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庙贵妃忽然去世,徐循听说了确实是有几分震惊的,都说这平时小病不断的人,反而能长命百岁。文庙贵妃这几年来身子一直都不算好,但是和莠子又不一样,不是那种逐步恶化的坏法,感觉更像是富贵病,精心将养着就没太大问题的那种。没料到睡梦中忽然就去了,事先居然连一点征兆都没有。
刚听说此事时,徐循还在后院和点点玩捉迷藏呢,壮儿年小,也不知道大家都在玩什么,只欢欢喜喜地在一旁凑热闹,亦是十分开心。等钱嬷嬷过来把消息一说,自然是没了玩乐的心情,忙命众人把孩子们抱下去换了素服,自己也急匆匆地回了房,几个宫女早已翻出素服给徐循换上,她最近在宫里‘养病’,头发就梳着最简单的大辫子,现在倒是方便,直接拆开梳个最朴素的一窝丝就行了。一会到了灵堂那里,自然会有人发给白布孝衣,还有麻冠佩戴。
这边打扮停当时,诸位宫女却都还穿着颜色衣裳,徐循也不可能单身过去,连一个伴当都不带。只好暂居屋内等待,令她们住在宫里的几位都翻找一下包袱,有素衣的就先换上了,凑上几个人,和她一道过去清宁宫再说。
谁知这一等就等出岔子来了——宫人衣服还没换好呢,清宁宫倒来人了。也没进来觐见,就传了话,撂下一筐上好的大白梨,说是老娘娘给徐循润嗓子的。
丧事刚出来时,必然伴随着一定程度的忙乱,而且肯定是大事传的快,小事传的慢。比如说很有可能,这个宫女昨晚领命要送梨,但因种种原因耽搁了,今早便先领了梨子送来。却没料到一大早清宁宫那里就出大事了,徐循并没太当回事,还张罗着要往清宁宫过去呢,倒是赵嬷嬷眉峰聚拢,在旁说了一句,“老娘娘此举,似有深意呀?”
虽说对文庙贵妃的感情有几分复杂,但人心肉做,从进宫到现在,十几年的交情,毕竟胜过和别人几分,徐循现在还没难受起来,就是很震惊、很浑噩的状态,听到赵嬷嬷说话,愣了一会,方才恍然大悟,她不禁怒道,“她——她——”
‘她有病啊’这句话,碍于太后身份,到底未曾出口,但她心底却是来来回回将这话滚了好几遍:送枇杷是暗示装病,而且还指明了要装咳嗽,送梨子自然也是一个意思。太后这是让她装病就装到底,连文庙贵妃的丧事都不必参加。
若是换做别人的丧事,不参加也就不参加了,徐循虽会有遗憾,但却也不会气成这样。但文庙贵妃和她关系特殊,乃是当年对她另眼相看的老领导……她的丧事,徐循就是病了,只要没死,也要过去露个脸的。更何况现在知道她在装病的人也为数不少,若是她连脸都没露,别人会如何看她?更别说不去送文庙贵妃,她自己心里也过意不去啊!
她的倔脾气上来了,混着悲痛,更是理直气壮势不可挡,“嬷嬷,你多想了,老娘娘怎会如此不识大体,只怕是两厢出了误会——这事,我肯定得去。”
赵嬷嬷嘀咕了一句,“您是不知道,如今宫里都传成什么样了……都只说是您病了,方才渐渐有平息的势头,若您现在露了脸……”
徐循不解其意,“你这莫名其妙的说得都是什么。”
“娘娘您的那几条,早已经在宫中传开。如今宫里多有人说是老娘娘不愿首肯,才夺了您的权去,”赵嬷嬷也就压低声音,给徐循分析厉害。“只是这话终究没真凭实据……”
徐循明白过来了:她身体康健,这个一眼就能看出来,肯定是瞒不了人的。就是现在,因为刚跑动了一会,脸上还红润得很呢,就是化妆都未必有用,这些年在宫里,病人她见得多了,和正常人的区别,绝对不只在脸色上。
文庙贵妃薨了,这场面还能小得了?满宫里主子加宫女,不知要有多少人过来,她在人前一露面,肯定就坐实了宫中的猜测——这本来也就是事实,这对太后在宫里的名声,肯定有不小的影响。不管她地位再尊崇也好,悠悠众口,也不会因此对她就宽减半分。尤其是这种牵扯到切身利益的事情,可不像是从前高层之间的更迭和斗争了,那些事,大家当个热闹,私底下嚼嚼舌根也就放开了,不会有人那么无聊到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徐循提出的那四件事,哪一样没有关系到底下人的生活?休说忘记了,一个不好,太后风评转眼变差,都是说不好的事。
