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再次迈入了大唐疆域,骑在马上的阿布思一双眼睛却红了。
他扭头看了一眼身后,数里外,排成一行的回纥人和契丹人严肃无声,手持刀枪,目送着他们进入了大唐境内。
阿布思觉得有些错乱,仿佛回到了四年前——
四年前,他第一次踏上大唐的疆域是为了归顺唐朝,那时候他志满意得,心想既然草原容不下他,那他便带领部落投奔大唐,日后他照样能和他的那些先祖一样为大唐征战,也不算辜负了阿史那姓氏的荣耀。
“可汗、可汗。”
身边急切的呼喊把阿布思从他的回忆之中扯了回来。
“咱们接下来往哪去啊?”裨将肩膀上还系着止血的布袋,他声音沙哑,他是从小和阿布思一起长大的兄弟,阿布思能看出来他隐藏得并不算好的惶恐不安。
阿布思苦涩道:“先寻个地方安营扎寨吧,先让族人们歇歇脚。”
“好。”裨将在阿布思开口之后仿佛终于找到了主心骨一样迅速应声,面上也有了笑模样。
阿布思却没有那样的好心情,他的心情反而越发沉重。
数万族人的未来全部抗在他一个人的肩膀上,可他却连明天往哪儿去都不知道。
阿布思翻身下马,踩在地上,却觉得脚底轻飘飘的,他低头凝视了许久才沉默不语地抬起头。
这是大唐的疆域。
他背弃了这片土地,这片土地便容不下他了——或者,从一开始这片土地就没有一刻接纳过他。
可为什么呢?分明他的祖上也有族人跟随大唐皇帝征战四方过啊,甚至还做过大唐的国公和郡王,为什么他就不行呢?
阿布思百思不得其解。
是夜,阿布思在帐篷中一杯杯饮着酒水。这些酒水是他从府中带出来的最后的酒水了,喝完就没有了。
可阿布思不想考虑以后了,他现在只想要大醉一场。
“两条路,都是死路啊。”阿布思躺在地上,酒水从他的嘴角溢出,留入他茂密的髯发中。
阿布思晃了晃手中干干净净的酒囊,把酒囊随手一扔,双目无神望着帐篷顶。
草原回不去了,大唐也回不去了,他还能去哪?他的部落还能去哪?
只剩下一条路了。
他死,他的族人活,活着给安禄山当马前卒。
阿布思狠狠一锤地面,只觉得不甘心极了,事到如今他才后知后觉品出味来,为何回纥人和契丹人仿佛事先知道他要回到草原一样赶在他前面围堵他。
必定是安禄山事先向回纥契丹告了密。
阿布思双目赤红,他知道自己如今唯一能够保全部落的方法就是顺遂安禄山的心愿把手下能征善战的将士交给安禄山,然后他死,再给安禄山的军功薄上再添一笔平叛的功劳。
可他不甘心。
他就是不愿意把兵权交给安禄山才会悍然反唐。安禄山向他举起屠刀,凭什么他只能乖乖引颈受戮?就因为安禄山看上了他的部众,他就活该死吗?
忽然,外面传来了一阵惊慌失措的脚步声,战士的敏锐让阿布思瞬间意识到了古怪,他迅速从地上跃起,方才还满是醉意的眼神已经一片清明。
安禄山那老匹夫这么快就找了过来?
“不好了可汗,咱们被包围了。”
刚气势汹汹掀开帐篷帘子,阿布思便与匆匆赶过来报信的裨将撞在了一起,裨将一开口,阿布思面色迅速苍白了起来。
“……竟然来得这么快。”阿布思深吸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再睁开,眼中已经盛满了怒火。
“我先去跟咱们的安节度使周旋,你去整顿兵马。咱们跟安禄山拼个鱼死网破!”阿布思脸上横肉交错,怒气冲冲道。
纵然是死,他也要咬下安禄山一块肉,阿布思面上满是凶悍。
阿布思提着大刀气势汹汹走出营地,接着皎洁月光看清楚旗帜的瞬间却猛然一怔。
不是“安”字旗,是“李”字旗。
安禄山麾下有姓李的将领吗?
沉默的甲士如潮水一半分开,一人从人群中缓缓打马走出。
阿布思下意识仰头接着月光打量来者。
……没见过,不认识。
“你就是阿史那阿布思吧。”李长安笑笑。
阿布思谨慎道:“你是何人?”
“寿安公主李长安。”李长安主动翻身下马,笑语盈盈走向阿布思,“将军可愿意与我聊一聊?”
阿布思左右护卫立刻抽出长刀警惕对着李长安,李长安身后的将士不甘示弱将矛尖对准了阿布思一行人。
一瞬间,气氛紧张得针落可闻。
李长安轻笑一声,打破了僵持的气氛。
“阿史那将军可愿意我们二人私下细聊?”李长安坦诚看向阿布思。
阿布思握着刀柄的手更紧了两分,他冷冷道:“我知道你是来平叛的,无需多言,我不会束手就擒,直接动手吧!”
