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只炉盖上篆刻着重叠山峦的博山香炉缓缓飘散着袅袅烟气,绣着山川鸟兽的屏风后面传来几声笑声。
杨玉环靠在软椅上,怀里抱着暖炉,几缕发丝慵懒地垂在耳边。
“寿安公主可是大忙人,怎么有空来找我了?”杨玉环伸出两根白葱一样的手指按了按李长安的脸。
只是没能按动,杨玉环可惜道:“长安长大了,脸上的肉也不软了。”
李长安鼓着脸:“我在洛阳脱不开身,东西可一直都没给你少送,我再忙心里也有你呢。”
“这倒是,你前段时间送来的那本《霸道郎君爱上我》话本子就挺有意思。”杨玉环掩唇笑了笑。
这个话本写的是世家族长被刺客袭击落水失忆,爱上贫穷牧羊女郎的故事,虽说里面的情节在杨玉环看来纯纯瞎编,但是看着的确很有意思。
可杨玉环不会被李长安这么容易哄着,她斜斜睨了李长安一眼,轻哼一声:“你给我送了话本不假,可我听说你这段时间有了新欢,还帮和政郡主找玉真公主求情救韦氏?”
“我看你不是没有时间进宫找我说话,是都陪了旁人吧。”杨玉环捻了一枚果子丢进嘴里。
这个天寒地冻的时候也只有李隆基和她能吃上种在温泉旁果树上生的果子了。
李长安忽然有了一种汗流浃背的感觉。
她干巴巴笑了笑:“和政郡主是我的手帕交,她阿娘出事了我总不好不管。”
杨玉环看了李长安一眼,轻飘飘道:“是啊,你认识她在前,认识我在后。”
现在李长安不仅是汗流浃背了,更是毛骨悚然。
“现在和政郡主还只以为我是个心地善良的好人呢。”好在李长安情商颇高,迅速找到了她和杨玉环知道但是李明锦不知道的“双人秘密”。
杨玉环想了想,这才满意,又嗔怒点点李长安的额头:“你去求玉真公主也不来求我,难道我在你心里还比不上玉真公主吗?”
“冤枉啊。”李长安诚恳道,“我也不能一出事情就只找你吧,你在宫中也不容易,你向圣人求情用的也是你的脸面。”
杨玉环愣了愣。
过了许久杨玉环才幽幽叹了口气,有些意兴阑珊。
“旁人找我,都是求我能在圣人面前为他们美言,我都忘了我还有脸面一说了。”杨玉环自嘲道。
毕竟她的价值也就只有“圣人宠妃”这一点了,若不是圣人宠爱她,她杨玉环又算个什么东西呢。
“你也不用避讳这些事,倘若你一直不让我帮你,我才觉得你不拿我当朋友呢。”杨玉环冲着李长安眨眨眼。
她意味深长道:“如今圣人已经变了,他不难哄,只要能让他高兴,他什么都愿意答应。”
李长安心脏一跳。
比起李隆基今冬多睡了几个时辰这样的消息,显然还是从杨玉环嘴里透露出来的消息更加准确。
杨玉环几乎是在明晃晃告诉她“李隆基开始老糊涂了”这个事实。
她做事就能大胆一些。
……同样也意味着安禄山升迁就会更快。
“说起来,玉环可知道安禄山这个人?”李长安引来了话题。
李隆基老糊涂了这件事她心知肚明就行,不需要也不适合再往下问了。
杨玉环又捻了一粒果子,漫不经心道:“安禄山?那个胡人?圣人提起过几次他,言语中对他颇为喜爱。”
“怎么,他得罪你了?”
李长安咔嚓咔嚓啃着果子:“现在还没有得罪我。”
杨玉环听懂了李长安的意思,颇为好奇道:“往后此人会得罪你?”
“不仅会得罪我,还会得罪你,你信不信?”李长安反问。
杨玉环思忖片刻,摇了摇头:“他给我三个姐姐都送了不少礼,听着不像是会得罪我的样子,何况他好端端得罪我做什么?”
说到底冲突的目的就是利益纠葛,可杨玉环跟谁都没有利益冲突,那谁又会冒着得罪李隆基的风险来得罪她呢。
李长安但笑不语,话题又一转:“你说的也是,他现在肯定非但不敢得罪你,还会尽心讨好你。”
“讨好我的人多了,不缺他一人。”杨玉环轻笑。
李长安眨眨眼:“说不准他有跟旁人不一样的主意呢,比如认个娘。”
杨玉环回忆起安禄山的模样,表情浮现了一丝裂痕。
“他的年纪比我叔父还大,不会这么厚脸皮吧。”杨玉环不敢置信。
“安禄山好歹也是一方节度使,边疆大员,认一个比他小二十岁的后妃为母岂不是让天下人耻笑?”
杨玉环实在想不出来堂堂一方节度使的脸皮竟然能如此之厚,连脸都不要了。
李长安平淡道:“脸皮值什么官位?他想升官发财,自然在圣人面前越卑微越好了,天下人越耻笑他,圣人就会越相信他。”
“这倒是,圣人的确喜欢玩闹。”杨玉环轻轻叹了一口气,“罢了,左右就是几句玩笑话,他若要喊我一句娘就由着他喊吧。”
到底她还是得顺着李隆基开心,李隆基若是高兴,这个“胡儿”李隆基认了,她还能不认不成?
