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铁门关,盘陀城内,正是满街红妆、张灯结彩、喜气洋洋。因为作为明氏一族最重要的日子。当地首望明氏嫡女琦蓉娘子出阁,嫁给安西另一个知名藩家——车岭文氏嗣子文善德的佳期所在。
叫做铁门关的所在,其实有两处,正好位于葱岭(帕米尔高原)的东西两侧。其中的西铁门关位于河中之地,昔日的康国与大小石国南方的交界地,而东铁门关则位于孔雀河上游的河谷山口附近。
两处铁门关的特点,都是位于陡峭峡谷的出口,曾是内外西域交通的天险要冲,古代“丝绸之路”中道咽喉。因为关口的山壁呈现青黑或是灰暗色,而被约定俗成的称之为铁门关,取义形色如铁。
像是东铁门关位于焉耆镇境内,自西晋开始就设置的古代关卡;因此在关卡附近的大片台地上,因为往来商旅繁忙而形成了一座盘陀城;既为进入山峡前的商旅准备畜马、物资,也供出山的修整。
因此,盘陀城最早是从季节性的宿营地,逐渐发展成为一座正儿八经的中等城池。明氏祖上虽然是来自河中的归化人,但是经过世代的经营和通婚,已然成为当地最卓负声望的土生唐人大族之一。
而车岭文氏也是安西诸侯中的一个大藩,以居城所在安西腹地的车岭而得名;祖上本是安西四镇所属的城傍部落之一;在安史之乱中,曾经参与安西派往中原勤王的联军,遂以战功获得分封故土。
并得以朝廷赐姓为文氏,与古老的平阳文氏联宗。自此变追水草而居的游牧,为半耕半牧、厩养兼游商的定居生息,移风易俗至今,历经了七、八代人后,基本与唐土内地的豪姓家门别无他二了。
而嗣子文善德更是有望继承,国爵、世爵、士爵民爵三大体系中;专属于诸侯藩家的世爵——车岭开国子(秩比正五品下);连带其妻子也自然而然获得,外命妇资序的(正六品上)孺人身份。
一旦到了这个地步,却是比起以世代纳粟助公和捐赠义善,而积累了足够的家门资历和地方风评,才得以勋受银章第六阶民爵出身的乃父,明氏当代家主族长明崇望,还要更加地位尊崇一些。
而明阙罗同样也是这场热闹的众多见证者之一;因为这也是他同父异母的姐姐明艺君,作为主家嫡女的陪嫁一员,以滕妾的身份跟随这位明家贵女,成为素未蒙面的新夫君后宅成员,的大喜之日。
这也许还是他最后一次见到,这位从小就感情甚好的姐姐,并且与之辞别的日子。毕竟,安西境内已经太久没有大规模的战事了;更多活跃的是那些护商的义从、劫道的盗贼、远离王化的野藩落。
因此,大量繁衍生息之下的明氏族人,也不可避免的陷入了宗族内部,争权夺利的内卷和资源分配的竞争;而历代内部争斗的失败者自然贬为庶支旁系,不断的被打发出祖地去,前往外乡讨生活。
明阙罗出身的家系,就是这么一支源自曾祖辈的大房,如今却家门稀薄和衰退的,快要远出五服的旁支;但好在他还有一个从小就长相出落的姐姐,而且母亲是血统纯正的唐女,所以被宗家看中。
在明艺君刚过及笄礼之后,就被接到盘陀城的宗家去统一教养;就此远离了明阙罗这个酒家胡女所出的异母弟弟。而在举行出阁礼前的短暂相见之后,她就要远赴数百里之外的双河州车岭藩邸了。
如果运气好的话,作为正室夫人怀孕期间,笼络丈夫和固宠的帮衬、替代,为那位文氏少主生下子嗣;就有机会改变作为庶支之女的身份和命运,成为进入文氏藩家的宗谱和家庙祭祀的名字之一;
却是好过被当做笼络臣下的工具。因此,哪怕明氏宗家内外,都有些不待见明阙罗,这个毫无存在感的远支族人;但还是看在即将陪着嫡女出嫁的明艺君面上,给他们以此短暂而仓促的见面机会。
因此,当一身翠绣衫裙的明艺君,出现在明阙罗面前时,他亦是忍不禁眼前一亮;此刻云鬓高张、轻敷脂粉的姐姐,虽然比不上那位满身珠翠和环佩,碧襦大裳的宗家之女,却同样别有一番风情。
只是她的俏脸上,难掩眉梢一抹淡淡愁绪,却又自有一种早已认命的淡然和沉静;唯有在见到明阙罗之后,才略显真情流露的微微动情道:“阙奴啊阙奴,你又消瘦了!可是未曾好好饮食起居?”
“……”然而,在年轻的明阙罗脸上,却是涌过一片激色与潮红;随即他左右顾盼了片刻,确信此处庭园墙角的视野中,没有多余闲杂人等;这才迫不及待的喘声开口道:“姐,且与我同走吧!”
“阙奴……你,这是?”明艺君却是略显惊讶的倒退了两步:“说的什么胡话,本家一贯待我甚为优遇,如今不过是我有机会报偿一二,又怎敢轻易的背弃和辜负之。这样的话,你莫要再说了!”
