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间,二年时光一晃而过,圆圆出嫁了,阿黄生了个闺女儿,点点也到了快留头的年纪,壮儿更是早习惯了在南内的生活。太后的身子渐渐痊愈,太皇太后却是一天比一天更为老迈,章皇帝成为了一个遥远的名词,人们在谈论的已经是皇帝何时亲政的事情——今年十四岁的栓儿,也快到了可以成亲的年纪。按照幼帝的惯例,一般在成亲后就会行冠礼,行过冠礼是个成人,也就顺理成章地将朝政接到手中了。
按照年龄顺序,肯定是先操办点点的婚事,毕竟,长幼有序,不先把姐姐们发嫁出去,做弟弟的也不好成亲。所以太后是早早地就对徐循提起了此事。“可要给点点找个好夫婿,婚事先办了,圆房却不必那么着急。”
和姑姑们相比,这一代三个公主,两个婚姻都十分不错。圆圆和夫婿关系也比较融洽,虽说没有同居一府,但现在也是大着肚子在公主府中安胎了,太后对此也是有忧有喜,喜自然不必说了,忧却是因为阿黄头胎难产,月子里坐下病来,有大半年都在床上躺着。好容易生下的小闺女儿也是病病歪歪的,让人不省心。这便是因为生育太早,锻炼不足的关系,圆圆平时不爱动,太后也怕她和姐姐一样,都在产育上不大顺利。
徐循这些年来操办了好些婚丧之事,到了自己女儿头上,倒是没主意了,“不是我看不惯点点,她究竟没阿黄和圆圆生得貌美……”
“哪有的事,你这个当娘的看女儿也太严苛了些。”太后睁着眼睛说瞎话,“我看点点就生得很好。”
“她像爹。”徐循的眼光还是很客观的,“黑肉底,单眼皮,又有些壮,是有福气的长相,可未必说是好看。”
三位公主都不是琴棋书画上有建树的才女,点点在女德上的造诣也很有限,性子虽然说不上是大大咧咧,但也颇有几分金枝玉叶的任性——在严格的教导下,她是做不出‘醉打金枝’里升平公主的事,不过却也是个不肯让人的性子。虽然有公主权威傍身,但徐循想想,自己这个女儿,别的固然都是好的,但脾气倔、长得一般,又颇壮实,给挑个天仙化人的驸马,也得看她配得上配不上。虽说,只有公主挑驸马的份儿,但驸马心里毕竟也不是没想法,给选得太好了,万一婚后心理不平衡,夫妻关系处不好,那倒是一辈子都过得不舒坦。
“就要长相朴实刚健,性格沉稳又软和,小事不在乎,大事拿得住主意的。”徐循吩咐赵伦,“就是要过日子的那种人,家里人口要简单,不能爱好钱财——性格绝不能贪婪……”
交代了一大堆要求,却是选高了怕驸马心里不宁静,选低了又怕委屈了女儿,直把赵伦说得愣愣地只会点头,徐循方才自失地一笑,“最要紧的,是得选个点点喜欢的才好。”
那……小公主喜欢的是个什么样的呀?赵伦可说不上来了,却又不好直接去问点点,只好托了钱嬷嬷去探口风,探了半日,就探回了点点一句话,‘还不想嫁呢,别选’。——合着人家觉得自己还小,还想等到十八岁、十九岁了再成亲呢。
十三四岁的小姑娘,脾气都不稳定得很,徐循心里也没把点点这话当真,等点点来找她分说时,才讶然道,“怎么,真是不想现在就嫁出门去?”
天下的母女,并非都能无话不说,事实上大户人家这三对母女,没几个能达到这种境界的。毕竟自小天天跟在身边的是养娘,一般来说,做娘的又都有许多子女要照顾,也没那么多闲心来和单独一个孩子谈心,徐循虽然只有一儿一女,也尽量都和子女们多在一处,不过她平时事务繁忙,再说,孩子们大了,总觉得心里话和大人说有点丢份儿,点点满十二岁以后这两年,母女两人交流的次数,的确是变少了。不过点点对母亲倒不如小时候畏惧,在外给足了母亲面子,两人私下说话时,就老噎着徐循,“您是多瞧不上我,就巴不得把我送出宫去,再别回来了?”
徐循被噎得直翻白眼,好一会才缓过来,“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你哪个姐姐不是这时候选的驸马?就是你的姑姑们,要不是遇上了昭皇帝的丧事,也都是这年纪就成亲了?怎么就你一个人特别啊,不想选驸马就不选,不想成亲就一辈子不成亲?”
