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静流年,往往似水,不觉察间,竟也匆匆。
没过几天进了六月,老曹连日酣战之余,偶尔拨冗,书信一封,兵营中寻个不识字的哑巴,令他骑匹瘦驴,前往东京枢密院下书。
这封信是写给童贯的,道是自家前番出使,被金帝做人质勾留不放,期间辽国传来消息,宋辽重结盟好,金人大怒,屡要加害,没奈何,奔逃在外,又吃金人国师追杀,那国师乌灵圣母,法术无穷,迫得遁入穷荒大洋,漂泊至今方回,所带兄弟,十不存一,求恩相为他做主。
哑巴白天下书,燕青夜里就到了,三十车金珠宝贝,光明正大送至童贯府上,又有单独一车,却是各色珍宝首饰、名贵皮裘,乃是李师师亲手选出,单送给范美人。
童贯见了礼单,暗叹曹操忠义,召燕青入书房,先摆下一张臭脸道:“武节度素来是个识大体的,前番辽人使诈,挑拨金人与我关系,金人不知其故,一时发怒,也是寻常,他为国家份上,自当隐忍,如何起了刀兵?若是金人迁怒于我,盟约不成,这个责任,他能担当?”
燕青早得了老曹指点,闻言不慌不忙,露出委屈神色:“大帅,我家将军委屈啊!有些事情,公文中不便说明,因此特地唤小人来告诉。那些金人,其实开始倒没要害我家将军,反要招赘他为驸马,放他南归,待金兵灭辽之后,便于山东起兵响应,两路合击,来抢汴京,占了长江以北疆域,事成之后,封我家将军为齐王。”
童贯听了一惊,圆睁老眼,大怒道:“这些女真蛮夷!岂不是想瞎了心,老夫尚且未死,他便二十路兵来,老夫也要替官家扫平!”
燕青顺话搭音,连忙道:“大帅乃是我朝擎天玉柱,架海金梁……”
他本是好意恭维,话一出口便见童贯神色不对,心中一突,顿时了然:啊呀,燕青啊燕青,枉你自诩能说会道,当着个太监,说什么柱?什么梁?
连忙道:“总之若非忌惮大帅虎威,他如何舍得拿出公主,迫我家将军做内奸?只是我家将军,一来忠心耿耿,二来不好女色,不肯上他的钩,金人遂动杀心,我家将军无奈,只得逃跑,历经艰险,好容易留得残生归来,却也生了一场大病,至今卧床不起。”
童贯细细回想,武植当初连范美人也能献出,可见果然不好女色,再说那些女真人豹变不过数载,说是公主,想必也是捕猎打鱼长大的,皮糙肉厚,又能有何颜色?
当下信了大半,思忖一回,手指头点着礼单,点头道:“此事我晓得了,你且回去,转告武植:他是老夫爱将,只要忠心不移,大节不失,老夫自保他一世富贵平安。”
燕青千恩万谢去了,童贯又想一回,亲自去宫里求见官家,道是范美人想念皇上的紧。
此事还有后续,待到七月时,金国遣使者入朝,面见宋皇,质问“宋使挟持公主私逃”一事。
童贯心中冷笑,却做惊讶之状,道是武植一干人至今未归,此话从何说起?
反责金使,说武植乃我大宋名将,为显诚意派了他出使,如何弄得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至于私逃之说,贵国茫茫雪域,他才几人,若真要逃,岂能逃出你们之手?此事必有情弊,伱们须给我宋国一个交代。
赵官家也是一肚子不乐,他此前早有计划,待田虎之事淡却,便要召武植入京,认了范美人做妹妹,正式献美君王,他方好带入宫中。
为此等了武植已有一年多,谁料忽然出了这档子事,按童贯私下于他所说,这段时间不便让武植公开露面,好和金人推诿。
这意味着他的计划全盘打乱,范美人为此哭得梨花带雨,说自家福薄,终是无缘伺候君王,赵官家几番爱怜,都不曾使她止泪,心中好不怜惜。
此刻趁势发作,大声喝道:“蕞尔小国、后进番邦,朕为中华上国之主,主动遣使约盟,体面已是给足尔等,尔等误听辽人谎言,害的吾国使者生死不知,不说请罪,反来问罪,真以为朕之宝剑不利乎?”
此时金国,并不真知大宋虚实,见他皇帝发怒,甚有威严,一时也觉惶恐,委屈道:“我国实实不曾害了武使者,是他自家逃走,偏又得罪了国师,以至于吹入大洋深处,连我们公主都随之失踪,难道还怪我等?”
