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隆基身体微微前倾,饶有兴致盯着李长安。
“依照寿安看来,朕应当如何处置王忠嗣?”
“王忠嗣忤逆父皇,蔑视朝堂,不堪为官,应当将其贬为庶人。”李长安迅速道。
她没说王忠嗣冤枉,也没说帝王应当看在王忠嗣为大唐立下汗马功劳的份上宽恕王忠嗣,也没有为王忠嗣求情。
李长安只是请李隆基将王忠嗣贬为庶人。
这代表李长安对他忠诚,李隆基心里顿时舒服多了。
那些自诩忠臣的臣子日日都来为王忠嗣求情,仿佛是想要逼宫一样逼着他放过王忠嗣,可臣子们越为王忠嗣求情,李隆基反而越忌惮厌恶王忠嗣。
王忠嗣是太子党,他在朝堂上有这么大的影响力,所有人都认为他是一个忠君爱国的忠臣良将,可李隆基知道王忠嗣根本对他不忠诚!
几年前,他命令王忠嗣带兵去拿下石堡城,王忠嗣就用各种理由忤逆了他的圣旨,年宴时候,更是和太子说说笑笑。
或许如今在表面上王忠嗣还保持着对他这个大唐帝王的几分忠诚,可忠诚不绝对就是绝对不忠诚……他没法放任一个掌握重兵的将领亲近太子。
对他不忠诚的逆臣,就算立下了再多的功劳对他又有何用?不除掉王忠嗣,难道要等到王忠嗣与太子联合起来推翻他吗?
李隆基脸上浮现了笑容,他笑了笑,用一种轻松的语气对李长安道:“国有国法,岂能因为王忠嗣忤逆了朕,便将其贬为庶人呢。”
当然李长安这个建议是说到了李隆基心坎里,他也认为将王忠嗣贬为庶人最好。
寿安……说起来寿安和王忠嗣曾经有仇吗?李隆基回忆了一下,他为了搜集王忠嗣谋逆的证据特意派人查了王忠嗣。
在他的印象中,寿安似乎和王忠嗣关系还可以。
李隆基并没有仔细看这些细枝末节,他最关注的情报是王忠嗣和太子李亨的接触,其他人都无关紧要,李隆基也只是粗略看了两眼。
“朕记得你和王忠嗣关系还不错?”李隆基干脆直接开口询问。
他认为没有人敢欺瞒他。
李长安坦然道:“儿有从军之心,去岁冬日王忠嗣回长安述职,儿去过王忠嗣府上拜访,相谈甚欢。”
李长安没有隐瞒,这事不是什么私密的事情,她一连去了王忠嗣府上那么多天,又都是白日大大方方登门拜访,看到她骑马去王忠嗣府上的人少说也有百人,李隆基只要略微上心就能查出来。
更何况选择在李隆基面前欺骗他,在当下绝对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李隆基倒是没奇怪李长安有从军的心思,大唐公主干什么的都有。以军礼入葬的公主、跟和尚偷情的公主、养了一堆男宠致力给驸马带绿帽的公主、想当皇太女的公主、当道士的公主……只要不造反其他都是小爱好。
“你和王忠嗣关系好,还来劝朕治王忠嗣的罪?”李隆基淡淡道。
李长安仿佛不解一般抬头:“就算儿与王忠嗣关系再好,也好不过父女啊,父皇是我的父亲,王忠嗣只是我的义兄,他既然冒犯了父皇,就应该治罪。”
李隆基喜欢偏向他自己的帮亲不帮理。
他勾勾嘴角:“贬为庶人,那可就什么都没有了。”
你忌惮的不就是他手中的军权吗。李长安低着头,遮掩住她眼中的嘲讽。
“儿不在乎王忠嗣是不是四镇节度使。”李长安抬头,露出乖顺的微笑,“儿和他先前有旧情,能为他来找阿爷求情已经是重情重义了,他是庶人还是将军跟我没有关系。”
李长安的表情显得有些冷漠。
她道:“既然王忠嗣身为节度使未能对阿爷尽忠君之责,那这个节度使他也不配当了,直接贬为庶民得了。”
李长安耸耸肩,仿佛真的认真思考过一样:“王忠嗣成为庶人以后,儿倒是愿意看在往日的情面上给他一笔钱让他养家糊口,不至于沿街乞讨。”
她的语气,仿佛王忠嗣已经因为被贬为庶人而穷困潦倒了一样。
李隆基也被李长安的描述逗乐了,他一扫这几日的愤怒,脸上表情和缓了许多。
