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量变到质变是一种过程,过程达到一定程度必然会有一种结果。
情感的结果无非有两种可能,一种是慢慢冷却,一种升华爆发。
不冷不热的情感也许有,但那是神的情感,大度冷漠中有着超脱,那不是世间男女的情感。
晚上吃过饭女演员们都住在村长家,村长家有五口窑洞,特意收拾打扫了两口,为了不充分利用现有资源,姬玲玲只能和四个女演员挤在一个大炕上,另外一帮女演员睡在隔壁。
土炕被村长老婆烧了煤渣子,听说煤渣是黄河西北边的兴海煤矿拉来的,去年煤炭价格便宜,村长家拉了一卡车和村里的三户人家均分了,姬玲玲睡在热炕上才觉得这炕烧得过了头,村长老婆的热情在炕洞里燃烧不熄,烫得几个城里来的女人们直呼太烫、太热、太烧,屁股下的肉都快成红烧肉啦!
人多嘴杂,窑洞里一片喧哗,有人背着剧本上的台词,有人拿着小镜子拔长得粗糙的眉毛,有人在互相对戏,不一会又成为嘻嘻哈哈的笑闹,姬玲玲趴在炕上看了一会书,看看手表还不到九点,她嫌吵,说出去走走,一个人出了村长家的门,看村子顶头的黄土岭上灯光闪烁,那是男演员们在塬上上拍戏,今晚有一场男主角逃进山里成为土匪的戏,没有女演员参与,姬玲玲乐得休息。
她沿着已经熟悉的道路出了村,春天已经过去,梨树的花落了一地,枣花却开得太晚,在临近初夏的夜里散发着甜香。月亮老早从东边升起来了,像被人咬了几口的杏子,娇黄中透着红润。
晚风有些凉意,姬玲玲后悔没有多穿一件毛衣,黄土高原白天和晚上的温差相差如此之大,怪不得村长老婆到了四月底还要烧着热炕。
她走出了村外,沿着向北而行的车道逶迤而上,想着等窑洞里的同事休息了再回去,她忍受不了女人们之间的话题,这些女人都是心比天高的主子,人人想着一夜成名,人人期望达到和姬玲玲一样的高度,她们之间表面客气,彼此热情,实则一个比一个嫌弃彼此,一旦遇上好的角色便撕下伪装明争暗斗,都想着成为银幕上最出色的角色,都想着一片成名,却没有象姬玲玲这般好的运气和机遇。
姬玲玲知道她们同样嫌弃自己嫉妒自己,甚至有几个女人嫉妒得恨不能把她赶出首都电影制片厂,赶出首都,让她回到渭东市的食品厂,继续做一辈子的食品女工,她知道自己出身卑微,全靠了谢导演的慧眼挖掘,谢导演是她人生中的伯乐,就算姬玲玲的出身是农村妇女、有不堪的过去,而那又如,她已成名,已是国内各大导演的心头好,她第一部影片已获大奖,上映后好评如潮,她不是命运的宠儿是什么?
姬玲玲在月光的薄雾里笑出了声。
有些自豪,自豪是一个人的事,与别人无关,别人肉眼可见的自豪是骄傲和自满,她没蠢到让别人知道自己也有自豪。
她在世事的磨砺中早已学会了隐忍和隐藏,隐忍和隐藏其实是一门艺术,和表演有着直接的关联,姬玲玲天资好学,天性聪颖,在偌大的首都电影制片厂熟谙着人情世故,洞察着形形色色的人性。隐忍和隐藏又是一门学问,姬玲玲知道自己的短板,更知道自己的强项,上天赋予她不同凡响的美貌,又给了她人生转折的机会,可惜她文化肤浅,总有人在背后拿这说事,笑话她非科班出身,没关系,姬玲玲天生勤奋,她早拿出了种庄稼的力气和精神,别人都满足于现状,又幻想着羽毛丰满向上飞翔,而她脚踏实地,翻开书本,在电影厂的图书馆中饱揽群书。
即使出外景拍片,回家坐火车,姬玲玲都没有停止读书和学习。
要不是显得自己身份不同,有特殊照顾的嫌疑,姬玲玲都想要求制片主任给自己在村里找一间单独的窑洞。
那样她可以安心读书和学习,她近期在读《论电影演员的学识和修养》,非常好的一本书,她觉得受益匪浅,打算读完了给赵楠写一封心得体会一样的长信。
转过一道弯,姬玲玲猛然觉得自己有些走远了,黄土塬上的道路,厚实而平坦,路旁的野草长了起来,白天开放过的蒲公英到了晚上缩起了花骨都,她替着这些朴实的花叹息,叹息生命的强大,她俯下身子想摘一朵蒲公英,小心地掐一朵,才要抬头,听到了前面一串脚步,紧接着有人声出现。
是剧组的人下来了,他们拍完了戏,走动的声响很大,有人在吹口哨,有人在哼着曲,有人在大声说笑,里面清晰地传来张导演的声音,听得出他嘴上叼着烟,嗓音有些沙哑,喊了一天的话,坡上的风又大,他嗓子不哑才怪。
姬玲玲站在路边,站在夜色和月色交融的丝绸里,她像夜里游走在云里的仙子。晚风吹起她的头发,出门时她没有扎辫子,洗漱了头发随便披在肩上。剧组的男人们一眼认出了她,有人喊着她的名字,问她这么晚了出来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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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出来走走,背一下台词。”
“那跟我们一道回去?”