徐循本来也就看明白了这一点,她从递上札子的那一天起,便料到即使太后反对,甚至是把她拿下了这个位置,消息一经泄漏,只要继任者还要点脸面,在乎自己的名声,也终究不能不做出些微妥协,只不知道这四个点里,会选哪个做突破口而已。要不然,她也未必会把太后的暗示当回事,皇帝的暗示都有懒理的时候,况你太后乎?起码都要先和皇帝商量一番,再做决定。只是她没想到,自己有意无意间因势利导,推动出的这个局势,居然也会作茧自缚,闹到现在这个地步。现在她要自行跑出去和太后对着干,先不说进不进得了清宁宫,很可能就会弄得太后声望大跌,妥妥儿地一个‘不悯宫人’的帽子就给扣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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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做事,她不怕得罪人,但为了得罪人而得罪人,那就没意思了。再说,后头还有个孙皇后呢……徐循并不愿意在她落魄时跟着踩她,可也绝没有把她重新扶起来的兴趣。听完赵嬷嬷的话,她有点迷茫了:这么复杂的情况,该怎么处啊?
寻思了半日,她没办法了——到底还是想去。
只好令人,“去乾清宫问问,看皇爷在不在,若在,那就把这事和马十说说,让马十问问大哥的意思吧。”
——自己拿不定主意,就找直系上峰,多请示请示上峰的意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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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病倒在床的皇后和贵妃以外,惠妃等其余妃嫔,倒是很快就到了清宁宫文庙贵妃的院子里。——只是人刚去,院子里乱糟糟的,进出都是人,好一会儿才定了在何处搭灵棚,因文庙贵妃无子女,又有两名宫嫔焦昭仪、吴婕妤愿充作女儿,为她洗身换衣。余人便由静慈仙师领着,到偏房安顿下来,等着那边寿衣换上了,再过去磕头进香,仅跟着便是去灵棚哭灵、守灵了。这一系列程序都有人导引,就是没经过也不会出错。
不过,这些妃嫔和文庙贵妃,见面次数都不多,要说有什么悲痛之情,那就假了。大家坐在一处互相看着,虽然没有人敢于做出一脸的喜意等找死的表情,但也的确没有谁做作到还没上台就演起来了,坐得久了,也难免低声说些琐事。
因就惠妃一人来了,众人便做众星捧月状,让她坐在上首,惠妃见屋内有瓜子,便抓起来磕,众人一开始还不敢放肆,见惠妃开了头,三三俩俩都有效仿的——按说,长辈丧事,别说零嘴了,现在连饭都不能多吃,只好喝稀粥的,不过规矩是规矩,起码众人都没想过回去以后只吃稀粥度日。
“倒是难为了那两个。”按规矩,八卦也要惠妃先开头,以示尊敬长上之意,她开了个头,很多憋在心里的议论就可以吐出来了,一时间众人也都是争相议论。
“真是纯——孝啊。”
“这又何苦呢,”说话的人明显有些不忍,“功夫就做到尽了,又未必有人懂得赏识,老娘娘到现在还没过来呢……”
“皇后娘娘怕是不能来了。”这里都是侍疾过的,很了解皇后的病情,现在病情虽转好不少,但的确还不能劳累。
“只怕会强撑着露一面也未必的。”惠妃道,“毕竟是几朝的老人了,今日不来,出殡那天就得来——只看她敢不敢踏入清宁宫了。”
赵昭容最是直白,低笑道,“那都还是出殡那天来了,今日来,来得容易,出去怕就难,不晕一次只怕是出不去。”
这话直指两宫矛盾,不知为何,众人听了,心里都有淡淡的愉悦,只是未敢露出来——唯有诸嫔,面上写满疑惑,口唇翕动着,只是不敢问。
提起了皇后,众人很快就联想到了贵妃,“难道连贵妃娘娘也不来——竟是真病了?”