李长安摇头:“不行不行,玉环可不能认安禄山当儿子。”
“为何?”杨玉环好奇询问。
这还是李长安第一次在她面前对一件事情表示出这么坚决的抗拒呢。
杨玉环觉得安禄山是李隆基喜欢的臣子,他都能拉的下脸皮喊自己“娘”,自己不吃亏,答应了也无妨,还能捧着李隆基乐一乐。
莫非其中有什么隐情?杨玉环知道李长安一向不会做没有道理的事情。
“莫非你是在担心我的名声?”杨玉环自嘲道。
“从我入宫的这一日起,我就没有名声可言了。不缺跟安禄山扯上关系这一件事。”
说这番话的时候,杨玉环的表情很平淡,仿佛说的人不是她自己一般。
李长安摇头:“不仅是名声,最重要的事情是——安禄山克父母,他亲爹早死,他母亲带着他改嫁了,然后亲娘和继父也都死了。”
“他认的义父张守硅前些年也疽发病死。”李长安又补充了一句,“这些人没有一个是老死,全都是壮年横死。”
杨玉环倒吸一口冷气,目中流露惊恐。
她是不在意名声了,但是还在意自己的小命啊,好端端的谁想横死。
“我知晓了。”杨玉环郑重道,将这番话牢牢记在了心里。
离开了兴庆宫后,李长安就回到寿安观拉着李腾空奔向了崇仁坊。
“公主,咱们要去何处?”李腾空骑着马,走到半路还一脸懵懂。
她本来在寿安观中背着裴芸给她布置的医书任务,忽然就被李长安以“学习这事不急不急,得劳逸结合”的名义拉了出来。
李长安也骑在马上,身后还跟着两个侍卫,两个侍卫手中则各抱着一个大木箱,一手揽着箱子,一手扯着缰绳跟在后面。
“去拜见王忠嗣将军,昨日他刚回长安。”李长安兴高采烈道。
她侧过头跟李腾空解释:“我听说你最近在处理外伤?长安城这边受外伤之人不多,军中多,要想磨练还得去边关。”
这个借口其实相当拙劣,可李腾空也没有再往下问。
李腾空的视线在路边几个“路过”的人身上停顿了好一阵,直到从那几个人身边打马而过之后李腾空才收回视线。
“的确我也该去拜访王将军。”李腾空垂下了眼皮,专心盯着马前方的道路。
那几个人中有一个她在右相府见过,是她阿爷的人。
她阿爷在监视王忠嗣府邸。
李腾空知道这代表什么,代表王忠嗣挡了她阿爷的路,代表她阿爷又要害人了。
“到了。”李长安的声音将李腾空从内心的窒息感中拉了出来。
看着李长安那张兴高采烈的脸,李腾空心中的难过淡化了许多。
“往后公主要来王将军府上可否都带上我?”李腾空勉强挤出一个笑。
她希望她阿爷在看到她与王忠嗣将军亲近后能够打消对王忠嗣将军动手的图谋。
王将军是一位好将军,不该死在她阿爷手中。
李长安没有对李腾空的要求追问什么,她只是牵着马往王忠嗣府中去。
“好。”
昨日李长安已经事先给王忠嗣下了拜帖,王忠嗣如今已经在府中等着她了。
出乎李长安意料,她还以为这位大唐第一猛将会是如哥舒翰一样的身材魁梧的八尺大汉,结果出现在她面前的却是一个中年白面书生。
“安娘也觉得我不像一位将军?”王忠嗣放下了手中的茶盏,叹了口气。
“这几日拜访我的人着实有些多,方才兵部的孙侍郎刚走,我这茶盏都还温热着。今日我都喝了八盏茶水了。”
王忠嗣语气中透露出的熟稔让李长安惊讶了一下,她还以为自己得多磨几日才能跟王忠嗣熟悉起来呢。
可是她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跟王忠嗣有过交情了啊。
安娘这个名字是李隆基跟她的兄姐们见到她才会喊的称呼。
“我一向久仰王将军,这才迫不及待来拜访王将军。”李长安笑了笑。
王忠嗣却愣了一下,随后看了看李长安才恍然大悟一拍腿:“瞧我这个记性,我上回来长安的时候你年纪还小,还不记事呢。”
王忠嗣的语气很温和,仿佛一个兄长一样:“我是圣人的义子,自小在宫中长大,和诸位亲王公主都是以兄妹相称,你唤我义兄或者训郎皆可。”
王忠嗣原名王训,李隆基收养了他以后才以他是忠臣后嗣的缘由给他改名为王忠嗣。
“太子亦唤我义兄。”王忠嗣还以为李长安是第一次见到他不好意思唤人,特意举了李亨的例子安慰李长安。
他是真心将自己当做李隆基的子嗣看待,也就真心实意将各个亲王公主当做了自己的弟妹。
包括李亨。
自然也包括李长安。
李长安想到王忠嗣的凄惨结局,再看着如今王忠嗣这么真心实意把李隆基当做自己的父亲,把李隆基的儿女当做自己的弟妹看待,就难免觉得有些复杂。
“我来拜访义兄,是想要讨教兵法。”李长安也没有忘了自己来拜访王忠嗣的意图。
王忠嗣颇为惊讶:“你竟然喜欢行兵打仗?”
“哈哈哈,我原本还遗憾咱们家没有一人喜欢兵法,时常感慨无人能与我畅谈此事呢。”王忠嗣拍拍李长安的肩膀,爽朗笑道。
“走,去我的书房。你读过兵书吗?”王忠嗣放下了他今日添过八次茶水的茶盏,带着李长安往后院走。
李长安乖巧道:“读过一些,弘文馆中收藏的兵书我读了一小部分。”
王忠嗣更加高兴,他勉励李长安:“我年幼时候住在宫中也时常去弘文馆看兵书。咱们大唐的开国公主平阳昭公主就是女郎,你莫要因为自己是公主就半途而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