“到底他也算为大唐做了一些事,不至于让他沿街乞讨。”
李隆基不需要来劝解他放过忠良的谏臣,他生气的时候只需要他的臣子与他站在同一条战线上责备背叛他的人。
尽管李隆基知道李长安依然是在拐弯抹角为王忠嗣求情,可到底李长安依然站在他这边,认为王忠嗣违抗圣旨理应被贬为庶人,这让李隆基心里痛快了一些。
“陛下,陇右节度使哥舒翰在殿外求见。”高力士轻手轻脚走进来禀告道。
李隆基方才放松了些的眉毛又颦了起来。
今岁年末轮到哥舒翰入长安述职,哥舒翰月前就回到了长安,哥舒翰曾在王忠嗣手下担任过兵马使,如今他急匆匆来求见自己,是为了什么李隆基不用猜也能知道。
“你先下去吧。”李隆基对李长安挥挥手。
李长安趁着李隆基心思分散提出:“儿想去大理寺狱中见一面王忠嗣。”
李隆基随口道:“去吧。”
只是见一面,李长安又不能直接从大理寺牢狱中将王忠嗣劫走,这几日李长安也不是第一请求想要见王忠嗣一面的人,只是其他大臣见到他开口就是为王忠嗣求情,李隆基听着心烦,都没有答应他们罢了。
李长安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结果,嘴角带笑往殿外走,正好与匆匆进殿的哥舒翰擦肩而过。
二人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李长安冲着哥舒翰微不可查点了点头。
而后,哥舒翰进入内殿面见李隆基为王忠嗣求情,李长安则是出了兴庆宫就纵马赶往大理寺。
关押王忠嗣的这一片牢狱中十分冷清,他身份高,又在朝野上下有很重的威望,整个北狱的犯人都被压到了南狱,吉温如今就在大理寺担任官员,专门负责审讯王忠嗣。
这么大一片北狱,如今只有吉温和他手下的几个酷吏肆意折磨着王忠嗣,任何惨叫声都传不出去。
吉温很享受昔日高高在上的将军在他手下痛苦的模样,只是可惜王忠嗣仿佛哑巴一样不会痛哭,这让吉温少了不少乐趣。
王忠嗣已经被刑讯得没了人样,他身上的囚衣被鲜血浸湿了,裸·露在外的皮肤没有一块完整的。
他的头也有气无力垂着,只有鞭棍落在他身上时他才会颤抖一下。
吉温翘着二郎腿坐在交椅上看着手下人审问王忠嗣,手中还端着一杯热茶,时不时吹一口气。
他做了十几年的酷吏了,见过不知道多少血腥场面,碎胳膊断腿都是常有的事情,王忠嗣身上的伤还不足影响他喝茶的心情。
甚至他一个五品小官能够肆意虐·待王忠嗣这个连右相都要忌惮的大将军这件事,让吉温感受到了一阵阵舒爽的快感。
能把人上人踩在脚下,实在是爽啊。
“王忠嗣,你只要认了罪,在这签字画押,本官就命令他们停下。”吉温敲了敲桌案上那一页状词。
王忠嗣抬起头,讥讽扯了扯嘴角,不屑瞥了吉温一眼,不发一言又把头垂了下去。
吉温感受到了王忠嗣对他的鄙夷,这让他觉得自尊心被一个阶下囚蔑视了。
昔日你是节度使,我是丁点小官,你看不起我就罢了。如今你只是个阶下囚,性命都握在我手里,还敢看不起我,天底下有这样的道理吗!
吉温冷笑一声,挥手道:“给咱们王大将军尝一尝头箍的滋味。”
原本他还忌惮着不能将王忠嗣伤的太重,可如今已经过去了数日,圣人都没有松口的意思,看来这个王忠嗣再难翻身了。
既然如此,他也就不必客气了。
头箍又叫做“阎王闩”,是用熟铁打的铁头箍,两边用生牛皮扯着,将这个铁头箍套在人头上,衙役拉着牛皮绳子,一点点使劲,铁头箍就会勒紧犯人脑袋。
当然吉温还不敢直接杀了王忠嗣,但是让他痛一痛还是……
刑室门外忽然传来一阵躁动声,吉温刚诧异站起身想要斥责谁人敢在大理寺重地喧哗,就看到了一个眉目间满是怒色的女郎推开衙役阻拦的手闯了进来。
“你是……啊!”