吴婕妤去换衣服了,曹宝林顿成众矢之的,她忙道,“自从娘娘病了,便不受请安,我等每日也就过去对着空座行礼罢了,也不知病情好坏——只娘娘和文庙贵妃最好的,今日无论如何都会露个面吧。”
“这也未必了。”赵昭容提到贵妃娘娘,简直气不打一处来,她酸酸地道,“人死灯灭、人走茶凉么,文庙贵妃娘娘早就不好使了,现在过来,又有什么用。”
不过,和说皇后可不一样,说到贵妃,即使众人心中一样有淡淡的愉悦感,但永安宫也不是没人在这屋里。
“贵妃娘娘可和你不一样。”曹宝林便冷笑道,“赵令月,你《女训》都学到哪里去了?你还是个宫嫔呢?竟是嫌活得不痛快,想和南内那位做伴去了吧。”
“哟。”赵昭容摆出了战斗的架势,“吃上哪家的饭,就当了哪家的狗了?你倒是自来熟,才过去几年——”
“好了!”惠妃本来看热闹,见越发有些不像,吐了片瓜子皮,便瞪眼道,“一个个都失心疯了?赵令月,今日是有大事的日子,我且不教训你,完了这事以后,你待我慢慢地教你。”
她是赵昭容宫主,一下就将她气焰打灭,让她怏怏地垂下头去,不敢再妄言。众人不免含笑交换了几个眼色:说点皇后的是非也就罢了,当着惠妃说贵妃,皮痒呢?
些许小插曲,也不值得什么,毕竟连惠妃算在内,大家都不是多得意,真得意的那几个都还没现身呢。底下人聚在一起编排编排上头的,说点不咸不淡、含含糊糊的话,再正常不过,赵昭容被呵斥,也就是因为表现得实在太明白了。不过,被她这一说,大家心里也都打起了小鼓,尤其是曹宝林——她还是徐循通知让她来的呢,徐循的身体如何,她最清楚不过的了,刚才贵妃没和她俩一道,她本已有几分疑惑了。现在更是嘀咕:难道就为了装病,真不来了?可娘娘不是那样的人啊……
又过了一会,罗嫔到了,众人自然都起身迎接,连惠妃都换出善意,亲切地和她套起了近乎。只罗嫔不善言辞,又是宫女出身,大家话不投机,说说倒没话了,比她没来时还要安静,一会寿衣换好了,便依序上香哭灵,又去灵棚里跪着等等,也不消多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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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多时,太后也来拜祭,自然又是一重眼泪世界,哭完了方把静慈仙师叫到一边,就站着商量了一会,方才回自己宫室中去了。
因贵妃去得很突然,诸事都来不及预备,连灵棚都先设在清宁宫里,外头的大棚子根本没搭起来,二十四衙门、礼部、宗人府都因此是忙得团团乱转,连忙往各处通知上香,不过诸外命妇也只能是第二日来上香了,商议的结果,今晚诸人都在清宁宫里守着,明天再挪移到清宁宫外的广场上去,在那里设棚,不然这么小的地方压根容不下众人行礼。因天气炎热,停尸七天就必须出殡,所有礼仪,能赶得上的就赶,赶不上那就从简了。
如此行事,毕竟是仓促了几分,众外人不禁有些感慨,不过,真正的亲人便只顾着哭了——敬太妃知道消息,当即就哭晕了过去,连换衣都没赶上,才被救醒,就赶来跪着哭灵了,饶是有人照看着,也已经哭厥了两次。
大家一路跪,一路哭,到了傍晚,方才陆续散去回宫休息,只留了敬太妃和吴婕妤守灵,两人跪在灵前,敬太妃疲累到了十分,跪着跪着,头便一点一点的,只却坚持不肯下去休息。
天色入暮,太后已是回去用晚膳了,静慈仙师匆匆吃了几口,便又赶来领着一群嬷嬷、宦官低声商议,正说着话呢,只听外头一阵轻轻的脚步声,她心头便是一跳,回头一看,心中果然暗叹了一声。
徐循一身白布孝服,面上估计也刷了许多粉,透着一股异样虚假的苍白,见到静慈仙师,她咳嗽了几声,‘虚弱’道,“身上实在不好,我来迟了,盼文庙贵妃娘娘天上有灵,别怪罪我吧。”
静慈仙师将出口的千言万语,最终都化作了一声叹息,她摇了摇头,冲徐循摆了摆手,简直是恨铁不成钢地说了一句,“你啊——算了算了,快进去吧!”
要是不知道,只怕还真有人会以为,她是怪罪徐循来得太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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