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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缓结罾(2)
    正月将尽,上都城还残留了一点节日的喜气。

    寒风吹了一天,临近傍晚开始飘起雪粒,悠哉悠哉落到地面的方砖上,结成银霜。

    陈海洲宅邸前,火红灯笼高挂,访客络绎不绝,周遭都是喜气洋洋之色。

    一顶青蓬马车歇在巷口阴影里,车前是一匹通体黝黑的良驹,静默得仿佛石像。

    这条巷子很长,一端通往朱雀大街,一端则通向繁华的河坊街。巷中民居错落有致,出口众多,布局复杂。青蓬马车就停在中段,从远处看,正好面对陈府的大门。

    两人沿着墙壁,逆着风雪走来,一人身着长衫,一人身着短褐,他们的说话声随风传入马车内。

    “今日陈大人设宴,府内的吃度,用具,细细点清楚。宴席所用器皿,报损的,冒支的,一一查来,胆敢克扣盘剥,仔细你的脑袋。”长衫人语气冷冽,目光如刀。

    另一人连连应声,不敢有丝毫迟疑。

    黑马忽然打了个喷嚏,抖落鬃上雪。

    这一变化引起二人注意,长衫警惕地扫视了青蓬马车一眼,另一人劝道,“或许是今日请的哪位大人的车驾,不打紧。渊爷,府里还劳您主事呢。”

    被唤“渊爷”的长衫汉子犹豫了一下,看了看周围几架华贵马车,又看了几眼青蓬马车,带着疑惑,与小厮一道回了陈府。

    青篷马车车帘一角微微挑起,又迅速放下。

    车内,臻娘靠近车门坐着,从外面收回视线,看向夏云鹤。只见女儿瘦削,斜倚榻间,乌发懒懒簪在脑后,一身玄色素面锦袍,白裘盖在身上,双目微阖,神色恹恹,仿佛一阵风就能把她吹散。

    臻娘心中一紧,忍不住劝道,“公子,不若先回去,何必白白在这受冻,我可看不得你这样。”

    夏云鹤睁开眼,轻轻咳嗽两声,搂紧暖炉,歪头看了眼臻娘,声音微弱却坚定,“且先盯着。”

    见夏云鹤再次阖目睡去,臻娘叹了口气,认真往外看去。

    天色已然全黑,陈府门口的那两盏灯笼红红的,在寒风中晃动着,借着微光,臻娘看到雪还在下,而且愈发大了。

    四周冷冷清清,寒意贴着衣衫往袖领中钻,臻娘搓几下手,揉了揉酸胀的双眼。

    路上没了行人,只有几个陈府的家丁攒聚在一起,唧唧哝哝讨论陈海洲设宴的事。

    臻娘亦有些困了,拄着头打呵欠,迷糊间听到一阵吵嚷声。

    她微微挑开帘子,只见陈府门口聚了一圈打手,阶下站了一形容狼狈之人。

    阶上一人道:“薛旺,你敢打许先生的主意,真活得不耐烦了?”

    阶下那人肆意笑了几声,狠狠往地下呸了一口,大着舌头,带了几分醉意,说道,“祈渊,老子,老子给他陈海洲干了多少脏事,一个象姑老子碰不得?呸!”

    “找打!”

    打手们一拥而上,连推带搡,拳打脚踢,没几下,这人跌在地上,抱头哀嚎,嚎了两声,又只剩下哼哼。

    打手们散了场,回了陈府,只剩下那个名叫薛旺的,躺在地上。

    这一切,巷口边的青篷马车看得清楚。

    夏云鹤将车帘挑开一点缝隙,看着薛旺踉踉跄跄往她这边走。

    等薛旺到了巷口,发现一驾马车拦住去路,狠狠啐了一口,骂道,“什么东西,敢拦老子的路!”

    夏云鹤缓缓开口,声音微微沙哑,带了几分威严,“薛旺。”

    “谁喊老子!”

    薛旺一抬眼,便看见一张过分白皙的脸庞,月色皎皎,衬得那张脸又白了几分,薛旺不由一骇,酒也醒了三分。他眯起眼睛,细细打量,半晌后,松了一口气,大着舌头,“夏,夏大人?”

    夏云鹤上下扫他几眼,故意笑着问道,“我去济安堂抓药,路过此处。你这,怎的被陈大人从府上打出来?”

    “哼。”薛旺正在气头上,“都怪那个许行,骗我说陈大人不在,我与他不过多喝两杯酒,被人发现,赶了出来。”

    薛旺脸上青一块紫一块,话中底气逊了三分,真相肯定没他说的这么简单,不过,许行也算挑起了薛陈二人的矛盾。

    夏云鹤咳嗽两声,说道,“你与陈大人平素相交甚密,他因这点小事就责罚于你?确实不该啊……”

    “一个破象姑,跟个宝贝似地。”薛旺冲着陈府方向呸了一声,“老子不稀罕。”

    “哎,薄性之人终究是薄性之人。”夏云鹤向薛旺招招手,“我有些话想请你上车详谈。”

    薛旺愣了愣,反应过来心头有点痒,想着朝中清逸的夏大人,竟然,也有这样的喜好!更是喜不自禁,挑开帘子……

    却不想,被人一把揪住后脖颈,拖上马车,死死按在车厢内,这人力气之大,根本挣脱不开。

    臻娘腾出手,摸了个石子往黑马身上一打,马匹吃痛,甩了甩头,缓缓往暗处走,折入幽深的巷闾。

    ……

    一柄锋利的短匕抵在薛旺脖间,臻娘单手控住他肩头,略微用力便让薛旺动惮不得。

    “夏,夏大人!”薛旺被吓得酒意全消,“夏大人,我们无冤无仇,您这是为何啊?”