一声哀嚎声,吉温询问的话还没有说出口,就被李长安抬腿一脚踢在了胸口上,身体直接往后砸倒了桌椅,被一脚踢得眼前发黑,一口血吐了出来。
李长安愤怒之下一脚用了七成的力气,若不是最后稍稍回来了一些理智,收回来一些力气,这一脚就能把吉温踢死了。
她练武数年,目的是上战场杀敌,脚下的力气不是吉温一个文臣能承受起的。
吉温哀嚎着捂着胸口,被小吏搀扶了起来。
“你是何人,竟敢擅自闯入大理寺重地还敢殴打大臣!”吉温倒没有贸然问罪,他跟在李林甫身边这么多年也学会了看脸色,李长安光天化日之下敢闯进来殴打他,肯定有所依仗。
李长安紧紧抿着嘴唇,不顾冲进来的几个侍卫,直接往前走了几步。
铮!
冰冷的剑锋架在了吉温的颈侧,只隔着一层皮肤就能割破吉温的大动脉。
“吉寺丞!”
几个小吏大惊失色,吉温感受到架在自己脖侧的冰凉剑锋,已经吓软了腿。
“你……你……杀朝廷官员是死罪……”吉温哆嗦道。
李长安冷冷道:“本公主杀你一个微末小官还不至于是死罪。”
吉温哆嗦着腿,生怕李长安手中的剑一个拿不稳就送他去见阎王了。
更重要的是吉温知道李长安说的没错,他掌握刑名,自然知道大唐还从未有过公主除了谋反之外被赐死的例子……就算李长安今日真杀了他,也顶多就是被削食邑或者被圣人不痛不痒骂两句罢了。
“下官都是听从圣人右相吩咐行事,公主威胁下官也无用。”吉温勉强维持着镇定。
他不用猜也知道李长安为什么要殴打他。
毕竟王忠嗣还血淋淋挂在刑架上呢。
李长安眼睛直视着他,柔声问:“哦?本宫刚从父皇那儿出来,怎么父皇只说将王忠嗣关押,没说过要对他严刑拷打呢。莫非是右相命令你对王忠嗣严刑拷打?那本宫倒要去问问右相为何要对一品大员擅自用刑了。”
李隆基如今还没有来得及处置王忠嗣,王忠嗣依然还是节度使。
吉温哑口无言。
李林甫一向做事谨慎,他只是让自己想办法从王忠嗣嘴里套话,可对他一个酷吏说这话的意思不就是默许他动刑吗?
可既然李林甫没有直接命令他动刑,那这事他就不能推到李林甫身上。
“下官……下官……”吉温两腿哆嗦的更厉害了。
忽然,一道微弱的声音从一侧响起。
“寿安公主……”
李长安扭头看向被挂在刑架上的王忠嗣,眼角已经泛红了,她眨了眨眼,把眼泪逼了回去。
“阿兄。”李长安轻声唤了一声。
王忠嗣勉强抬起头,露出那张被血污蒙住看不出原来模样的脸,或许因为长时间拷打又滴水未进,他的声音已经沙哑得不能听了。
“莫再为我……惹麻烦了……”王忠嗣勉强挤出一点笑容,无力道。
李长安紧紧咬住牙根,带着杀意瞥了吉温一眼,收剑入鞘,步并作两步走到王忠嗣身边。
“阿兄。”李长安却说不出别的话,只能从袖中抽出匕首隔断了捆着王忠嗣两条胳膊的麻绳,将他放了下来,搀扶着他靠在刑架上。
王忠嗣无力看着李长安道:“你不该来看我,好端端惹了一身浑水。”
“来都来了,阿兄再说这些也无用了。”李长安低头看着靠在她肩膀上的王忠嗣。
她看到了王忠嗣血淋淋的右胳膊,上面一条一条的鞭伤与烫伤已经覆盖了整条胳膊,几乎没有一块好肉了,鼻头忽然一酸,抬手轻轻悬在王忠嗣右胳膊上空,却不敢碰他,生怕弄疼了他。
“我记得这儿曾经有一道刀伤,阿兄告诉过我那是开元二十一年吐蕃入侵大唐,阿兄冲阵时被吐蕃敌将所伤。”
李长安哽咽道:“如今伤痕太多,那条刀伤已经找不到了……”
她劝过王忠嗣不要只谋国还要谋身,可王忠嗣到底还是把自己搭了进去。
