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乔荞高兴的事接踵而来。
赵楠为她联系了好几家订购商,要鸡要蛋,找上门来。
尹向荣和刘梅英欢喜得合不拢嘴,两个人在鸡舍走路都带风,几个闺女和小子放了学就来帮他们。
一家人都沉浸在挣钱的快乐中。
刘明喜出现在鸡厂门口是傍晚,他没有进来,对刘希望说我找你娘。
刘希望有点怕他,最近村里的大人们都在议论着刘明喜,说他是禽兽,甚至禽兽不如。
“娘,明喜叔来了,在门口,说要找你。”
刘希望眼里有着恐惧,看着娘坦然地走了出去。
“明喜兄弟,你来啦,吃过饭了吗?快到家里坐。”
乔荞人逢喜事精神爽,刘明喜能从她的眉宇里感觉到生活有了积极的变化。
“我吃过了,嫂子,我就不进去了,我来给你说一声,后天我要回煤矿了,也许好几年不回来......”
他的声音低沉,怀着心事,脸上便有了藏不住的伤感和留恋。
自己做出了错事,不能在故乡呆下去,流言蜚语像无形的刀剑一样竖起高墙,戳得他浑身流血。
只有离开,才能让自己得以存活。
只有离去,才能觅到自己活着的方位。
而他,舍不得自己的老娘和痴傻的大姐,这一走,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她们了。
对乔荞,他不敢心存妄想——他这次回来,原想对乔荞表白爱慕之心,想和她有一个好的开始。
却不料一切都弄砸了!
“嫂子理解你的,明喜,你必须得走,或者三年五载,或者在那边落地生根,成个家,把你娘和你大姐接过去,这样才能安安稳稳过日子,你要留下,李光明不会将你怎样,但张凤女不会放过你,崔长耿更不会放过你!”
刘明喜点点头,想说什么又沉默了。
乔荞安慰他:“你放心,我会找机会扳倒崔长耿的,我一定要将他制服,只是时间问题,到时,用得上你的地方,我会想法告知你,到那时,相信我有能力为青杏报仇,你也可以放心挺直了腰板作证,或者,象他这样野心勃勃的恶人,自作孽不可活也是有的事,只是,你要保重啊,明喜兄弟!”
乔荞说着有些哽咽。
初冬将至的黄昏起了北风,预示着冬天的第一场雪即将来临。
刘明喜的眼睛有些湿了,他转身之际轻声说道:“嫂子,你也保重,我相信你一定会大有作为,我会让别人代写书信给你——你也记得回信啊!”
乔荞点点头,看他的背影消失在夜幕中,久久不忍离去......
刘明喜走过村北的田野,面对即将告别故土心里充满无尽的怅茫。
还没走进大李庄,李忠的身影闪过来堵住他。
“是明喜叔吗?我刚去你家找你呢。”
李忠的声音听上去很热情,和前几天的凶神恶煞截然不同。
刘明喜有些吃惊,愕然答道:“是我,你找我作甚?”
“明喜叔,你不要生气,这几天我想了许多,我婶子也找我谈了几次,还是她说得对,冤家易解不易结,得饶人处且饶人,我这做小辈的,鸡肠小肚,一心想着要替我堂哥出口气,想着为我婶子争回面子,莽莽撞撞就找你麻烦,可真一错再错了!”
刘明喜盯着李忠的脸,夜色中看不清他的表情,光听他这一番话他都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
李忠这是要唱哪一出?怎么说出这样大气凛然的话?
莫不是又要行什么诡计?做什么筏子?
“李忠,好听的话就不用再说了,我知道自己犯了错,伤了你婶子和李光明的脸面,以后要是有机会,我一定报答他们,我刘明喜不是无情无义之人!”
刘明喜说完想要离开,他没有心思和李忠再说什么。
李忠拦住了他。
“明喜叔,大李庄谁不知道你是仗义之人,人这辈子,谁没有个犯错的时候,再说了,你那晚喝醉了,只是走错了门,男人嘛,有时难免唐突,换成我,难保对我嫂子伸出手脚,我叔李全富活着时不风流吗?我堂哥李光明不风流吗?就连我都管不住自己,咱大李庄的男人又有几个是干净的——村长都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
“好了,李忠,我明白你的心意,你想干嘛?”
刘明喜打断了他的啰嗦。
他不明白李忠想要做什么,他感到厌烦,自己不是那种好色之徒!
只不过,对乔丽丽稀里糊涂地起了歪心。
“我没想要干嘛,明喜叔,我只是听说你要离开咱村了,想要给你把话说明白——只想给你认个错、道个歉,让你走得安心!”
刘明喜长舒了一口气。
原来就为这个,难得李忠想通,难得张凤女原谅自己。
但,他又觉得不妥,小心问道:“这可是崔长耿的主意吧?”
