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我听说你被人欺负了?”
李长安风风火火推开书房门,自行搬了个月牙凳坐到沈初对面。
沈初抬起头,倒也不惊讶李长安这么快就得到了消息。
今日在场之人零零碎碎加起来有近百人,就算举子嘴严,他们带去的侍从婢女嘴未必严,李长安又对他一贯关注,消息短短半日就传到李长安耳中再正常不过。
李长安摩拳擦掌,表情兴奋:“师耻徒辱,老师放心,今天的事我都听说了,那个黄冲敢欺负您,我这就派人套他的麻袋,打断他的狗腿。”
沈初轻轻叹了口气,无奈道:“我都没有生气,你这么愤怒地干什么。”
当然,沈初觉得李长安的情绪与其说是愤怒,倒不如说是做坏事前的幸灾乐祸。
“黄冲还太年轻,沉不住气。他以为权贵对他有好脸色是看中了他的才华,殊不知崔惠童对他有好脸色只是缺个马前卒,而他恰好合适罢了。”
沈初叹息道:“我见过太多这样的年轻人了,我都这把年纪了,再和这些年轻人计较,岂不是白活这些年。”
“老师你也才一十几岁吧……”李长安看着清雅俊秀的沈初一副中老年人语气,忍不住吐槽道。
“我就觉得我还只是个小孩。”李长安小声嘀咕着。
反正她的大脑发育水平和激素分泌量都是十岁,身体也是十岁的身体,那她就是十岁。
沈初轻轻瞪了李长安一眼:“总归,我没有生气。”
他甚至有些可怜黄冲,寒窗苦读十年,好不容易出了书房有了出人头地的机会,却因为自己见识不足,被权贵忽悠了两句就心甘情愿做起了冲锋陷阵的小卒,以为是握住了机会,实际上是被权贵画的大饼撑昏了头脑。
只是黄冲运气不好,后世年轻人被社会毒打顶多就是赚不着钱,黄冲却十有八九要丢了自己的小命。
再加上沈初从李长安那听到的贺知章的计划,两者对比,一个人老成精见势不对望风而逃,一个愣头青根本没感觉出任何不对还闷着头往前冲,这么一起想起来还颇具喜感。
“哼,老师就是心太软了。”李长安嘀嘀咕咕,“你不愿意追究人家,人家还不一定会放过你呢。黄冲那家伙有什么可怜的,也就是老师你有靠山,换一个没有靠山的寒门世子,被他这么一打压人生就全毁了,谁还不是经历十年苦读才来参加科举呢……”
李长安对此没有丝毫同情,看那个叫黄冲的家伙这个打压沈初毫不手软的做法也不像什么好人,对和他没有利益关系的同年尚且如此针对,日后为官对百姓只会更心狠手辣。
他连同年都没有丝毫同情心,为一己嫉妒就能将同年引到权贵面前陷害,难道还能指望他对素不相识的百姓能有同情心吗?
沈初有她做靠山,百姓可没有靠山可以依靠。既然他已经出手害人,那就要有自己有朝一日会死于他人之手的觉悟嘛。
“瞧着吧,崔惠童今日被你当众下了脸面,无论是出于什么原因,他都不会放过你。”李长安最后总结道。
想要吸引党羽,可不是一味只有恩惠,恩威并施是最基础的要求。
今日崔惠童拉拢沈初被当众拒绝,要是他什么都不做恐怕其余人就会在心里嘀咕“堂堂世家大族公主驸马太子妹夫,居然拿一介白身没办法”,这话只要传出去,就会让崔惠童颜面扫地。
李长安琢磨了一下要不要在中间煽风点火推一把。
转念一想现在太子党就这大猫小猫的三两只,也不值得针对,要是这事发生在三五年后,还值得她拿着这件事给太子下个绊子,可现在……唉,这事怎么就不是李林甫做的呢?
不过李长安还是将这件事放进了她脑内名为“太子李屿(亨)黑料”的文件夹内,打算日后机会合适时再翻旧账火上浇油。
沈初看向李长安,抿唇:“我听闻今岁的主考官是韦陟,若是你为难,我也可明年再考。”
在沈初看来,只为了他一个进士位置便让李长安现在和太子对上是极不明智的做法。
李长安叉着腰,洋洋得意道:“等明年干什么?你学生办事你还不放心吗,放心吧,上下关系我已经都替你打点好了,你等着皇榜中状元就是。”
“区区一个驸马卫尉……我还不放在眼里。”李长安已经打点好了全大唐最硬的那一门关系,李隆基那日的话是当着她和杨玉环的面说的,若是真办不成,岂不是颜面大失。
“你到底托付了何人?”李长安这么有底气,倒是勾起了沈初的好奇心。
李长安神秘一笑:“等到时候老师就知道了。”
李长安估计的没错,没过几日崔惠童便在家中设下私宴宴请了礼部郎中韦陟。
韦陟乃是太子妃韦氏的堂叔,和崔惠童是拐着弯的亲戚,崔惠童只是隐蔽地一提此茬,韦陟就满口应承了下来。
“崔卫尉放心,老夫这点权力还是有的。”韦陟拍着胸口保证。
博陵崔氏是五姓七望,他京兆韦家也是“城南韦杜,去天尺五”,同为世家大族,天然就有一份亲近在。
沈初此人,说得好听算是官宦人家,说得不好听就是破落户寒门,那一丁点儿的名望还能翻了天不成?