“你们先回,我再走走,一个人静一静。”
姬玲玲婉拒,站在路旁微笑,她的微笑在月色下是一朵馨香的白百合,绽放着无与伦比的美丽。
“我陪你走走,正好有事——你有几场戏需要改一改。”
张导演走了过来,声音沙哑而清晰,听上去理由正当,没啥不妥。
姬玲玲张张嘴唇,不知说什么好,剧组的男人们已走开了,像突然消逝了一样,只听到不远的塬下踢踢塔塔的脚步声。
“走吧。”
他说,高个头晃动,肩膀带着一种彪悍,彪悍是一种男人的气息,裹挟着他身上的尘土味、烟味、汗味还有莫名的气味扑了过来。
姬玲玲犹豫了一下,只好跟上,他是导演,说过“正好有事”,他的脸背对着月光,看不清神色,故而更严肃,姬玲玲说道:“怎么又改戏?前面的几场改了好几次了。”
“精益求精,我说过了,这部片子是参加国际奖项的。”
张导演还在抽烟,烟从他的嘴里喷出来,被风吹散,融化在月色里,形成紫青色的烟雾。
“你觉得哪里不合适?我觉得原着写得很好,我们得尊重原着。”
姬玲玲谈到电影很认真,这是她惯有的作风,她一直很认真地对待演戏这份工作。
“她不能给地主家的傻儿子生下孩子,还生了两个,这有点残忍。”张导演说的是剧主女主角的命运,他是导演,有力量改变艺术中的人生。“我的意思是,女主极其刚烈,或者地主家的儿子原本已丧失生育能力,女主是完整的,命运已让她碎裂,我们要在爱情观上让她保持一种完整。”
“纯属胡扯!”
姬玲玲一下子情绪激动了,凭他是谁,是导演又如何,她冲到了张导演的面前:“怎么不尊重一下原着?怎么不认清命运的真相?残忍?哪个人的命运不残忍?何况是艺术的处理,何谓艺术?艺术是对生活的高度集中和提炼,是放大了的悲剧和喜剧,没有残忍,哪来的感动?我不同意改动!”
张导演叼着烟望着她,她的脸朝向了月光——缺的月亮是天鹅的羽毛,温柔地抚动着她脸上的每个器官,他第一次如此认真如此近距离如此朦胧又如此清晰地看到了她的眼眸,象是嗅着两颗十月的葡萄,葡萄上结着薄霜,冰冷上有着熟透的甘甜,如此诱人,如此让人爱不释手。
他嘴唇哆嗦了一下,烟火掉下去,在他和她的脚之间燃烧,居然有着细小的响声——那是烟丝燃烧的声音。
“我希望....... 这部影片是一种完美的呈现,也希望......因你的参演获得空前成功,当然,我是导演.......我是说,我们可以商量,尽可能让女主角有一种理想的遭遇,原着是必须要尊重的,也是获过矛奖的大作,只不过,电影是一种能动的、更加体现真实生活的艺术......”
张导在解释,这一次,姬玲玲看清了他的眼睛,浓眉下的单眼皮眼睛,眼角有些下垂,配合高挺的鼻梁和脸上的胡须,让他瘦削的脸更加立体,立体得如同首都体育馆楼牌上的外国球星。
他解释,语言有些不太连贯,或者,突然有些结巴,他的嘴唇上呵出气来,烟草的清香混合着艾草的苦涩,又有大豆秧苗的一种药味。姬玲玲闻着这些复杂的气息,才意识到两人离得太近,近得能听到彼此的心跳,她莫名尴尬,又莫名懊悔,后退一步,这一步有石油工业踉跄,险些跌到路下的荞麦地里。
幸好,张导伸手抓住了她,他的手大得惊人,整个地攥住了姬玲玲的胳膊,在她的手肘之上,捏疼了她的肌肉。
而张导没来得及细想突发的状况,他手里攥着她,那是柔软的、也是富有弹性的,他拉住她,还想要和她争论影片的事,争论艺术和生活的事,争论女主角不适合给地主家儿子生儿育女的事,争论她必须全力以赴投身角色的事.......
象受了什么蛊惑一般,他平生之身,第一次粗鲁地将一个女人拽入怀中,他平生之年,第一次将一个女人的唇狂野占有.......
姬玲玲撒打着他。
他知道一切坏事了,而他在那一瞬间明白,他原来拍这部电影全为了她,他原来喜欢着他,喜欢早已从量变达到了质变,他愿意为她粉身碎骨,赴汤蹈火,愿意为他死千次万次,只为了能在今生爱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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