童贯冷笑道:“人在贵国失踪,不怪你还怪我们么?便似贵使,若是在东京吃人害了,我们遣人去通报贵国皇帝,道是贵使犯罪私逃,却又如何?”
那使者听罢,晓得如无鲜明证据,此事只好搁置不论,苦笑道:“罢了,既然此人不曾归国,且不多说,还是议一议贵我二国合力攻辽之事吧!”
童贯冷哼道:“你国害了我大将,虽然是辽人造谣言在先,总也有你们的不是——这样吧,打下辽国,除了幽云十六州外,你们还需挑两座好城于我国,算作赔偿。”
使者苦着脸道:“兹事体大,还需回复了我家皇帝,才好商议。”
童贯同赵佶对视一眼,君臣都是满面得色:看咱这君臣的威风!吓不死那些野人!
童大帅、范小姐同时发威,“武植逃金”这一节,就这么轻轻揭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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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六月初,老曹给童贯书信发出未久,他便亲自陪同徐处仁,踏遍治下八州,暗观各州民政,凡害民官吏,以及不肯同铜雀商行配合的,都记在纸上,要待回头报一个“盗匪生患”的由头,尽数铲除,再安排自家人手上位,手不能及的位置,则把继任者使银子买熟,以便由徐处仁暗统八州政事。
一连去了几日,恰回青州休息,“神驹子”马灵脚踏风火轮,星驰电掣赶来。
马灵赶得风尘仆仆,见了老曹,第一句话便是:“哥哥,朱仝哥哥果然不曾被官兵所害,他是落在了汪公老佛手中!李助、雷横两个,却是捉去了东京。”
曹操吃了一惊,连忙道:“细细说来!”
马灵喝一口茶,当即解说别后详情——
当初众人别后,方腊收拾起不愿随曹操北上的部众,一大半教他整顿残破的睦州,余下数百人亲自领着,前往衢州汇合余五婆。
不料到了衢州,寻到余五婆驻兵的山谷,却是人去楼空,并无一个活人。
方腊惊疑不定,鲁智深便问:“莫非我等兵败消息传来,这里的兵马惊得散了?”方腊愁眉紧锁,摇头道:“决计不会!我这女徒,意气之骄,不下男儿,必然是出了变故。”
他捡根树枝,在地上乱画一回,又把脑袋连摇:“童贯退兵,怎么也走不到此地来,究竟出了什么事?哎,留下祖士远就好了,如今却短了个画策之人。”
留下的好汉共计八人,乃是鲁智深、杨志、马灵、史进、杨春、陈达、阮二、阮七,后面七个听了此话,同时点头,大以为然。
鲁智深呵呵笑道:“圣公何不问计洒家?依洒家看,此处若是经了兵乱,必然狼藉,但你看四下连一滴血都没有,库房中亦是空空,可见你那徒儿多半是自行领兵去了。明教之中,没随我哥哥去的,除了你外,还有谁能调动你那女徒?”
方腊如梦方醒,把腿一拍:“我那两位师尊,任谁也能调动她!”
鲁智深又道:“他两个若调你女徒,会往何处去?你明教在东南,还有几处巢穴?”
方腊这时已彻底明白过来:“陈箍桶师父的弥勒教,本在北方传教,庆历七年(1047),教主王泽在贝州起义,吃仁宗皇帝剿灭,余众逃来南方,根基不算深厚,摩尼教却是势大根深,除我之外,汪公老佛还有钟相、王宗石二徒,虽打明教旗号,却不听我宣调,我看在师兄弟份上,一直不曾处置。”
鲁智深道:“不消说了,你那女徒,多半受了汪公老佛蒙骗,带了兵马去他徒弟处汇合,只是不知去姓钟的那处,还是姓王的那处。”
方腊果断道:“钟相这厮,江湖人称‘洞庭蛟’,离本地千里迢迢,王宗石人称‘念经菩萨’,根基恰在信州,据此不到三百里,汪公老佛若拐了我徒儿,必是先找王宗石汇合!”