他好歹也做了几年的大唐将领,大唐朝廷会如何处置叛唐之将,他十分清楚。
从被回纥人和契丹人狼狈驱逐回大唐疆域上的那一刻,他就注定了会死无葬身之地。
阿史那家族的荣耀不允许他束手就擒,他纵然是拼着鱼死网破也要咬下敌人的一块血肉!
李长安却笑了:“可汗何必如此呢?两军交战,刀剑无眼,牵连了将军身后营地里的无辜部众就不好了。”
阿布思是带着数个突厥部落一起叛唐,拖家带口浩浩荡荡数万人,绝大部分都是手无寸铁的老幼妇孺。
李长安对阿布思的称呼已经从将军变成了可汗,将军可以战死沙场,但是可汗不能,他必须考虑族人的生死。
阿布思沉默许久,心不甘情不愿抬手按回了他身侧护卫的刀。
“你想在何处谈?”阿布思警惕道,“我不会入你帐中,你们唐人狡诈极了,我入你帐中必然就回不来了。”
李长安一口答应了他:“那就到你帐中,你自己帐中你总该放心吧。”
阿布思惊愕看着李长安:“你敢到我的军营之中?”
“有何不敢?”李长安坦坦荡荡反问。
阿布思看着李长安那双倒映着月光和火光的坦荡双眸,沉默了下去。
过了许久才不情不愿嘟囔着:“你比我厉害。”
他不敢到这个寿安公主的营地,寿安公主却敢到他的营地中,阿布思脸臊得通红,觉得自己愧对了家族的名声。
心里也不禁对李长安生出了几分敬佩。
李长安只带了三百人就跟着阿布思回到了他的帐篷。
一路上她观察着周遭的情况,心里有了底。
她当然不是全然没准备凭借一腔孤勇就跟着阿布思深入敌营。
只要阿布思不是个疯子,就不会对她动手。对她动手能得到什么?杀了大唐公主的一时畅快?然后被她带来的军队屠族?倘若阿布思疯狂到了不在意部落族人死活的地步,那他就不会带着全族迁移了。
何况,李长安漫不经心扫视着营地。
万余披甲之士,听着很多,但是分散成一个能包围住里面数万老弱妇孺的大圈后就不多了。
就算阿布思真发了疯,她带的这三百人也足以冲出此营地了。
阿布思命人在帐篷内点上足够多的蜡烛,而后大刀阔斧盘腿坐在了案牍后面。
“你为什么想要和我私下谈判?”阿布思不客气道。
李长安坦诚道:“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我看上了平定叛乱的军功,又不想和你两败俱伤打一仗,所以只能试试伐谋和伐交了。”
在李长安看来,阿布思现在只是暂时替她保管人口的人,阿布思的部众就是她的百姓和将士,她只要脑子没毛病就不会做出自己人打自己人的事情。
“我自认为长相比安禄山要可爱一些。”李长安轻笑,“将军也应当更愿意看到今日坐在此处的是我而不是安禄山吧。”
提到安禄山,阿布思表情顿时像是被十个彪形大汉塞了一嘴名叫“安禄山”的苍蝇一样难看。
阿布思神色变换许久,嫌恶道:“别和我提安禄山那个杂碎。”
李长安笑着点点了头:“正好我也不喜欢他,那就不提他了。”
那是不可能的,不提安禄山怎么能显示出我的贤明来,鲜花也得牛粪衬啊。
帐篷内一时之间又陷入了沉默中。
李长安好整以暇看着桌案,仿佛上面刻着花一样好看。阿布思则一直自以为悄咪咪的在盯着李长安看。
这人怎么不吱声了。阿布思坐立不安,抬头“隐蔽”看了一眼李长安,终究还是他先按耐不住了。
阿布思恶声恶气道:“你想和我谈什么?你得先说话我才能知道你要什么吧。”
“你有什么我就要什么。”李长安心想阿布思比李林甫可好糊弄多了。
阿布思焦躁道:“原来你和安禄山那个杂胡是一个心思……我告诉你,不可能!”
“你以为你还有其他选择吗?”李长安看着阿布思直截了当道。
阿布思骤然哑口无言。
李长安掀起眼皮看着阿布思,不客气道:“我坐在这,已经是给了你第二条路了。倘若今日没有我,你就只有一条路能走,那就是死在安禄山手上,部下被安禄山收编,部众被安禄山带走,自己死无葬身之地,成为安禄山军功簿子上的一行军功。”
“你也想要这些,你和安禄山没什么不一样!”阿布思双目通红怒吼道。
李长安笑了:“我和安禄山不一样。”
“你恨安禄山,但是你不恨我。”李长安循循善诱,声音仿佛恶魔的低语,“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与其便宜了安禄山,倒不如便宜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