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无声无息。
只剩下可怖的寂静,寂静到让人呼吸都快要停滞。
直到空中炸起一声巨响。
转瞬之间,雷声鸣动。
滂沱大雨终于铺天盖地般压了下来,雨点砸起遍地尘土。
几次电闪雷鸣之后,枪弹带着火光,从钢筋混凝土的高墙之上,穿破帷幕一般的雨水飞啸而出。
枪声连绵不断,烟柱席卷过城外的土地,打出无数弹坑。
不出几分钟,黑雾中便传来震动天地的嘶吼声。
这声音,和乌云里的阵阵雷鸣交织在一起,与那怒号般的风声缠绕不分,足以让任何人两腿发抖,让人怀疑今天是否就是一切的末日。
半分钟后,被惊扰而起的污染物四肢着地,在板结的土地上压出一个又一个篮球场般大小的“足印”,冲着防御墙匍匐而来。
无数只蝗虫,从黑雾中快速奔出,像是迁徙的鼠群一般吱吱乱叫,两条粗壮的后肢猛然蹬地,在空中跃起数米。
防御墙上密集的枪声突然停息。
就像是畏惧这铺天盖地涌来的污染物一般,机枪手们放弃抵抗纷纷撤离,转眼都躲入了地下。
失去了枪弹掩护的防御墙如纸皮一样脆弱。污染物们轻轻松松地撞塌了混凝土高墙,拆毁了加固装甲。
9级污染物,伴着地动山摇的脚步声,就着呼啸不止的风雨声,踏入了人类的城市。
它那犹如沸腾岩浆一般的眼睛,注视200米外的一座四层小楼。
即使透过漫天雨幕,也能看到小楼顶端灯火通明。
污染物仰头怒啸一声,对着那座小楼踏了过去。
*
在地下五米处的指挥室里,厉行洲站在桌前,手按在耿昊送过来的一摞纸上,沉声道:“发射。”
下一秒,从卫星城的四个角落,四座新建成的梯形高台上,分别射出一只高度仅有半米、简陋如玩具的的“火箭”。
这些没有搭载任何电子系统、全靠工程营拼装打磨而成的“火箭”尾部,都缀着一条长长的尾巴——那是光滑而有韧性的铜线。
十秒后,火箭穿入了翻滚着的雷暴云。
紧接着,只见四条长尾之上,瞬间亮起了令人目眩的火光!
四条细线,竟如四道金色光柱一般,划破黑铁一般的天幕,切开令人窒息的黑雾,直直打到了地面——
不,准确的说,在落到地面之前,这火光便又沿着事先早已布好的导线,以肉眼无法看清的速度蔓延开去!
顷刻间,震耳欲聋的雷声之下,这残破的卫星城,宛如变成了一个电流火光构筑而成的牢笼。
牢笼中心,自然就是那枪弹轰不动、火焰烧不坏的9级污染物。
上万安培的电流,顷刻间穿过了污染物庞大如山的身躯。
坚固无比的金属外甲,成了最好的导电材料。
一道又一道的光柱从空中落下。
一只又一只的蝗虫翻倒在地。
巨型蟾蜍连挣扎都没有,就这么维持着四肢着地的姿势,在泼天大雨里一动不动。
它那本来如熔岩一般可怖的眼睛,在瞬息之间转为了死气沉沉的黑色。
光柱却并未停息。
直到十分钟后,铜线从塑料火箭上准时脱落。
劈开天地的利刃就此停下,地面的扫尾堪堪开始。
蟾蜍毙命之后,蝗虫疯狂地从它的尸体之上脱离,如潮水一般从藏身的坟包里涌出。
但奇怪的是,它们仿佛不再遵循污染物的行动轨迹,不再不顾一切地去撕咬人类,反而开始往相反方向死命涌动、飞速奔逃。
竟然是溃不成军要撤退的模样。
在以往的畸变期里,污染物从来都是不死不休,从未有过“主动撤退”的情形。
在后肢的支撑下,它们跳跃得极快,眼看着就又要到达防御墙附近,眼看着就要从卫星城逃出去了——
“轰隆隆!”