    夏云鹤冷冷开口,“你可知罪?”

    “小人何罪之有?”

    臻娘的匕首往上寸了半寸,低声道,“想清楚再回答。”

    薛旺战战兢兢求饶,“夏,夏大人,小人是被陈海洲逼的,没办法,人总要吃饭啊。”

    夏云鹤嗤笑一声,“陈海洲大兴刑狱,网罗罪名,诬陷忠良,你知道昧良心,还帮他做脏事。可有想过,你能倚靠陈海洲到几时?”

    薛旺看了眼臻娘手中明晃晃的匕首,咽口唾沫,道,“小人不明白夏大人意思。”

    “人总该为自己留条后路,你那么帮陈海洲,他可记过你的情义?今日不照样让你难堪……”,夏云鹤笑了笑,继续说道,“更何况,花无百日红,你怎么能保证陈海洲一定更胜一筹呢?”

    “您知道?”薛旺一惊,瞪大眼睛看向夏云鹤。

    夏云鹤一惊,随即敛下眼眸,并没回答薛旺的话,她笃定,薛旺一定知道些什么。

    臻娘抵着刀,警告薛旺,“少耍花招。”

    “不,不对,你不知道。”薛旺摇摇头,自言自语,“他今晚才说的,你不应该知道。”

    夏云鹤拢紧身上白裘,试探着问道,“陈海洲又要诬告有人谋反?”

    “对!也不对!”薛旺竟有些焦躁。

    “他莫不是要诬陷定王谋反?”

    薛旺道:“正是也。他不仅要诬告定王,还有兰嘉公主,万氏宗亲,更要窃权,要谋反的,是他!”

    马车停了下来,黑马打了个响鼻,嘶鸣几声。臻娘示意安静下来,薛旺大气也不敢喘一声。

    四下寂静。

    薛旺看了眼脖间的匕首,笑着去推刀尖,“这……不去外面看一眼?”

    匕首没有丝毫后退,臻娘低声道,“别动。”又轻轻吹了个口哨,马车再次缓缓启动。

    夏云鹤靠上厢壁,心突突直跳。兹事体大,原以为陈海洲只诬陷定王,她欲借万家之势,又恐失算,颇为棘手。岂料陈海洲胆大包天,孰真孰假,还得细问一番。收敛思路,她轻咳几声,缓了口气,“此话当真?”

    薛旺道:“自然为真。我听了这话,被他绑在柱上痛打了一番。夏大人,您说,我们怎么办?”

    “嗯?谁与你我们?不过今日刚巧碰上你。”夏云鹤微微挑眉,抬眼看他,“这么大的事,不能隐瞒。皇帝不一定会听你的话,去找定王禀明一切。”

    “这,这……”薛旺吞吞吐吐,总感觉哪里不对,又说不上来,“夏大人,这……”

    没理会薛旺继续“这,这,这”,夏云鹤冷声吩咐臻娘,“去定王府。”

    臻娘应了一声,警告薛旺,“我去前面驾车,你要是胆子大,就动夏大人一根指头试试。”说着掏出两个核桃大的铁球,轻轻一捏,意思再明显不过。

    马车轻轻一震,一道黑影攀上车驾,紧接着,清润的男声传入车内,“夏大人,我驾车,送你们过去。”

    原来是卫斯昭……夏云鹤心中稍定,平日隐匿在暗处的卫斯昭,总会在关键时刻出现。

    臻娘自然也听出驾车之人的声音,收了匕首,但还是牢牢控住薛旺。

    雪已停了,街道清冷,只有车轮辘辘声在青石地面上格外清晰。

    薛旺缩在角落,心中觉得憋屈。他稀里糊涂被许行摆了一道,误听到陈海洲的计划,又被陈海洲撞见他谩骂许行,谁知被陈海洲绑起来痛打了一顿,赶了出来。

    他怎么会跑到夏云鹤的马车上?薛旺偷瞄了一眼夏云鹤。只见夏云鹤半倚在榻间,月光透过窗格洒在她的眉眼上。

    俊眉微蹙,目若寒冰,眉间的英气因病减去三分,反多了一丝忧郁,两靥徒染病容,偏偏病得好看。

    他忍不住多看一眼,不觉有些痴了。忽觉肩头一疼,下意识转头,被臻娘用眼神狠狠威胁。

    薛旺缩了下脖子,垂下头,给自己一巴掌,心中暗道:信了夏云鹤的邪!

    状告陈海洲谋反,万一被陈海洲知道,他的小命不保……一边是陈海洲,一边是定王和万家,他谁也惹不起……得想个办法,赶紧逃……

    “薛旺,你可知谋逆为灭族大罪?”

    夏云鹤一出口,惊断薛旺思绪。

    他神色一滞,张了张嘴,抬眼看向夏云鹤,哆哆嗦嗦道,“小人知道。”

    “谋逆是死罪,知情不报者,实为包庇,亦是死罪。”夏云鹤抱着暖炉,垂下眼眸,冷着声提醒,“到了定王府,你将知道的,一五一十告诉定王,不得有任何隐瞒。”

    薛旺擦了擦额上冷汗,点点头,不敢再和夏云鹤对视,他瞥了眼眼睛眨也不眨的臻娘,知道自己已经没有退路。

    ……

    车轮辗转,辘辘前行。

    良久。

    马车渐渐停下,卫斯昭的声音从车外传来。

    “夏大人,定王府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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