“一辈子不成亲怎么了?”点点怏怏不乐地嘟囔,“我就不想成亲,好容易在清安宫住惯了,出去住什么公主府……公主府能比得上西苑吗?能比得上南内吗?”
合着是孩子恋家啊——徐循一下也乐了,对她来说,宫廷意味着的那些东西,对点点来说却未必如此。她长于宫廷之中,从来也没有出过皇城,对她来说,天和地就只有皇城这么大。她在这里是安全的,和乐的,和妃嫔们不一样,仅仅是她的血缘,便天然地决定了她在宫中从不会遇到什么真正的挫折,也不需要为自己的宠爱而担心。
“先选。”她施展缓兵之计,“选中了,何时成亲再商量么,再说,女大不中留,只怕到时候,就是你盼着出嫁了。你瞧你阿黄姐姐,三不五时就去庙里上香,又出门踏青去——咱们宫里可没有这样的事儿,就连想看看外面的百姓,都只能在上元节那天,去午门趴着门楼往下看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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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年纪小,玩心重,从众心也强,点点的语气有所松动,“您不说我倒是忘了,出去以后,还能去找阿黄姐姐和圆圆姐姐玩儿……”
徐循强忍着没笑出声来,“可不是?要不然,等壮儿也去封地了,你多无聊呢?栓儿平时忙得要命,也未必能陪你一块玩儿,难道就天天跟在太后娘娘身边,服侍她批奏折?”
点点经她一番劝说,对选驸马的事也就默不吭声了,不过她倒是没什么要求,概因在她很小的时候,生命里唯一的男性就已经去世了,在点点心中,根本不知怎样的男人才是好的,要开条件都开不出来,只能是凭着徐循那多如牛毛的要求,让赵伦大海捞针般地去当红娘了。
点点的嫁妆自不必说了,徐循多年受宠,身家自然丰盛,她唯独也就这一个女儿,壮儿将来去封地,朝廷亦不会亏待了他——藩王和公主比,待遇又要强得多了,点点能派上用场的金银珠宝,对壮儿来说,只怕根本不屑一顾。徐循为将来的郕王妃留了部分体己,余下她自己穿戴不上的,全都给了女儿,再加上太皇太后、太后的表示,点点的嫁妆,比起两个姐姐,也根本都差不了多少。
公主府在建造着,选驸马活动也在河北一带有条不紊地稳步前行,徐循每天忙着这些琐细事情,倒觉得十分有劲。至于那些烦心的朝政,大概半年以前,便又回到了太后手中,徐循不过是起个参赞作用而已,现在她有正经事要做,便正好可以借口从这些烦人的事情里解脱出来,一时间简直是神清气爽,大有‘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的神仙心态。
倒是太后,休养了几年,又兼且经过一场大病,原本学会的知识也是七零八落,看奏章看得疏疏落落的,若非栓儿对政务也表示出了兴趣,只怕这内廷真就沦为盖章处,任谁送来什么诏书,都照盖不误了。
——过去的两年里,若说有谁变化最大,那便非栓儿莫属了,谁也说不清是哪一日,这孩子便给人以一种‘已经长大’的感觉。他的功课虽然还时常令先生们不满,但他却再未和先生们口角。乾清宫里,渐渐换上了他自己喜欢亲近的宫女和内侍,虽然在长辈们的严格监控下,他还未曾摆脱童子身份,但想必和他父亲一样,在正式娶妻之前,也会有一两个教导他经历人事的宫女……孩子们真的都在长大,而与之相对应的,便是正在变老的父母们,前日,徐循在镜中,又发现了眼角的一条皱纹。
太后早过了四十岁生日,徐循的四十岁,几乎是猝不及防地,也早已是近在眼前了。
四十岁,算是开始渐渐步入老年,心态必然会有所转变,昔年很是看重的一些东西,如今反而不会去在乎。虽然现在皇帝对政事多有过问,表现出了一副迫不及待想要亲政的样子,但太后非但不反感自己的权柄被人觊觎,还很是主动地时常将奏章送去乾清宫,母子两人的关系,似乎又密切了少许,比之昔年僵硬的‘母慈子孝’,倒又缓和了许多。——毕竟,那也是三四年前的事了,时间是最有效的膏药,一帖一帖逐层加厚,原来的伤口,渐渐地也就再看不出痕迹。
能在四十岁的时候过上这样的日子,徐循已经是心满意足。这些年来,她早已学会不去要求尽善尽美,姑且不论如今宫中的日子是多么的乏味,家人彼此间的关系又有多么微妙……只要每一天都能比从前好上一丁点,比最差的时候要体面上一丁点,她便再也没有多余的要求。
“年轻的时候从未想过,还有能看着点点出嫁的一天。”她和柳知恩在西苑漫步时,便随口感慨道,“虽说算算年纪,章皇帝活到点点出嫁毫无问题……不过,那时候总觉得时间过得很慢,十几年仿佛就是一辈子,点点长大出嫁的那一天,就像是章皇帝去世一样,永远都不会到来……真有时候,觉得自己是撑不到那一刻的。”
“日子总是这样,眺望着很远,过起来就快了。”柳知恩恭敬地说,“只怕娘娘不知不觉间,儿孙都已满堂了。”
“那不是也意味着我就老了吗?”徐循失笑着站住了脚步,转开了话题,“赵伦带回来的那几人,你都见过了?”