防御墙的内部一阵轰鸣。
厉行洲提前命工程营增补的巨型捕兽网,从墙里的机关弹出,封住了城门、堵住了墙上所有被攻破的缝隙。
这道捕兽网,在9级蟾蜍面前毫无作用。
但对于这些蝗虫而言,却能严严实实地切断它们的退路。
这些凶暴的畸变怪物,在发现退无可退逃无可逃后,似乎陷入了惊恐状态,开始毫无方向地四下乱窜,在倾盆大雨里撞出剧烈的水花。
此时,从四周的隐蔽工事里再次探出一圈机枪口,对着蝗虫不停扫射。
子弹穿过暴雨。
黑色雨幕里,火光四起。
没有装甲护身的蝗虫根本挡不住重型机枪,通通被扫成了筛子。
暴雨时断时续,枪声一直不停。
四十分钟后,雷声停歇,黑云也不见了踪影。
地面上,除了那只巨型蟾蜍以外,密密麻麻全是流着黑色脓液的蝗虫。
空气里翻滚着雷雨后特有的臭氧气味,以及冲刷不去的焦臭味。
污染度指示仪上的数据,正在迅速回落。
200%,150%……直到变为了“0”。
负责观察指示仪的年轻士兵,睁大眼睛一次又一次看着指数,最后终于带着哭腔地握着对讲机喊道:“归零!污染度,归零!”
这盘踞在大地之城外围长达三个月的污染物,终于毙命。
这被第五区描述为“传统武器根本无法对抗”的污染物,败给了简陋的、没有搭载任何电子系统的手工技艺。
年轻士兵的宣告,有如引线一般,将无数欢呼声,从各个缝隙、角落、隐蔽处炸了出来。
满面尘土只有两只眼睛闪闪发亮的士兵们,爬出战壕,掀开遮蔽物,先是大哭,又是大笑,最终与身边的战友们拥抱了一起。
哭声,笑声,宣泄似的吼叫声,如浪潮般卷过了这满目疮痍的城市,在尸块与废墟中,点亮了星星灯光。
第三区,遭遇了人类生存区中最多次畸变期的第三区,再次扛住了第19次畸变期,守住了她的居民。
*
短暂的庆贺之后,还有无数的后续工作要做。
士兵们已经开始清扫战场、收集采样。
人类的韧性与潜力是无穷的。
不过片刻,这残破不堪的城市便已重新展露出蓬勃的生命力。
厉行洲回到了那座四层小楼。
他推开阳台门,注视着这座近乎全毁的卫星城,注视着忙忙碌碌的士兵们。
暴雨后的月光格外皎洁,落在他俊美无俦却也疲惫难掩的脸上。
他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阖眼了。
尽管他早就让工程营布置好了发射器,尽管他一直在让气象学家改进他们的雷电预测模型,尽管所有的数据都显示会有一场规模足够的雷雨。
但在这场雷雨降临之前,只能苦苦支撑、艰难等待,没有任何其他折中的方式,不允许任何些微的闪失。
另外……
在畸变期之前,厉行洲和胡天团队就已经推测,污染物会逐渐以“合作进攻”的模式,替代以前的单打独斗模式。但这种“移动要塞+机动冲锋兵”的合作模式,依然让人吃惊。
不止如此。
蟾蜍最后直奔办公楼而来的行为,绝不是单纯的“被灯光所吸引”。
厉行洲能感知到,这只9级污染物非常准确地判断出了,顶层亮着灯光的办公楼,是人类的指挥中心,是“人类的要害之地”。
它们,已经开始观察人类、评判人类,并且据此调整自己的攻击了。
这些污染物的“进化”速度,已然超出了预计。
而最后那些一反常态想要奔逃的蝗虫,某种程度上更是验证了这一点。
之后的战斗,只会更艰难。
厉行洲微微闭眼,捏了捏眉心。
他身后,传来了周中尉强忍着激动的声音:“嗯,结束了,我们胜利了——宝贝一直都没有哭?宝贝真勇敢!爸爸很快就回来,爸爸带你去坐那个摇摇车好不好?”
不用问也知道,是副官在哄他家那五岁的小女儿。
这憨厚的中年人,嘴里称赞着宝贝女儿没有哭好勇敢,自己却已经在悄悄流泪了。
厉行洲的手,下意识碰到了自己左腕上的通讯器。
二十天前,在黑雾带来的强干扰之下,所有的电子通讯都中断了。仅有最古老的电报系统还能往核心城传递信息。
他手上这部没有了通讯功能的通讯器,相当于是个废品。
可厉行洲依然时刻戴着它。
正要转身进屋,静默许久的通讯器突然开始不停震动。
厉行洲脚下一顿,抬起了手腕:
……无数条信息,无数条数日之前的信息,不断跳了出来。
最新的信息,发送于几个小时之前,发送于这场与污染物的决战之时。
厉行洲的喉咙轻轻滚动一下。
一滴雨珠,从屋檐落到了阳台的栏杆上,无声无息。
月光映在这滴不起眼的水珠上,晶莹剔透。
厉行洲再次闭上了眼。
雨后的风,拂过他的面庞,扫过他的眉头。
片刻后,他缓缓抬起眼帘,在通讯器上快速按出了几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