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咱们今日是赶不上马车咯。”
严挺之到汝阳县的时候天色已经有些黑了,晚上公共马车停运,严挺之问了这边的售票员,颇有遗憾。
“你们可以去客栈住宿,一个人一晚两文钱,还管热汤。”赵二狗挺喜欢这个和蔼老头,他抱着自己破破烂烂的书,指了指公共马车场旁边的二层小楼。
严挺之一抬头,那一行【洛阳酒楼为庆祝汝阳县分店开张,本月饭菜全部打八折】的醒目广告语就映入眼帘。
他嘴角抽了抽。
虽然这个酒楼的名字不叫做“寿安酒楼”,可严挺之敢打包票这个洛阳酒楼肯定还是李长安的产业。
这都有汝阳县分店了啊。
寿安公主,您是真的什么钱都赚。
不过两文钱一晚是真的很便宜了,与其说是生意,到更像是做慈善。
寻常客栈的价格一般是在五十文到一百文一夜,百姓可住不起,百姓外出大部分都是住在熟人家中或者找一个寺庙道观借住一晚,有些为了省钱还会直接找个破巷子席地而睡。
可这客栈的价格只要两文钱一夜,大部分百姓出门在外还是愿意花两文钱找一个遮风挡雨的地方住一夜的。
严挺之带着家仆走进客栈,柜台后坐着的是一个皮肤蜡黄的女柜台,虽说这个客栈价格不贵,可她的服务态度却不错。
“两位吃饭还是住宿?”
严挺之道:“住宿加上吃饭。”
“咱们这有单独的房间门跟大通铺,大通铺分男女,两文钱一夜,单独的客房十文钱一夜。吃饭有胡饼,两文钱一张,也有盒饭,价格写在这张纸上,你要是识字就自己看,不识字我就念给你听。”女招待拍了拍柜台上搁着的大纸。
严挺之粗略看了一眼,发现饭菜种类跟他今日白天在田中吃的和饭差不多只是每一样都贵了两文钱。
这倒正常,一模一样的东西县中就是要比下面的村子贵一些,若到了洛阳城内还会更贵,长安城内的胡饼五文钱一个,洛阳城应当也差不多。
“要两个房间门,两份九文的饭菜。”严挺之笑眯眯道。
他倒是挺想睡一睡两文钱的大通铺,可惜他年纪大了,万一睡在他边上的年轻人一翻身压到他这把老骨头就不好了。
客栈里并不算安静,哪怕他住在一楼待在房间门中也能听到楼下说话的喧嚷声。
“这莲藕汤炖的倒是软烂。”严挺之喝着汤。
在他的对面,家仆正哼唧哼唧啃着鸡腿,吃得满嘴流油。
忽然,家仆耳朵动了动,立刻放下了手中的鸡腿,表情一肃,从靴侧抽出一柄短剑站起来护在了严挺之身前。
“发生了何事?”严挺之也放下了手中的木箸,面色严肃紧盯着房门。
“楼下没动静了。”家仆简短道。
几声脚步声在房门外的走廊上响起,房门被从外面推开,一个小姑娘扒着门将头探了进来,看到严挺之眼前一亮。
“严东都尹?”
李长安看着屋内坐在桌前的老者问道。
严挺之少时气质高雅清秀,如今虽说上了年纪,须发皆白,可身形依然十分瘦削,虽已年至七旬,但依旧精神矍铄,神采奕奕。
“臣见过寿安公主。”严挺之也立即猜出了面前的这个女郎是谁,方才满脸的严肃顿时变作了和蔼。
“公主可是把我家的家仆吓了一跳呢。”严挺之起身行了个叉手礼,亲切道。
李长安眨眨眼笑道:“我听闻严公已经到了洛阳,心生急切,这才贸然上门拜访,还请严公见谅。”
“老夫才下了马车半日便被公主找到了。”严挺之摊摊手,心下却在震惊李长安对洛阳的掌控力。
他这一路上说过话的人不足五人,从他下马车到现在才几个时辰,李长安就能找到他。
依此类推,岂不是洛阳城内任何的风吹草动都瞒不过李长安?