李忠冷笑起来,靠近了他。
“明喜叔,他是外人,说穿了是我婶招赘到我们李家的女婿,我们李家的事,和他又有什么关系!我只求明喜叔不计前嫌,原谅侄儿以前的无礼和无知,咱们乡里乡亲的,低头不见抬头见,我来找你,为的是以后你回来还能认我这个侄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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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明喜是天性善良之人,虽然没有读过一天书,不识一个字,但做人的道理他懂。
人家二十不到的毛头小子都这般通情达理,他一个做长辈的岂能狭隘?
立时就信了李忠的话。
“你回去吧,天冷,快下雪了,回头对你婶子说一声,就说我心里愧对他们一家子,等我再回来,一定上门亲自认错。”
“好,我信明喜叔的话,叔要不嫌弃,我陪你一起回家,正好今晚闲着,咱爷俩说会儿话,我还想着跟你去煤矿挣大钱呢。”
李忠如此热忱,刘明喜再不好拒绝。
反正是去自己家,万一有什么不测也能收拾得住。
雪从暗夜里落下,纷纷洒洒,象要遮掩夜之黑。
到了家,将李忠让到自己的热炕上,又拨开炉火,两人抽着烟闲聊几句,刘明喜莫名觉得李忠其实很懂事。
不光懂事,还善解人意。
看不出他小小年纪,真要谈吐人世沧桑,居然和自己有着惺惺相惜之处。
可真是不打不相识。
以前缘浅情薄,今晚情意渐浓。
李忠说:“叔要离开庄子了,不如今晚和叔碰一杯,也算咱爷俩告个别吧。”
正合刘明喜的心意。
高粱酒醇厚,也浓烈,正如男儿心事,几杯下肚,豪言壮语,侠义肝胆,一并倾吐而出。
酒至酣畅,李忠突然说:“叔,我家中正好有只烧鸡,今儿我爹从城里带来的,我去拿来给咱爷俩解馋,你等我一下。“
刘明喜睁着喝得赤红的双眼赶忙答应。
李忠下了炕,飞奔而去。
不到一支烟的功夫就跑了回来,手中拎着一只烧鸡。
肉香扑鼻。
李忠来之前早撕着一条腿叼在嘴中。
“叔,快吃,你看我馋得没扛住,在路上吃了起来。”
刘明喜不客气,双手扯下鸡肉放嘴里,烧鸡的味道美味可口,他都忘记了上次吃烧鸡是在什么时候。
一只鸡,他吃了多一半。
而李忠慢条斯理啃着那只鸡腿。
中间,给他敬了一大杯酒。
“叔,以后你可再莫要怨侄子,一定啊!”
李忠看他一饮而尽,说要去解手,下炕穿上鞋子出了门。
刘明喜的胃里翻江倒海想要吐,心想定是喝多了,又吃多了鸡肉。
有些晕,他倒在了炕上昏睡过去。
等他醒来,是半夜。
灯黑着,他摸着灯绳拉亮灯。
——奇怪,炕桌上的酒和鸡都不见了,心想定是娘半夜过来收拾了房间,伺候他睡了下来。
他口渴,渴得嗓子像要冒烟,渴得心肺都快要炸裂。
下了炕,拿起暖水瓶才知道是空的。
摸黑出了门,走到厨房门前的水缸前,舀了一瓢水咕咚咕咚喝了下去。
娘听到声音趴在窗子上喊道:“下雪了,这么冷的天你喝冷水不要命了吗?进屋来,我给你倒热水。”
刘明喜张着嘴想说“你别管我,快睡觉。”
他的喉咙像塞满了草灰!草灰里混杂着沙子,喉结动了几下,他一个字都没有吐出来!
他吓一跳,嗓子里呀呀地嘶叫着,就是发不出声音!
他跑过去拍打着窗棂,急促地呼唤着娘。
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从炕上跳下冲出了门,将刘明喜扯进了房间。
灯下,他焦急的脸一片煞白,嘴唇哆嗦着、颤抖着,就是发不出一个字来!
“儿啊,你这是咋啦?你不要吓娘啊!你倒是说句话啊!”
娘晃着他的胳膊,拍打着他的胸脯。
刘明喜仰起头,又低下头,无论他如何挣扎都吐不出声音。
最后,他跑进自己的屋,他蹬着血红的眼睛,四下寻找吃剩下的那只烧鸡和喝剩下的半瓶酒——然而,什么都没有!
他焦急地比划着,蹦跳着,青筋暴起,手指乱戳。
可惜娘就是不明白他的意思。
“你是和李忠在喝酒,我以为你们都醉了。”
娘终于明白了什么,然而什么也没有明白!
刘明喜冲出房门,站在院中。
世界洁白,雪落无声。
他听到娘遥远的呼喊。
而他再也不能发声,再也不能叫她一声娘了。
他知道自己哑巴了!
他亦知道自己是怎么变成哑巴了。
他跪了下去,在雪花飞舞的世界中,在黑暗的世界中,想听一听雪落的声音——
有泪流下,流进他的嘴里,他第一次知道,眼泪不光是咸的。
也是,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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