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你可知要如何去往洛阳城啊?”严挺之莞尔一笑,却也不太着急。
若是两三日见不到他回去,他家中人自然会来寻他。
他也不太担心自己的安全,跟着他的这个家仆自小习武,对付五个人手到擒来。
王大挠挠头,略有些疑惑问:“你要去哪个洛阳?伊川县还是洛阳府?”
“自然是洛阳城。”严挺之笑眯眯的。
“那你得先找个村子,村子里面有公共马车,你得先去汝阳县,而后在县上再坐马车去洛阳城。我们村子往前再走五里路就到了,很近,老丈可以在我们村里坐公共马车。”王大热情给严挺之介绍。
严挺之诧异:“你们村子中也有车马行吗?”
哪怕是在如今的盛世年间,一匹草马的价值也在千六百文至九千文之间,良马则至少要万钱。
车马行就是租赁马车的地方,毕竟大唐虽然马匹数量比起其他时候算多,可也依然属于奢侈品,少有能买得起马匹的普通百姓。可难免会有出行需要,所以一般大些的县城中都会有车马行,专门出租马匹和马车。
严挺之还以为这个“公共马车”是车马行租赁类型的一种。
“马车行是啥?”王大目露迷茫,他祖上代都是庄稼汉,他活了二十八年,头二十七年去县城的次数加起来也不到二十回,去县里也只是买点便宜东西,直到今岁他去县城的次数才多了,可他都是坐着公共马车去县城啊。
没听说过有什么马车行啊?
严挺之无奈道:“就是租马车的铺子。”
“兴许是另一个名吧……”王大嘀嘀咕咕,心道严挺之一看就是有钱人家的老丈,肯定知道得比他多。
“反正你往北走就是了,俺村子在北边。”王大看着严挺之颤颤巍巍的腿,犹豫了一下。
这老丈给了他女儿好大一条鸡腿呢……
“让俺儿带着你们回去吧,这位郎君推着车,老丈你可以坐在车上回去。”
王大轻轻踢了一脚他正试图从妹妹嘴里骗口鸡腿吃的大儿子,拉着脸呵斥道:“你看你这个没出息的馋样……把咱家的独轮车推过来。”
半大的男孩被父亲训得嘟起了嘴巴,不太情愿地跳下田垄把放在地头的推车推了过来。
严挺之的确是累了,他这个年纪顶着毒辣的太阳恐怕走一下午也走不完五里路。
这个独轮小推车只有一个大轮子,轮子上固定着一个只有四面钉着木板的储物斗,严挺之能跟张九龄做这么多年的密友,自然也是学识渊博之辈,他觉得这个独轮小推车有些像壁画上汉代的“鹿车”。
可这车一看就是运货物的车子,他要怎么坐上去?
严挺之陷入了沉思。
最后,严挺之还是”坐“上了车子,他拒绝了王大蹲在车上的建议,觉得那样实在太失风度,最终选择了盘腿坐在推车上,用原本拿来捆稻秆的草绳将自己捆在了车斗上……
还故意用宽大的袍袖挡住了捆在身上的草绳,可以说十分在意形象了!
家仆努力压着嘴角,尽量不让自己在郎君面前笑出声,装作没看到郎君狼狈的模样。
不过一推上路严挺之就察觉到了这个独轮小推车的不同。
这个小推车适合上坡、下坡、土路、石子路……竟然能够适应几乎所有地形,严挺之挑了挑眉。
因为车上坐着他,所以推车的速度并不快,严挺之坐在车上,身侧是指路的半大少年。
“小郎君,这个独轮车多少钱?老夫看你们那一片田地中几乎家家户户都有此车,莫非此车造价不高?”严挺之跟少年搭话。
少年看了严挺之一眼,撇撇嘴,觉得这个老头怎么说话文绉绉的,怪让人听不懂。
“这些车是他们从李娘子那借的,借十天才花一斗粮哩。俺家的推车是俺娘花了二百文钱买的,是俺自己的,俺娘在纺织厂做工。”少年语气中带着些许炫耀。
听起来在纺织厂做工似乎是一件十分值得炫耀的事情。
严挺之也乐得顺着这个年纪能当他孙子的半小小子说几句:“哦?我初来乍到,不知洛阳事,难道在这个纺织厂做工很难吗?”
少年抱着胳膊,得意道:“当然难了,我们村上七十多户里面只有个妇人被选上到纺织厂做工哩,俺娘就是一个,一个月四百文钱的工钱,这还只是初级女工,若是升了职称工钱更高……”
少年如数家珍,看得出他阿娘平日在家说的东西不少,都被他一一记住了。
他崇拜他赚钱多的母亲。
“到地方啦。”
直到看到了村墙,少年才意犹未尽停下了嘴巴,他指了指村子门前那块空地,上面停着几辆马车,“这就是我们村子的公共马车了,你可以去找赵二狗买票,他会带着你上马车。”
严挺之从推车上下来后才觉得脚酸,家仆蹲下替他揉了揉腿肚,又缓了一阵才歇息过来。
“老夫年纪大咯。”严挺之唏嘘不已。
闻言家仆扯了扯嘴角。
他觉得是因为他家郎君太在意风度,坐在车斗中盘腿而坐也要把腰挺得笔直,还要努力用袍袖遮挡着草绳,坐姿太僵硬了,这才会坐久了腿酸……
“走吧,咱们也去坐坐这公共马车。”严挺之不知道家仆的吐槽,他乐呵呵迈着小碎步往前走。
还没到近处,刷在马车车厢上的几行大字就映入了二人眼帘。
【寿安家具厂,不要九十九,只要二十九文钱,全场二十九起卖】
【寿安琉璃厂,晶莹剔透,代替纸窗的最好选择】
每句广告用纯黑的漆刷在乳黄色木质车厢上,一个车厢上只刷一句话,一个字就有两个巴掌大,十分显眼,十米外清晰可见,冲击力十足。
严挺之:“……”
家仆:“……”
寿安公主,您怎么什么钱都赚啊?