要是这个恐怖的掌控能力是在长安……或许只用半日就能成功逼宫。
“阿嚏。”李长安小小打了个喷嚏,她狐疑的看向严挺之,很怀疑是他在心里念叨自己。
她的确是故意让严挺之看到她对洛阳的掌控力有多强,毕竟根据张九龄给她透露的口风来看,严挺之并没有贸然答应张九龄的请求,而是要考察过之后才会选择要不要效忠她。
毕竟站队这事关系身家性命,李长安也能理解,要是严挺之见都不见她就决定效忠……这样的忠诚李长安都不相信能有多靠谱。
她原本可以不管严挺之,等他自己到了洛阳府就职后再去登门拜访,可李长安还是选择了直接到客栈来登门拜见严挺之,目的就是显露一下自己的拳头。
——她在李隆基面前暂时还得装一装天真无害小公主,可在自己想要收服的大才面前必须得表现出自己的可靠才能让大才们心甘情愿下注,给她打工卖命。
“严公打算在客栈中住一晚,还是今夜就回洛阳?”李长安笑眯眯问严挺之。
今夜就回洛阳就必定要搭李长安的顺风车,明面上是问严挺之选择怎么回洛阳,实际上是试探严挺之对她的态度,愿意跟她走,就是亲近她,不愿意跟她走,那她就下回再问。
严挺之捋了把胡须,笑道:“就任之事不急,调令中给了老夫一月时间门赶路,如今还有五日才到期限呢。公主若是不嫌弃老夫这把老骨头,老夫倒是很愿意跟随公主到伊川县看一看,不知公主认为如何?”
李长安挑了挑眉。
哇哦,她的碗才端出来,严挺之就迫不及待要往她碗里跳了?这也太快了吧?
不过送上门的老头不啃老白不啃!老头老太太多好,经验丰富,人生阅历足,还没野心,脾气还好!
“我的马车就停在客栈门前。”李长安笑着指了指屋门。
严挺之走到楼梯口时,李长安十分顺手搀扶住了严挺之。
扶老人下楼梯,人人有责嘛。
原本想要上前搀扶严挺之的家仆有些无措,严挺之给了他一个眼神之后他才安静下来,老老实实跟在一人后面下楼。
严挺之心中颇感欣慰,一个体恤大臣的主君显然比冷酷无情的主君更值得效忠。
踩着吱呀作响的楼梯到了楼下,严挺之才知道方才忽然的安静是因为什么。
所有人的视线都随着他们的行走而移动,准确来说,是所有人的眼神都紧紧追随着李长安。
就连那个原本坐在柜台后面的女柜台都从柜台后面走了出来,她的身体紧紧靠在柜台上,一只手撑着柜台,站立姿势十分不自然。
严挺之这才后知后觉发现此人竟然是个只有一条腿的瘸女。
“这两位的食宿钱可付了?”李长安温声询问瘸女。
瘸女磕磕巴巴道:“付……付完了。”
“这两位郎君是我的友人,今夜就跟我先走了。”李长安道。
“是。”瘸女声如蚊蚋应了一声。
李长安又扭头跟严挺之解释道:“今夜已经过了申时,虽说还没有过完整夜,可房间门已经算是住过就退不了房钱了。”
这些东西就要先当作条例说好,要不然总会有些胡搅蛮缠的人住了一半有事要离开非要让客栈退钱。
没受过义务教育的大唐百姓总体素质比一千三百年后的人可低多了,能先写在条例中避免的事情还是先写在条例上的好。
“理当如此。”严挺之点头道。
李长安的马车就比严挺之今日白天所坐的那一趟公共马车要舒服太多了,里面甚至还用琉璃灯罩笼着两盏蜡灯照明,车厢内的条凳都用棉花跟软布包裹着,上面还放着几只软乎乎的靠枕。
严挺之率先打破了车厢内的寂静:“臣看到客栈内的柜台是一个瘸女,公主为何要用瘸女?”
“她虽然腿瘸但是瘸腿也不影响工作,她能记下住客名字能拿门牌,我为何不能用她?”李长安反问严挺之。
严挺之沉默了片刻,方道:“雇一个好手好脚的人也多花不了几文钱。”
“好手好脚的人能去做其他活计,她做不了其他活计。”李长安轻声道。
往往从最下层的百姓身上才能更看出统治者的态度。
严挺之从李长安身上看到了仁君的影子。
从那个抱着破破烂烂一手书高兴卖票上学的孤儿赵一狗身上,从这个瘸了一条腿面色蜡黄的女柜台身上,严挺之看到了李长安对百姓的态度。
严挺之觉得李长安的目标并不仅仅是当皇帝,她要是只想当皇帝,就应当待在长安城,与权贵交游,去拉拢文武百官,去与世家大族交好,然后像大唐的诸位先君一样发动政变……
而不是待在这被当今帝王放弃的洛阳城里想办法给孤儿和瘸子一条活路,也不是提供两文钱的饭菜和住宿给贫苦百姓。
贫苦百姓、孤儿和瘸子哪里比得上穿着朱紫官袍的满朝诸公,又哪里比得上延续了三五百年底蕴深厚的世家大族呢?
怎么才能当上大唐的皇帝?要有宰相支持,要有御林军支持,还要有世家支持……反正不需要孤儿和瘸子。
可先贤所描绘的大同盛世,是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的盛世,而不是满朝公卿、世家大族的盛世啊。
借助着那两盏昏黄的琉璃灯,严挺之抬起干瘦的手指擦拭了一下眼角,摸到了两滴湿润的泪水。
从八岁开蒙,第一次捧起《礼记》,尔来六十有一年矣。
今日,他终于找到了他的明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