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长安和颜真卿到达伊川县的第七日,洪水终于开始消退,预估三日内,洪水就能再退回河道,那被淹没的半个伊川县也会从洪水中出现。
这也代表着这场灾难到了尾声,赈灾结束了,下一个阶段就是重建。
“伊川县和汝阳县一共死伤多少人?”这是李长安最关心的问题,她坐在颜真卿书房中,等着他统计死亡人数。
颜真卿面上浮现一个极其浅淡的微笑,举起了手中的纸:“溺死者五百余人,比先前预想的人数要少了许多。”
大唐建朝百余年,洛阳发生过大大小小十几次水灾,这次的水灾规模能和开元八年那一场水灾相提并论,溺死者却比开元八年那次少了一大半。
而且这二十几年来,伊川县人口还增加了许多。
综合来看,这此赈灾成果斐然。
李长安眉开眼笑。
她记得沈初告诉她的是“溺死者千余人”,可如今却是“溺死者五百余人”,虽说落在史书上只是“千余”和“五百余”的一字之差,可放在眼前的伊川县,这是她实实在在通过她的本事救了好几百人。
和先前不一样,先前李长安改变的事情只是某一个人的命运——李白提前做了翰林待诏,张九龄没有对未来失去期盼死在回乡中途,杨玉环没有当女道士而是直接成为了贵妃……这些事情都只是某一个人的命运。
可这次她改变的是一个历史事件,一个白纸黑字写在玄宗朝最重要的一节史书上的历史事件。
洛水依然泛滥了,可它却并没能发挥出它历史上应有的威力,李长安带着许多人一起改变了历史,没有溺死者千余人,只有溺死者五百余人。
她有带领大唐百姓改变历史的本事。
颜真卿又拿出一本空白奏折,研磨提笔:“臣还需向朝廷上奏伊川县灾况……公主当为首功。”
这句话颜真卿说得真心实意,他从未见过有人在洪水之后能组织起一支拥有数十艘船只和数百擅长游水的百姓进入洪区救灾,事实上大部分赈灾的官员能将逃出来的灾民安抚好,让他们不要暴·乱就已经是能臣了。
大唐建国以来百余年,发生过数十次叛乱,大部分都是天灾之后百姓活不下去干脆揭竿造反,天灾之后该如何安抚民风彪悍的大唐百姓,这一向都是让唐朝臣子十分头疼的一个问题。
在颜真卿看来,这几日从洪区救出来的那七百余灾民,都是有赖李长安方能活命,灾民安置点能如此井井有条、稳定平静,也多有赖李长安的建议,因此颜真卿认为,李长安才是首功。
李长安沉默了。
她开始思考李隆基是不是一个会为了儿女有本事而真心实意高兴的好父亲。
先太子李瑛是怎么死的来着?想起来了,这件事的起因武惠妃在世时告诉过她,因为李瑛在朝内素有贤名,内外臣子都认同他的才能,所以李隆基觉得“儿子敢表现的比老子更有能力,这就是为了逼迫朕早日退位让贤”,毕竟当初李隆基对他爹就是这么做的,他爹也的确退位成了太上皇……然后李瑛就死了,死得可惨了。
“我只是为了救我自己的产业。”李长安诚恳看着颜真卿,“我救人是因为我心软看不得百姓死在我面前,我跟着你来伊川县是因为我刚在这边买了一大块土地,我心疼我的财产才执意闹着跟你来洛阳。”
心慈手软加上莽撞爱财,这才是李隆基喜欢的小孩。
可惜颜真卿只相信他自己亲眼看到的,不相信他从李长安嘴里听到的,面上的表情写满了“你再编我也不会信你的鬼话”。
李长安深吸一口气,四下看了一眼,公室之中只有她和颜真卿两人,于是李长安表情庄重了起来。
她面色严肃,看着颜真卿道:“功成不必在我,功成必定有我[1]。我已经生为大唐公主,享受无数荣华富贵,岂能再奢求更多名利呢?”
