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试。
李隆基坐于高台上,下方士子皆坐在案后奋笔疾书。
“哪一个是沈初?”李隆基轻声询问伺候在侧的高力士。
高力士指了指坐在右侧第三个的沈初,低声道:“此人便是沈初,是沈佺期的孙子。”
李隆基定睛看了几眼,因着他是坐在上首,沈初又低头奋笔疾书,是故李隆基也看不清沈初的长相,只能依稀瞧出来生的白净。
“这小子瞧着倒是个安分的主。”李隆基评价道。
查了足足半个月,本来李隆基都做好揪太子小辫子的准备了,结果太子还真是冤枉的,从头到尾都是他那个蠢货女婿自作主张弄出来的事。
再加上太子第二天便诚惶诚恐到兴庆宫请罪,李隆基也就只能不痛不痒骂他两句。
只是虽然内侍省查出来太子对此事毫不知情,李隆基心里却还埋了根刺。
崔惠童宴请士子总不会是为了他自己拉拢臣子,说到底还是给太子办事,为太子拉拢臣子。
他这个当父皇的还好端端地坐在龙位上,太子就敢挖他爹的墙角了,这朝堂上的臣子到底是他这个皇帝的臣子还是太子的臣子?
不过李隆基自诩自己仁厚,暂时放过太子一马罢了。
只是厌恶一个人这种事一旦开了头就很难停止。李隆基看李屿不顺眼,李屿做什么事情便都是错,大大小小的不满积蓄起来,总有一日会爆发……
殿试后,宦官将试卷盛了上来,李隆基看了一遍,又专门把沈初挑出来。
“的确有状元之才。”李隆基又细细品读了两遍沈初的文章,只觉得他写的策论和自己心中所想竟然不谋而合,即便是细微处有偏差也只是君臣看法不同罢了。
李隆基此次出的殿试题目乃是关于攻打吐蕃,他是存了对外扩张的心思,既然要做圣明天子,自然应当文武双全。
文治,李隆基自觉自己开创的盛世已经比肩贞观之治,武功上自然也不能与太宗皇帝相差太多。
沈初的策论中便指出吐蕃狼子野心,不怀好意,势必为大唐大敌——李隆基尽管没觉得吐蕃有什么难打,不过沈初写得倒是很对他的胃口。
大朝攻打吐蕃,自然是以义伐不义。
当然还有更重要的原因,那就是他已经在爱妃和幼女面前允诺了给沈初授官,天子一言九鼎,自然要说到做到。
“这个沈初文章写得好,便以他为头名吧。”李隆基淡淡道。
沈初却并不想当状元。
金榜题名固然快乐,可社死就没那么让人愉快了。
沈初面无表情地看着面前敲锣打鼓的舞狮队,以及混在舞狮队里面已经玩疯了的李长安。
后悔,问就是从唐朝就开始后悔,问就是跨越了一千三百年的后悔。
“我不需要敲锣打鼓,更不需要舞狮。”沈初提出了抗议。
李长安从舞狮队伍里一头钻出来,手中还拿着一个红红火火的小狮子头套。
“高中状元的大喜事怎么会不需要庆祝呢!”李长安哼哼唧唧。
她是铁了心地要给沈初大操大办一场。人生喜事,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按照沈初心理年纪和生理年纪差距来看,洞房花烛夜这辈子是没了,金榜题名时总还能享受一下。
沈初深呼吸:“你论文写完了吗?”
“早就写完了。”李长安得意挑挑眉。
“老师,你且听我说。我为你大办一场,实则是有深意。老师才华横溢、又对父皇心思了如指掌,再加上有我这个靠山和杨贵妃半个靠山,可谓是前途无量。”
李长安一本正经地胡诌着:“放榜后新进士要去拜见宰相,李林甫是史书有名的小肚鸡肠,口蜜腹剑,平生最恨有真本事之人,老师若是清清白白说不准会遭他记恨。”
“可现在由我找人为老师敲锣打鼓舞狮,李林甫定会对老师心生轻视,认为老师是陪我这个小儿玩乐才抱上了我的大腿出人头地。”
沈初心中还是觉得有些不对,可仔细一想又好似是那么回事。
口蜜腹剑,这个词的来源就是李林甫嫉贤妒能,因为他自己连字都认不全,就格外记恨饱读诗书之士,加之又心胸狭小,所以时常暗中针对有能之事。
沈初犹豫片刻,在自己的清白和以大局为重中左右为难,最终还是选择当作看不见自己面前这一队跳来跳去的舞狮队。
“曲水宴和游街探花结束后,吏部那边的选官结果应当就能出来了。”李长安从袖中抖出一本小册子,递给沈初。
沈初打开簿册,排在首位的名字便是吉温。
“老师应当被授为监察御史,御史的职责就是监察百官,正好我这儿有些名单,老师若是一时半会找不到其他官员的小辫子,可以先参他们。”
“吉温?李林甫的那个狗腿子?”沈初迅速切换到了工作模式,脑中搜索着对应人名的信息,颦眉,“如今便要对付右相是否太早了些?”