韦陟答应得毫无心理负担。
今岁的科考与往年又有不同,在韦陟的提议下,今年除行卷外又增加了纳卷一下。
纳卷,就是考生在参加科举考试之前,需要先将自己平日所做的诗赋文章编撰成集册,交到礼部,供主持进士的礼部郎中参考,礼部郎中阅读文集后便能对考生的文采有更深了解,能够更好评估考生的才华。
韦陟回到礼部后,刚坐下,眼角的余光便瞥见了桌上堆放的那一沓文集。
他唤来自己手下的小官,“你去将一册署名为沈初的文集挑出来。”
小官挑出文集,呈了过来,询问道:“郎中可是要亲自评阅?”
韦陟头也不抬一下:“拿下去扔了。”
——
时间一眨眼便到了月底,孙大有的老娘虽还有些咳嗽身体却已经没了大碍。
李长安考虑到了她既然打算做商队往来买卖,又打算招募军中退下的老卒,既然要旁人替她卖命,自然要替人了却后顾之忧。于是便在永崇坊专门置办了一套大别院,将其中改建成一座座如漳县流民宿舍一般的集体大院,只有屋子,所有屋子共用一个大院子,专门雇了厨娘做饭,还雇了十几个娘子照顾老人和孩子。
众人得知自己的家眷也能得到妥帖照顾后更是对李长安感恩戴德,以往在边关打仗,最怕的就是家中无人照料出了什么事情,有兄弟姐妹之人倒是不用照顾父母,可多数下面也有妻女,这些军汉最怕的就是家中没有劳力自己妻儿遭了旁人欺负。
如今有李长安这个有权有势的权贵罩着,还将他们的家眷都接在一起雇人专门照料,这些人便可以放心远行了。
“此次商队出塞风险虽不大,可我也不能违心说没有危险。”李长安看着自己面前这五十个汉子,颇为满意。
虽说这些人或多或少都有那么一点毛病,有的是年纪偏大,有的是身上缺了点零件,可他们身上无一不散发着血气。杀过人上过战场之人总归是和普通百姓不一样。
孙大有率先开口:“拿人钱财替人卖命,这样的道理咱们都懂,我等拿了李娘子这么多钱,便是当真除了什么意外也是命该如此。”
孙大有一开口,其余人纷纷应是。
先前他们参军,还没有多少钱可拿呢,不照样得上战场上拼命。商队再危险,难道还能比战场上数十万人交战更危险吗?
李长安端起了手中的酒杯,将里面的茶水一饮而尽:“话虽如此,可你们既然为我卖命,我就不能不对你们负责。我话放在此处,若是尔等当有又回不来的,那他的一家老小我会赡养,诸位之儿女我送去读书一直读到十八岁,诸位之父母我给养老送终,诸位妻子若是愿意改嫁我出嫁妆,若是不愿改嫁我也会给她找活干。”
从夏商到唐,这是第一次有人说出这样的话。
一时之间,在场之人都愣住了。
渐渐地,有人红了眼睛。
不管李娘子此言是真心还是假意,可至少李娘子愿意对他们说出这番话。
谁卖命不是为了家里人能吃好过好?这些人不怕死,他们怕他们死了以后家里的孤儿寡母遭人欺辱,他们怕自己年迈的父母孤苦无依。
他们见过太多了,一同上战场的弟兄死在了战场上,家里家破人亡,孩子被卖做奴仆,甚至饿死在路边,妻子改嫁或者被泼皮欺辱,年迈的父母无依无靠横死家中……他们亲眼见过,就算他们侥幸活了下来,可他们的左邻右舍,家里的远房亲戚,总有人回不来。
谁愿意当兵啊?死了白死,许诺的土地发不下来,家中的老幼遭人欺负,亲眼见过这些的百姓还有哪一户敢让自家的儿郎上战场当兵打仗?
大唐初期人少地多,战死的将士人人能分到土地,那时候的兵将人人悍不畏死,各个都愿意跟随太宗皇帝的将军出征。
而如今的府兵制崩溃,说到底还是后勤保障跟不上。
“愿为李娘子赴汤蹈火!”孙大有对此感触最深,他亲娘就是李娘子救下来的,孙大有一抹眼泪,吼道。
其余众人感受着自己腰间沉甸甸的腰包,又想起了方才他们亲眼见着的家属大院,也齐刷刷叉手弯腰:“愿为李娘子赴汤蹈火!”
李长安唇角扬起了笑容。
李长安不只是将这些家属安顿在大院中,她还打算请人来教授这些人的儿女读书识字,还打算找一个说书人给这些人家里的老头老太太说书解闷。
说书内容当然是宣扬李娘子是多么仁爱,给小孩的入学第一课当然是要教他们做人得有良心、有恩必报。
什么叫忠诚,花钱就能买来的永远不是真正的忠诚。忠诚是自己遇到危险,这些人会毫不犹豫地挡在自己面前,是自己需要他们做些什么,这些人不用命令也会想尽方法也会完成为她做事,更是哪怕运气不好被敌人抓住,也宁死都不会吐露她的秘密。
自己全家人都被李娘子照顾着,儿女开口便是李娘子多好多好,父母张嘴就是李娘子大恩大德不能忘,家里的婆娘临睡之前还会在他们耳边感慨多亏了李娘子才能全家吃得饱饭……有归属感才有忠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