柳知恩今日进宫,就是来回复几位驸马候选人的家底的。阿黄选婿时没赶上,圆圆选驸马时,锦衣卫也发挥不少作用,驸马家族中的家长里短,没少打听出来,也算是侧面证明一下候选人家中是否清白,亲人是否懂事明理,免得公主贸贸然嫁过去了,才发觉不对,到那时就是悔之晚矣了。到了点点成亲时,自然也免不了这一套,柳知恩打探得亦是详尽,连说带比,用了小半个时辰,才把最终三名候选人的家事给说明白了。都不算非常完美,都有些小烦恼,但也都无伤大雅。
三人已经入住皇城,徐循先后遣了十几拨人看过,对他们的情况也是有了深刻了解,听柳知恩说完,她心里多少也有主意了,却只不说,反而问道,“以你所见,谁配点点更好?”
柳知恩的回答却是出乎徐循意料之外,“奴婢怎么看,并不要紧,唯独公主中意才是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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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循有些愕然,“她只能见一次,无非数眼,万一看错了又该怎么办?”
柳知恩不知想到了哪里,居然自己笑了笑,方才说道,“人和人的缘分,说不清的,真的有缘分,第一眼便会觉得有所不同了。”
他和徐循多年交情,再加上自己也算有身份的内侍,侍奉主子时略微失态,也不算什么大事,徐循看着他的表情,心头微微一动,她沉默了一会,便笑道,“说来,你今年也四十要过半了,身边好像还没有妻室,难道就不想娶妻养子,延续柳家血脉吗?——若是在宫里有了什么心上人,只管和我说,必定让你们的亲事,办得妥妥当当的。”
如今的内侍,和文皇帝年间也不一样了,多有在外买屋置业,娶妻收子的,收来的养子全是没爹没娘的幼龄孤儿,也真是把他们当爹看待,徐循的说话,并无讽刺之意。要知道司礼监的金英原来的对食已经去世,不几年,在宫外就有了十多房妻妾,柳知恩虽然在宫外也有些产业,但到如今仍然没有对食,也无妻室,算是内侍中的异类了。
柳知恩神色微凝,语气也有几分僵硬,“奴婢本是待罪之身,亦无什么血脉好延续的——做不来这样自欺欺人的事,再说,奴婢自幼净身,从未有过男女之念,纵使娶妻,也是耽误了大好的姑娘一生,却又是何苦?”
徐循略松了一口气,也不知该做何感想,只随意抓住了脑中漂浮的一段思绪,又皱眉道,“但你又无亲眷,也要为年老时着想,徒弟、义子,总要收几个么。我听赵伦说,你的家事也不够丰厚……”
“多承娘娘关切。”柳知恩的语气也软和了下来,“奴婢也收有两个小徒,只是年纪还轻,性子毛躁,正在衙门里历练着。”
他又把话题转了回来,“至于三名公子,以奴婢浅见,张公子脾性软和,孟公子谈吐有物,且喜家中人口简单……”
最终,点点选中的是脾性软和、笑口常开的张公子,和她的两个姐夫比,张驸马长得平凡,家里也没什么背景,只是普通的耕读人家,只胜在脾气豁达,一看就是个老实面团儿——她的选择,倒是和徐循不谋而合。宫里立刻就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忙碌,营建公主府、驸马府,准备点点的嫁妆,她的册立长公主仪……等到年底把婚事办完了,也没闲几日,才刚开春,就又投入到了给栓儿选后的战场之中——这一回,连太皇太后都强打精神,准备出山亲自为栓儿挑个好媳妇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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