李长安笑笑:“主要是表达一个态度,让太子党知道我不是右相党。”
寿王没有本事,先前的武惠妃党绝大多数都已经成了如今的右相党,就连咸宜公主和李林甫走得也很近,在这种情况下许多人都会把她归为右相党,李长安要做的就是在外人眼里把她和李林甫分开。
让李林甫和太子两个人撕去吧,她把长安这边的事情安排好了,就找个由头去洛阳,战乱一起,就算是宰相又能怎么样,还不是说死就死。
说到底,人口和粮食才是实打实的东西。
“李林甫恐怕不好对付。”沈初道,“李林甫是个聪明人,圣人想弄钱如今还离不开他。”
现在朝堂上下官员对李林甫避之不及生怕被他盯上,李长安却让他主动去招惹李林甫,让沈初有些想不通。
“吉温又不等于李林甫。”李长安指了指名册上的吉温二字。
沈初提醒道:“打狗还要看主人。”
“若是有私怨在先呢?”李长安笑了笑,提醒沈初,“老师忘了吗,几年前,吉温还做着娥皇女英,姐妹共侍一夫的美梦。”
吉温正是当初要强抢裴素裴芸姐妹为妻妾的那个官宦二代子弟,后来李长安出手护下了裴家姐妹,吉温也知道什么人他不该惹,再没敢招惹过裴家姐妹。
沈初感慨:“我倒是只想着他是李林甫门下走狗,天宝年间门有名的酷吏了,险些忘了先前还有私怨。”
如此便从公事到了私怨,纵然是李林甫也说不出来什么,人家针对的只是吉温这个人又不是他李林甫,何况吉温得罪沈初也不是为李林甫办事才得罪的沈初,要怪也只能怪吉温人品不好呗。
翻开第二页,又是一个熟悉的人,依然和他有私怨。
“崔惠童……”沈初品了一下,“参李林甫的党羽一次,再参太子的党羽一次,两方都得罪就等于谁也没得罪?”
唯一的问题就是——
“监察御史的职责应当是监察百官。按照你给的这个名单,我岂不是成了公报私仇之人?”
沈初总觉得跟李长安混在一起,他的清臣梦想离他越来越远了,倒是佞臣的名头,已经结结实实扣在了他头上。
李长安理直气壮:“当年吉温是新丰县丞,却仗着自己的权势想要强娶民女,这是不是应该参他一本?崔惠童更是仗着自己是驸马就欺负无辜举子,还试图操纵科举舞弊,身为监察御史,参他也是理所应当吧。”
“他们若是自己没做亏心事,难道还怕御史参他们吗?”李长安振振有词。
沈初忽然觉得李长安说得很有道理。
反正这些人都不是好官,御史的职责就是参这些混蛋东西,虽说知道自己参了也无用,可给这些欺男霸女的家伙添点麻烦也甚好。
三月初。
礼部南院东墙下早早就围满了人,少部分才是参加科举考试的士子,大部分都是来看热闹的百姓。
不远处的酒楼二楼,有许多貌美女郎扶着栏杆往这边看,时不时还和身边的姐妹窃窃私语几声。
年年放榜前都是如此热闹,只是今年略有些不同。
大部分人的注意力并没有放在礼部贡院门上,而是放在了街上站着的那一串“迎亲队伍”上。
用迎亲队伍来做形容词形容这数十人实在是再合适不过了,只见这一行人个个身穿大红胡服,手中拿着各类乐器,身上还戴着大红花,还有十几人手中拿着舞狮的玩意儿。
今日又不是什么节日,怎么连舞狮的艺人都出来了?
众人心里嘀咕着。
终于挨到了吉时,礼部贡院大门哗啦一下打开,一个官吏带着几个小吏鱼贯而出,目不斜视走到东墙下将乌压压一片的人群略微驱散开。
人群顿时躁动了起来,进士只取三十人,一张榜就能放下。
“我中了!”
人群中有看榜的士子看到自己的名字,虽说早有预料却仍旧忍不住激动地小声欢呼。
李长安仗着自己年纪小身体柔软灵活,早已经扎进了人群最里面,一眼就看到了高居榜首的“沈初”二字。
我的老师考了状元!
李长安狠狠一挥拳,心想真不愧是她选的亲导师,果然没有给她丢人。
“快点快点,敲锣打鼓啊!还有舞狮队,跳起来啊!”