这片空地上一共只有辆马车,不远处一个半大小子站在树荫下,身边还插着一面写着“姚村公共马车凭证署”的大旗。
这应当就是王大家儿子所说的卖票人赵二狗了。
没想到竟然是个看着年纪不大的半大小子。
“老夫想去洛阳城,该如何去啊?”严挺之走到大旗旁,捋着胡须笑问。
赵二狗很热情,他满脸笑容:“老丈要想去洛阳城得先去县上,咱们村子里没有直达州府的马车,您可以先坐马车去汝阳县城或者伊川县城,而后在县上再坐马车前往州府。从姚村到汝阳县城,车票文钱一人,从汝阳县城到洛阳,车票六文钱一人。咱们这马车半日一趟,老丈先休息一阵,再过半个时辰就到点出发了。”
“倒是方便。”严挺之忍不住感慨了一声。
严挺之自己没穷过,他能读得起书,参加的了科举,家中条件已经是不错了。可严挺之却也知晓寻常百姓到州府有多麻烦,他曾到友人别业中做客,去的时候好好的打算回长安城的时候马却生了病……他折腾了近半月才终于赶回了长安。
如今这洛阳的公共马车倒是方便,一环扣一环。
赵二狗有荣同焉挺起了胸膛:“可不,先前想到县城一趟可难哩,还得搭人情借旁人家的驴车……现在文钱就能去一趟县城,这都是李娘子的恩德。”
严挺之也不知道这前面一大串话跟最后那半句“李娘子的恩德”有什么联系。
他笑笑,心下却品出了一些不一样的味道。
李娘子、寿安,这两个名字他单单这半日就听到了不下五次,甚至他的心情都从一开始听到看到这两个名字的惊讶到了如今的熟视无睹。
汝阳县好像处处都被打上了李长安的记号。
汝阳县甚至不是受李长安影响最深的地方,严挺之敢肯定伊川县这样的情况肯定更加明显。
难怪他的老友如此看好这位寿安公主,这位寿安公主图谋甚大啊。
严挺之坐在树荫下的长凳上,等着半个时辰后坐马车。
他在这干坐着无聊,眼睛便四处乱看,一瞧便正好瞧到了赵二狗手中正抱着一本书在那皱着眉头看。
严挺之来了兴趣,走到赵二狗身后。
“你识字?”
赵二狗正愁着书上的字不会念,身后忽然响起了一道声音将他吓了一跳,他一扭头看到是严挺之这才松了口气。
听清严挺之问了什么后他脸一红,有些羞耻:“我只认识不到百个字。”
他学习在班里倒数,一说还有些羞耻。
“百个字不少了。”严挺之笑笑。
“我看你年纪不大,又读得起书,想必家中也不算穷,为何会顶着这毒辣的太阳在这卖票?”
赵二狗冷淡看了严挺之一眼:“我没爹没娘,也没家,学堂安排我在这卖票勤工俭学。”
严挺之一怔,失语片刻。
他以为赵二狗识字,至少也得是个良家子。
没想到竟然是孤儿。
气氛一下子冷了下来,赵二狗把已经破破烂烂的书往怀里一塞,从凳子上站起来走到另一边招呼人,手里还拿着一个小锣敲的梆梆响。
“——到时辰了,往汝阳县去的人上马车吧。”
从另一棵树的阴凉下面走出了一对夫妻,严挺之二人也跟着走向了最左边的那辆马车。
走进细看,那拉车的牲畜却不是马而是两只骡子。
严挺之挑了挑眉,扭头对家仆笑道:“马车非马,原来竟是辆骡车。”
“马太贵了,咱们这用不起,等你到了县里,就能看到马拉的马车了。”一旁正在数人数的赵二狗听到严挺之的话脸一红,解释道。
将所有人都安排上马车后,赵二狗对着坐在马车外沿上赶车的车夫喊了一声。
“二娘,人齐了,你下去吧,这趟我赶。”
严挺之这才发现他一直以为是个男子的车夫,竟然是一个女郎。
只是乡下百姓风吹日晒,加上她与赵二狗穿的衣服一样,所以严挺之乍一看才没认出竟是女郎。
这一个名叫二娘的女郎跳下了车沿,将手中的马鞭扔给了赵二狗,赵二狗则将手中计票的竹板盒子扔给了二娘。
赵二狗坐在马车沿上开始驱赶着骡子往外走。
车厢内一共只有四个人,那对夫妇坐在一边窃窃私语,严挺之也不好跟家仆窃窃私语,干脆就跟坐在车沿上的赵二狗搭话。
“老夫不知晓戳到了你的伤心事。”
赵二狗看着前面的路,撇撇嘴:“没事,反正村里的人都知道我打小没爹没娘,也不多你一个。”
“而且我现在挺好的,寿安学堂管吃管住,还教我认字读书呢。等明年,我认全了字就去当木匠学徒,学上一年半载的手艺便能进寿安家具厂当木匠。李娘子人好,养着我们这些没爹没娘的野孩子呢。”
严挺之眨眨眼:“李娘子还管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