露,大便还是要解的。”
罗雨微想死的心都有了。
上午十点,张红霞即将做手术,床边陪着汪兆年和张秀丽,张红霞自己爬上推床,被护工推出去,汪兆年跟在后面叮嘱:“红霞你别紧张,千万别紧张!没事的啊,我在外头等你……”
罗雨微看着这一切,心想,分明是汪叔叔自己在紧张,比任何人都要紧张。
中午,罗雨微吃了一点小米粥,随着时间推移,她也开始紧张。沈昀驰给她发过微信,说是一点二十分的航班,罗雨微查了一下,从贵阳飞到钱塘只要两个多小时,沈昀驰三点半就能下飞机,如果不耽误,五点前就能赶到医院。
张红霞的手术结束了,被推床送回病房,汪兆年帮着护工把妻子抬上病床,张红霞迷迷糊糊的,汪兆年和张秀丽一起伺候她,还抽空给汪韧打了个电话。
“你妈妈的手术做完了,一切顺利,这儿有我和你姨在,你不用急着过来。”
罗雨微有点困了,对李乐珊说:“大佛,我先睡会儿。”
“睡吧,我不走开。”李乐珊说。
等到罗雨微一觉睡醒,已经是下午三点多,她转了转脖子,李乐珊依旧坐在她左手边,而右边站着另一个人,正巧也在看她,是汪韧。
他来了,还是和昨天一样的穿搭,黑毛衣,黑西裤,温和的眼睛,浅浅的笑意。
汪韧:“醒了?”
罗雨微:“嗯。”
“今天感觉怎么样?”
“还行。”
“中午吃了什么?”
“小米粥,吃得比昨天多。”
“优秀。”汪韧双手插兜,歪了歪脑袋,“那个……我带来了,暂时放在柜子里,他什么时候到?”
罗雨微:“五六点吧。”
汪韧:“好。”
结果,这一等就等到晚上七点,天都黑透了,沈昀驰还没来。
李乐珊早上七点多就来了,足足待了十二个小时,罗雨微不好意思极了,不停地让她先走,李乐珊原本是想等沈昀驰来了再走,可对方就是不来,发微信还不回,打电话也不接,搞得几个人都很莫名其妙。
“别是出了什么事哦。”李乐珊说,“雨微,他不会出车祸了吧?”
罗雨微面色一滞:“不会吧……”
汪韧一直待在罗雨微右手边,11床的陪护椅上坐着老爸,小姨挤坐在老妈床尾,汪韧没地方坐,经过罗雨微同意后坐在了她的病床床尾,这时开口道:“小李,要不你先回去,今天我给我妈陪夜,整晚都在,小罗要是有什么事,我也可以帮上忙。”
李乐珊的确很累了,就没再坚持,带上东西离开了病房。
李乐珊一走,汪韧就熟门熟路地绕到窗边,坐在12床的陪护椅上。
罗雨微说:“你是不是看上这椅子很久了?”
汪韧并不否认:“是啊,这好歹有个靠背。”
罗雨微笑了笑,又拿起手机看时间,眼神里透着忧虑。汪韧也觉得奇怪,沈昀驰下飞机四个多小时了,都够贵阳钱塘之间再飞一趟往返,这人跑哪儿去了呢?
一直到七点五十分,答案终于揭晓。
汪韧刚好上完厕所,走出卫生间时和一个匆忙跑进病房的人打了个照面,那是一个年轻男人,个子也很高,长得还不赖,但汪韧的注意力并不在对方的身高长相上,事实上,不仅仅是他,整个病房清醒着的人都被那人的穿着打扮和带着的东西给搞懵了。
那正是失联了好几个小时的沈昀驰。
他大步跑到罗雨微病床边,罗雨微一脸震惊地瞪着他,下巴都差点掉下来——沈昀驰穿着一身超正式的深色西装,内搭衬衫领口系着领带,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还抹过发胶,手上则捧着一束巨大的红玫瑰。
他在罗雨微病床边单膝跪地,左手递上鲜花,右手递上一个打开了的丝绒盒子,里头是一枚闪闪发光的钻戒。
他喘着气,跑得很累的样子,说:“雨微,对不起,我来晚了,我……我爱你,罗雨微我爱你!我来兑现承诺了!我升职了!你愿意嫁给我吗?”
罗雨微:“………………”
还站在卫生间门口的汪韧目瞪口呆,就算设想过一万种罗雨微与沈昀驰见面后可能会出现的情形,汪韧都不会猜到,现实里真实发生的居然是这一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