看到李长安手势的李白也面露激动,直接开始指挥了起来。
这段时间门李白已经见到了玉真公主,玉真公主也答应在圣人面前引荐李白。放下了心事的李白在长安到处鬼混,在贺知章的引荐下又交了一堆新朋友,今日是特意推开了所有邀约来为好友沈初祝贺来了。
身为大唐社交恐怖分子的李白最爱这种庆祝活动,他听说了李长安准备的庆祝活动后,当即就和李长安两人一拍即合,臭味相投……
顿时街上就热闹了起来,敲锣打鼓声瞬间门盖过了人声,李白还嫌不痛快,直接抢过身边人手中的大红花,就开始在人群中寻找沈初的身影。
“恭喜沈兄高中状元……咦,沈兄呢?”李白左看右看,愣是没找到沈初。
干脆扯着嗓子喊了起来“沈兄”“沈兄你出来啊”。
敲锣打鼓的人群如潮水般散去,露出了躲在人群最深处的沈初。
沈初看着自己的偶像李白以及他手里拿着的大红花,脸上下意识露出微笑。
“太白兄……”沈初只觉得周围人的视线像箭一样将自己整个人扎成了刺猬,他现在只想找一个地缝钻进去。
大唐第一社交恐怖分子李诗仙直接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了沈初身边把大红花往他脖子上一挂,然后拉着沈初把他从人群里带了出去。
“我家的状元郎为何如此羞涩?”李白大声道,推了把沈初,示意他上马。
李白是当真替沈初高兴,他自己碍于出身,无法参加科举考试,只能到处奔走求官,如今见到好友高中状元,能够凭借文采入仕,李白比沈初本人都要高兴。
沈初骑在马上,看着情绪激动的李长安和李白,无奈摇了摇头。
也不知今日状元是姓沈,还是姓李,这二人倒更像高中状元了一般。
李长安已经和李白混作了一处,二人敲锣打鼓带着舞狮队伍绕着长安城转圈。
“嘟嘟嘟嘟嘟嘟!咚咚!”
《百鸟朝凤》提前问世,喇叭声混杂着唢呐声,喜气洋洋。
听到乐曲过来围观的百姓越来越多,大唐舞乐盛行,甚至已经有女郎开始在人群中跟着和声。
“这是哪家的郎君娶妻,竟这样大的排场?”
“不是娶妻,今日是放榜之日……听说这位郎君高中状元。”
“哎呀,这是比成亲更大的喜事啊。”
“咦,这可是沈郎君?”
“是沈郎君……”
沈初面无表情骑在马上,对周遭人的眼神已经习以为常了。
更可悲的是,沈初渐渐发现他居然习惯了起来,已经能对着周遭的敲锣打鼓声无动无衷了,看到人群中有人对他挥手打招呼,沈初还能笑着跟对方挥挥手。
既然拒绝不了,那就干脆加入——没错,我就是沈郎君,新科状元就是我,沈初!
心中一这么想,沈初顿觉天地宽。
其实状元游街的感觉比他想象得更好一些,沈初眯了眯眼,春风拂面,金榜题名。
骑在马上百无聊赖,沈初居然回想起了状元游街的知识点,唐朝还没有状元游街这个习俗,一直到宋朝才开始有状元骑马游街,到了明清时候则逐渐发展成了惯例。
不过如今看来,这个习俗应当会在唐朝就出现了。算起来自己也是这个习俗的开端了,沈初哂笑,抬手摸了摸自己身下这匹神骏大马的马头。
上元节的时候,帝王可以从花萼相辉楼最上一层俯瞰大半个长安城,勤政楼同花萼相辉楼一般高,李隆基平日处理政务累了,便喜欢临窗往下看。
从这可以直接看到长安坊市街道。
“那是什么动静?”李隆基半眯着眼,远远指着数里外的一串红点,“今日是哪家成亲吗?”
高力士闻言便打发小宦官去探消息。
没过多久小宦官就气喘吁吁地跑了上来。
“启禀陛下,这是新科状元,听说是新科状元的家里人专门为新科状元庆祝专门请了打锣鼓的乐师和舞狮的艺人沿街庆贺。”
李隆基来了兴致:“朕记得沈初家中已经没有旁人了?”
他的记性很好,哪怕只是匆匆扫过一遍今科进士的籍贯,李隆基也记下来了一些情况,更何况李隆基还特意看过一遍沈初的籍贯信息。
“正是。奴听说,是寿安公主府请的舞狮队。”小宦官自然是都打听清楚了才敢来向李隆基回话。
李隆基表情顿时微妙了起来。
他侧头对高力士道:“朕前两日还说这个沈初是个安分的主,今日一看倒是朕看岔了眼。”
“也是,能和寿安那个丫头混在一起的能是什么老实沉稳之人呢。”李隆基笑笑,干脆吩咐小宦官。
“朕倒是好奇寿安能弄出什么动静,你去告诉寿安公主,让她沿着兴庆宫外墙走一圈。”
这样从勤政楼上就能看清楚宫外的热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