这话当然是糊弄颜真卿的,论起享受荣华富贵,李长安在皇室中根本排不上号,李隆基都还追求名利,她凭什么不能追求名利。
不过颜真卿显然不知道李长安这张正义凌然的皮囊中包裹着怎样的坏水,他听到李长安的话后面色一肃,叉手道:“公主仁义,臣自愧弗如。”
甚至颜真卿的脸皮都臊红了,他心想,自家祖宗颜回以仁德品德传世,倡导内修己德、外施爱民之政,可自己却没有学好祖先传下来的仁德思想,反观寿安公主,一句“功成不必在我,功成必定有我”道出了颜回先祖所崇尚的仁德。
比起寿安公主的思想境界,自己真是差的太多了。
思及此,颜真卿对李长安更加敬佩。
李长安看着颜真卿面上的表情,就知道这位正义过头的文忠公估计又脑补了些什么东西。
果不其然,颜真卿写出的奏章虽然没有直接将李长安列为首功,却也处处暗示自己赈灾如此有成效离不开寿安公主鼎力相助。
李长安看了一遍奏章内容,又盯着颜真卿那张正义凛然的脸瞧了好一会,忽然觉得太正义也不完全是好事啊。
今日坐在此的人要是李林甫,估计恨不得把所有功劳都揽在自己身上,其他人连口汤都别想喝,可颜真卿却恨不得把肉连着骨头都塞进她嘴里,他自己反而只愿意喝一口稀薄肉汤……
这简直就是她想要的能臣典范。
看着奏折中自己的名字从第二列移到了第三列,李长安才勉强满意。
虽说还有些高调,可起码不是出头鸟了,毕竟她在洛阳做了这么多事,洛阳又不像荆州离长安城那么远,消息或多或少会传入朝中,藏也藏不住。
李长安看着颜真卿呼唤小吏进来将奏折拿下去,而后二人相视一笑。
“赈灾之事告一段落,往后就是要想法子恢复生产了。”李长安伸了个懒腰。
“田地今年是必定颗粒无收了,补种也来不及,不过我倒是有一些想法……洪水冲上来的淤泥可是好东西。”
这些淤泥都是洛水河底的淤泥,常年被水中腐烂的水草和鱼虾尸体粪便滋养,是不折不扣的肥沃泥土,而且土质细腻,也很适合烧砖。
拿来烧砖施肥,既处理了洪水残留物,还能当做烧砖的原材料,省了再从地里挖土的功夫,变废为宝一举两得。
李长安看向颜真卿,在荆州天高皇帝远,上面还有荆州刺史张九龄罩着她,可就算那样李长安也没有直接管理漳县事务,而是打着孟浩然这位有名无实的漳县县令的幌子组织百姓开垦荒地、兴修水利、大办工厂,就是为了不被有心人抓住把柄。
纵然是当地的世家大族,想要干涉地区治理也必须通过当地的官员,何况她对地方的掌控力远不如世家大族了。
现在她想要插手伊川县事务,也必须经过颜真卿。
“这些留下来的淤泥……”李长安刚想开口建议颜真卿将这些淤泥废物利用。
颜真卿打断了李长安道:“臣前日便从公主口中听过了淤泥的用处,随后已经组织人手去清理淤泥,这些淤泥一部分被送到县内田地内肥田,另一部分则堆在河边晾晒,公主若有其他用处可随意取用。”
啊这。
李长安眨眨眼,她还没开口呢,颜真卿就已经开始做事了?
“我打算建造几个砖窑,需要雇佣人手。”李长安接着道。
颜真卿面上浮现一抹浅笑:“臣已经整理好了县中家世清白的良家子名录,一会便让人送到公主房中。”
李长安沉默了。
她又道:“码头被洪水冲毁了,若要从其他地方运输物资,还需要先修好码头。”
“公主所言甚是,臣今日一早已经派衙中县丞领着工匠去修缮码头了,预估十日内便能修好。臣觉得十日时间太长,已经派人去向洛阳县借一批工匠加快修建码头了。”颜真卿点头赞同李长安。
“如今从伊川县至洛阳城只有一条小路贯通,驿道上堆满了被洪水冲过去的树木和房屋废墟,已经不能通行了,是故臣也已经派人去清理驿道了,预估三日便能打通从伊川县到洛阳城的大道。”
伊川县如今缺粮缺物,无论是从洛阳城购买粮食还是从其他州府购买粮食,运输路线都必须先打通。
李长安深吸一口气,她看向颜真卿的眼神满是贪婪。
多能干的臣子啊,李长安丝毫不怀疑一个颜真卿比一百个孟浩然都能干。
什么王缙什么孟浩然她都不认识,她的眼中只有自己至亲至爱的老师,颜真卿!
“您家中还有如您一般才华横溢且尚未出仕的后辈吗?”李长安已经惦记上了颜家人。
颜家人各个忠良,安史之乱堪称全家以身殉国,李长安记得单单死在战乱中的颜家人就有三十余口。
死了多可惜!都来给她打工才是正理!
“我听闻老师已经成亲了,师母可在洛阳?”李长安竟然已经恬不知耻惦记起了颜真卿的妻子。
“还有您的儿女,可已长大成人?”李长安厚着脸皮问。
颜真卿看着李长安,沉默道:“臣女年才五岁,臣子也才十又三岁。”
“那师母呢?”李长安追问。
“内子正居住在洛阳城中。”颜真卿道。
他守孝就是在洛阳守孝,守完孝颜真卿就被李长安催着回了长安,他的妻子依然还住在洛阳城颜宅内。
“师母可曾读过书?”李长安惦记上了。
她还没见影的纺织工厂还缺个大管事呢,冯初娘要常年在荆州和长安奔波,不适合做大管事,偏偏纺织工厂又必然招收女工多,李长安有心任用一位女管事。
可这时候读过书能管事又愿意跟着她干的女子太少,李长安一直都没找到合适人选。
提到自己的夫人,颜真卿面露微笑,颇为自豪:“内子出身京兆韦氏,熟读诗书,若是生为男儿,必能有一番大作为。”
哎呀,何必生为男儿,跟着我干照样保她出人头地啊!
李长安眼神一亮,心里已经琢磨着怎么把师母忽悠过来给她打工了。
于是李长安体贴道:“洛阳城虽然就在洛阳县内,与伊川县相隔不远,可一来一回也要一整日,老师住在伊川县,师母住在洛阳城,只有数十里之隔却要夫妻分居,岂非太过可惜。”
“倒不如将师母接到伊川县中方便给我打工……啊不,接到伊川县中也好夫妻团聚啊。”李长安诚恳极了。
颜真卿觉得有哪里好像不对,可看着李长安分外诚恳的小脸,又说不出哪里不对。
想来应当是公主心疼自己夫妻分居,所以才提议让自己将夫人接过来夫妻团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