将军在战场上没受过的重伤,在牢狱中全都受了一遍。
“只是皮外伤。”王忠嗣扯扯嘴角,想要伸手为李长安擦拭掉眼角的湿润,却连抬胳膊的力气都没有了。
李长安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蹲着陪了王忠嗣一会,而后就站了起来,走到瑟瑟发抖缩在墙角的那一堆酷吏身前。
“你们的脸我记住了,名字我也会打听。”李长安眼睛还红着,里面已经带上了杀意。
她冷冷扫过这些人,眼神最后落在了吉温脸上,轻声道:“也许我没法求父皇饶了阿兄,可事后本宫私下做点事情的本事还是有的。”
吉温一颗心坠入了冰窖,他牙齿打着哆嗦,告诉自己有右相做靠山寿安公主也没法怎么自己。
“本宫一向都认为右相是个聪明人,右相最擅长审时度势。死人没有价值,何必为了一个死人去得罪一个颇受宠爱的公主呢?本宫又没办法威胁他的相位。”
李长安对着吉温露出了一个冷笑:“吉寺丞认为呢?本宫认为你做好该做的职务,看守好王忠嗣就行,没有圣人旨意,滥用私刑就不必了吧。”
吉温当然知道李林甫是个什么东西了,也知道李林甫绝对不会为了自己去招惹一个受宠公主,毕竟李林甫对付太子李亨一个就够头疼了。
面对李长安的威胁,吉温心里恨恨,面上却还只能堆满微笑点头应承。
一笑起来,他方才被李长安一脚踹到地上闪了的腰还在隐隐作痛……
李长安离开大理寺后直奔公主府,换好了衣服后才仿佛查账一般慢悠悠走进了东市她的一处店铺后院。
李长安坐在书桌前埋头勾画了许久,一个雄壮的身影才从与这个院子相邻的隔壁院子匆匆走了进来。
“公主!”
李长安抬起头:“哥舒将军,好久不见。”
哥舒翰气喘吁吁拱拱手,面色焦急:“我向圣人请求以官职爵位为王将军免罪,圣人没答应我。”
哥舒翰极其重义气,他认为自己深受王忠嗣看重,如今王忠嗣遇难,他一定要救王忠嗣才行。
“他……不用管他。”李长安冷笑一声,抬头看向哥舒翰。
“人安排好了吗?”
哥舒翰点头道:“都安排好了,纯正吐蕃人,都是身经百战的吐蕃勇士,整个部落一家老小都被我俘虏了,扣押在陇右大营中。”
李长安把她勾画许久的舆图递给哥舒翰,冷静道:“两个时辰前,我刚去过一趟大理寺北狱,为了审问王忠嗣,大理寺将那一片的犯人都移走了,这是大体布防图,王忠嗣的狱房位置我也早就打听出来了。”
“记住,吩咐他们一定确保要废王忠嗣一条腿后再自刎,让他再也上不了战场。”李长安冰冷道。
李长安想过劫狱,但是大理寺附近就是金吾卫官衙,她让哥舒翰弄进长安的几个人还没那个本事劫狱。
王忠嗣也不能“死”,死了,这世上就再也没有王忠嗣这个人了,王忠嗣也会被彻底定罪为谋逆,畏罪潜逃。
王忠嗣不会愿意苟且偷生,看到他家世代忠烈的名誉被毁掉,所以要救他,只能让李隆基放过他。
她也需要王忠嗣就以王忠嗣这个身份堂堂正正活着,而不是改名换姓苟且偷生。
唯一的办法,就是让王忠嗣再也上不了战场,减少李隆基对王忠嗣的忌惮。
哥舒翰叹了口气:“王将军若是知道他再也没法上阵杀敌,只怕宁可死了。”
“可你还是找了死士。”李长安看了哥舒翰一眼。
哥舒翰耸肩道:“臣心里王将军的命还是要比王将军的腿更重要一些。”
李长安平静道:“是啊,人得先活着。”
得活着,才能亲眼看到害他的人受到报应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