阮小七便道:“圣公,我看姓汪的不怀好意,到了信州,说不定又要裹挟人马去洞庭,我等难道跟在他后面吃灰?不若你拿个信物,请马灵先行一步,设法截下你徒弟,我等正好赶上。”
方腊便道:“妙计!既然如此,却要辛苦马灵兄弟。”
当下解了腰间佩玉——却是他过寿时,余五婆亲自雕凿了送于方腊的。将之交给马灵,让他仗着风火轮,追上余五婆队伍,要她留下等待方腊来汇合。
马灵自不推辞,收好佩玉,结束停当,单独一个,顺着大路追了过去,然而汪公老佛的动作,却比他们料想更快,等他找到余五婆所部时,已是信州乡下,同王宗石所部合流。
马灵不敢贸然现身,一直挨到夜深,才避开岗哨,悄悄潜入他村中,寻摸余五婆所居屋舍。
找了十余间屋子,忽然听的有人低声说话,口音十分耳熟,忙凑过去一听,认出是朱仝声音,说的是:“我看王宗石兄弟在此极有威望,又何必定要去那洞庭?岂不是白白丢了块好基业。”
马灵发现朱仝行踪,欢喜之下,呼吸略粗,立刻被屋内人察觉,汪公老佛厉喝道:“皇城司的走狗,逐日纠缠,没完了么!”
话音未落,人已撞破窗户飞出,挺剑就刺。
马灵自恃本领,丝毫不畏,当即与他交战,两个斗了七八合,汪公老佛那口剑神鬼莫测,马灵招架不住,急忙祭出金砖。
汪公老佛见他使得术法,不敢轻敌,忙舞剑紧紧护住周身。
马灵来到帮源洞时,此公已然躲入密室,因此对面不识。
此刻见马灵本领不凡,尤其金砖法,灵动迅猛,远在郑魔君术法之上,忍不住开口招揽:“小兄弟,你这般身手,替那些没卵子的做事,岂不憋屈?你干脆投我明教,我封你为光明右使,如何?”
马灵听这意思,该是把自己认作了皇城司的人,虽然不知原由,还是顺着话道:“反贼狂妄,本官替朝廷做事,岂肯助逆?”
汪公老佛怒道:“葵向阳特地来杀我,却同人两败俱伤,可见赵家王朝命数已尽,你今日说我是逆贼,却不知老夫成就大业,你等才是逆贼哩!”
说罢叫道:“朱兄弟,我缠着他这金砖,你去擒下此人。”
朱仝果然一跃而出,手拈长枪,直取马灵,两个枪戟并举,打得激烈异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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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了数合,朱仝丢个颜色,马灵会意,扭身就走,朱仝大喝缠住,两个一逃一追,到了稍远之处,朱仝低声道:“快向武大哥报信,李助、雷横,皆陷在皇城司手中!皇城司指挥使葵向阳,亲下江南,本是要肃清明教余孽,不料歪打正着,反捉了李助二人去,葵向阳也伤在李助剑下。”
马灵听了一惊,点点头,挥戟逼开朱仝,驭轮便走,朱仝大呼小叫追赶不上。
马灵绕了个圈,捏诀收了金砖,飞一般退入黑暗,汪公老佛见他趋退如神,暗自惊心,也只得打消了追击念头。
这一趟马灵虽没成功联系上余五婆,收获却是极大,首先确定了朱仝的安危下落,其次发现皇城司竟也出手,最后就是李助、雷横的下落,怪不得这般久声息全无,原来是吃人捉了。
当下便要回返衢州,将信息告知众人,不料在村外五里处,遇见两个黑衣蒙面的人,偷偷摸摸往村里去,马灵心道:这两个怕不就是皇城司的,得来全不费工夫,且捉去做个舌头!
当下杀出,金砖法施展起,杀了一个,打昏一个,扛在肩上,回来见了方腊众人,将前情一说,鲁智深便把大腿一拍:“不消说了,朱仝兄弟必是在帮源洞里便遭老贼擒了,因不得已,假意屈从。”
方腊疑惑道:“我这师父,最会蛊惑人心,朱兄弟会不会真个被他说动?”
杨志冷笑道;“圣公不知,我们这个兄弟,绰号‘美髯公’。”
方腊奇道:“我知道他绰号啊,当日诸位初来相见,便已说过。”
杨志皱眉道:“‘美髯公’义薄云天,朱兄弟又岂肯行不义之事?”
方腊一滞,苦笑道:“罢了,是我失言。”
马灵便道:“朱兄若是真个从了,也不会让我带话。只不知那葵向阳何许人也,竟能捉了‘金剑先生’?”