“阿姊就当未曾听过好了;今日可是宗长之女出阁,全家欢喜的大好日子,你千万不要闹出什么,不可收拾的是非……”下一刻,明阙罗却徒然拉住她的手郑重道:“只怕接下来没什么大喜了。”
“阙奴,你这是什么意思!”明艺君不由脸色微微一变,又露出哀求的颜色道:“就算你不满宗家的安排,也不能无端诅咒宗长家门啊!阿姊在世上,也就剩下你一个亲人了,千万莫要冲动……”
“姐,且听我说;我断然不是想对宗家不利,我只是想令你尽快脱离这是非之除。”明阙罗却无可奈何的越发抓紧她,就像生怕下一刻逃掉似的恳切宛求道:“因为,宗家只怕毫无未来可言了。”
“什么!阙奴,你莫要胡言乱语。”明艺君闻言,却是惊骇的全身都颤抖了起来:“宗家一贯行事端正,于地方颇有口碑和风评,又哪来的无端祸事?要不,你与我去见宗长,看看可有挽回处?”
“姐,来不及了,已来不及了!”明阙罗亦是越发用力的抓住她道:“我亦是冒险提前赶来,就是为了让你及时脱离这处险境;再不走,就要与宗家一起搭进去了。我以阿耶之名发誓绝无虚言。”
“好啊,你个贱婢,竟然躲在了此处偷闲,还在这个节骨眼上私会外人。”然而下一刻,一个厉声突然炸响在庭园内,却是一名满脸狠厉的中年妇人:“如此作践本家的体面,真以为家法无用!”
随着她一声令下,身边的几名健仆已然是撸袖而上;就要拿下这个不知廉耻和家门体统的小蹄子;然而,明阙罗却是毫不犹豫的抢身而上,挥动黑漆刀棍,一个照面就将这些粗通拳脚的仆役击倒。
化作了满地痛呼唉叫的滚葫芦之后,又箭步冲到骇然失色的中年妇人面前;狠狠一个耳刮抽的她,像是活陀罗般转了几圈;吐出一口喊着碎齿的血末,瞬间肿起半边脸面,而当场昏死不知人事了。
“该死的老虔婆,仗着宫里出来的名头,欺上瞒下、暗中使坏,还动不动拿规矩来为难阿姊;籍故处罚以克扣用度,不许我探访。”明阙罗又在她身上恨恨吐了几口唾沫道:“老子忍你许久了。”
而到了这一刻,后宅边的庭院内也被惊动起来,虽然尚未有人敢过来做些什么,但是已经有人在远处,不断指指点点和探头探脑的窥探了。明艺君也不由哀婉叹道:“阙奴,你将我逼上绝路了。”
与此同时,前来迎亲的车岭藩文氏车队,也随着响彻全城的鼓吹队伍和成群轻骑开道,浩浩荡荡的旗牌仪仗、箱笼抬挂和车马成行;行到明氏主宅前庭。又有高冠大袍的士人开始当场唱做催妆诗。
就在明阙罗拉着卸掉多余饰物的姐姐,疾行奔走在一片凌乱的后园中,不断的击倒和逼退,一群群冲上前来试图阻止的健仆、部曲和护院时;一身红袍如火的文善德,也笑容满面的看着阶上新妇。
以及簇拥在满头金玉珠翠的新妇身边,专门为她捧持遮面团扇的几名娇美年轻滕妾;在诸位最为高寿的尊长,依次耳提面醒过女德、妇命、本分和安宅诸事之后,这才有资深的男相宾高声宣布:
“滋命皇天,迎礼既成。”
“此礼,成不了了。”然而一个突然由远而近的声音,像是一柄锋利的刀斧一般,骤然劈开当场的鼓吹纷纭和称颂、祝福声如潮:当即有在场身份最高的地方官员怒斥道:“什么人,胡言乱语!”
然后,就听城区内响起了大片奔走的脚步和马蹄踏踏声,还有甲胄和兵器撞击、摩擦的哗哗作响。紧接着,几面高举的旗牌出现在,明氏大宅独占的街头处;也变相包围了前来迎亲的仪仗和马队。
紧接着,在一片甲光烁烁、刀枪如从的簇拥下,一个身穿深红纱罗官袍,头戴獬豸冠的身影,也出现在了鸦雀无声的所有人面前;“难得遭逢如此的热闹盛况,且让本官送上一份助兴大礼如何?”
而在场地位最高的铁门关税监,兼盘橐城城主、渠黎守捉;已然看清楚来人的旗牌,而露出一个似笑欲哭的表情,而主动退缩进了人群当中;为由满脸不虞和愤然的明氏当主沉声道:“不敢当。”
“奉旨监巡祁连道,妖异讨捕御史之责,追拿‘万里沙’的贼党。”江畋却是毫不理会他,将目光对准了身姿挺拔、相貌堂堂,却始终一言不发的新郎官文善德道:“我说的对么,大净风使者?”
这话一出,在场一片哗然大惊,许多人不由齐刷刷的向后退开了一大圈,而在见证接亲的明氏女眷中,更有人接二连三的惊到昏阙过去;顿时就将场面变得一片大乱。
与此同时,身上溅上不少血污的明阙罗,也看着突然哄堂大散的哪些护院和部曲;突然就有些脱力的靠墙滑落在地上,对着自己的姐姐惨笑道:“看来,那些人已经到了,本家已经自古无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