史进道:“哥哥好呆,放这个舌头在此,我等何必去猜?且救醒来,不愁他不说。”
当下七手八脚,将那黑衣人救醒,一番拷问,终于招供,果然是皇城司的部属,众人据他供词推断,大致猜出因果——
杭州一战后,随军高手黄裳消失无踪,童贯觉得古怪,派人送了消息回汴梁,恰逢葵向阳武艺大成,正式出关。得知此事便道:“黄先生于杂家,实有传道之恩,他既有事,杂家当亲往视之。”
遂禀明皇帝,领着一干精锐部署,分为几批悄悄前往江南。
葵向阳晓得杭州既下,童贯必要挥师睦州,因此也不走扬州渡江,径自取道庐州,自池州过江,直插歙睦。
也是机缘凑巧,到了歙州不久,便遇上李助、雷横二人,这两个扮作风水先生、道童,正要觅船儿往睦州去,葵向阳一眼看去,便看出乃是江湖好手,心道如今官兵正剿方腊,江湖中不相干的,该纷纷远离才是道理,这两人偏偏要去,多半和明教有甚关联。
于是假意要算命,把言语试探二人,双方各怀鬼胎,渐渐失和,雷横焦躁起来,手起处打翻两人。
此时随着葵向阳的七八人,都是皇城司的高手,被他暴起伤了两人,余者齐齐动手,雷横当即难支。
李助见状,出剑相助,剑出头落,顷刻间连杀六人。
葵向阳大惊,尖啸一声,全力出手,李助仗剑以对,两个都是使剑,斗了数百招,各负轻伤,葵向阳施展轻功遁去。
雷横搜索尸身,方晓得这伙人乃是皇城司的。
李助艺成以来,首次遇见对手,他此次下山,本是怕黄裳行刺老曹,如今遇见这么个朝廷高手,哪里肯放他去睦州?一心要在歙州斩杀对方。
雷横的武艺虽然插不得他两个争斗,但是做了多年都头,觅迹追人,却颇擅长,当下两人便和葵向阳较上了劲,一路追杀,然而葵向阳轻功厉害无比,数次交锋,都不曾留下此人。
这时皇城司的高手,一批批来到歙州,葵向阳手下越来越多,局势倒转,开始追杀李助、雷横,两个生怕引了祸水去睦州,苦苦同他周旋。
这般斗了些日子,江湖上消息传出,方腊军彻底被击溃,官兵夺了帮源洞,灭绝圣火,眼看将要退兵,李助二人打探一番,断定老曹无事,便生出退意,正要离去,忽然发现大批皇城司属下离了歙州。
却是童贯大胜之余,闻悉朱勔被杀,自己好端端的大功,平白添了缺憾,心中恼怒,便请皇城司帮忙处置,务必捉出“司行方”、“岳飞”等等贼头,剐杀了解恨,也免得春风吹又生。
李助等人不知因果,生恐他们此去,是和自家兄弟有关,便蹑着踪迹跟了上去。
这厢葵向阳甫入睦州,便撞上了偷偷溜离的汪公老佛,果断上前拦截,他身边二三十名好手,汪公老佛却只得一个朱仝在侧,一番苦战,眼见不敌,忽然杀出弥勒教主陈箍桶来!
陈箍桶大约如方腊一般,早就察觉到汪公老佛有蹊跷,故此蹑在其后,此刻见他命在顷刻,念及多年情谊,忍不住现身相帮。
他两个若是合力,原本还胜过葵向阳一头,不料陈箍桶这边一出手,汪公老佛提了朱仝,竟是趁机开溜,陈箍桶悔之莫及,施展大九天手奋死力战,毙了皇城司七八个高手,自家也被葵向阳一掌劈下悬崖——以他年纪,怕是难有坠崖奇遇,多半有死无生。
葵向阳率人再追,几番围堵,又一次拦下汪公老佛,汪公老佛却也洪福齐天,眼见不敌之时,李助、雷横两个赶到杀出。
这次汪公老佛倒没一开始就跑,他又不识这二人,眼见雷横武艺精悍,李助那手剑法更是海内无双,顿时起了招揽之心,欲合四人之力,拼掉这伙皇城司的高手。
谁知葵向阳此人,武艺绝顶,却并无高手风范,前面几次在李助面前吃了小亏,早已安排下对策,酣战之际,忽然袖中喷出毒雾,当即麻翻了李助,翻身一脚踢晕雷横,汪公老佛见识不妙,强行拎起朱仝,再次逃之夭夭。
葵向阳缘何不去追他?却是李助倒下之前,以为必死,全力反扑,一剑深入胸口,受伤极重。
有分教:神驹传信江南来,浪子寄书枢密台。金剑萧萧折锐处,葵花朵朵向阳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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