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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柒佰叁拾回 老刘巧舌说小赵
    却说金陵清凉山,位于城西北处,高约三十余丈,广近十里,古名石头山,战国时楚威王于此置金陵邑,山存有城,又名石城山。

    诸葛亮诩金陵形势“龙蟠虎踞”,所谓钟山龙蟠,石城虎踞,虎踞即指此山。

    南唐时山上建有避暑行宫,依山起伏,高低错落,两代国主李璟、李煜,常于此避暑纳凉,又将山中兴教寺改名为“石头清凉大道场”,文益禅师主持其间,创建禅宗五家之一的法眼宗。

    及至宋朝,正式改名为“清凉山”。

    后人经此,有《南乡子》一首,备述其妙:

    碧树掩红墙,聆水听风古刹藏。

    六相四机传法眼,清凉,梵唱铜钟彻渺茫。

    青烟绕平冈,一缕佛香入墨香。

    阁上江天今又远,沧桑,阅尽浮云银杏黄。

    赵官家把儿子赵桓弄回,毕竟是名义上皇帝,近又不得,远又不得,遂置于清凉山行宫安置,以期缓缓图之。

    鲁智深等人闹得城中大乱,清凉山行宫也自紧张起来,门前门后灯火通明,守宫禁军尽数唤醒,披甲执杖,守得蝇飞不入。

    然而蝇或许飞不入,“鼓上蚤”又有谁能拦他?

    身为一代名贼,时迁本事,难道全在轻功?其实对于建筑构造之了解,也不逊于任何工匠。

    他带着刘延庆,只远远望了眼行宫正门,又看了看了山势地形,便择定了方向。

    二人借着密林掩护,悄悄摸摸,来到山势洼陷之处,这里亦有宫墙一角,拨开墙外荒草,却露出一个小小狗洞来。

    刘延庆大吃一惊,奇道:“兄弟,你来过此处?如何晓得这里有个洞?”

    时迁哂笑道:“哥哥不知,凡系宫殿之属,年日久了,土松石朽,必然难免狐窟狗穴,且多在避人之所。我方才观此宫朝向、规模,便大约断出它内里布置,似这一处,僻处洼地,既乏佳景,又嫌阴湿,人不愿居、草不欲长,定是冷僻之处,岂无狐犬经营?”

    刘延庆见他侃侃而谈,不由连连点头:“有理、有理!”随即脸色一苦,抱住自己圆鼓鼓的将军肚道:“只可惜这掘洞的狗儿,不是一只胖狗,这却奈何?”

    时迁好笑道:“何须哥哥担心?小弟自有应对。”

    便从怀里摸出一个两块铁具,手上一搭一扭,拼成一只鹤嘴锄,哗哗几下,把那狗洞渐渐刨大,刘延庆喜的手舞足蹈:“妙哉!妙哉!大些,再大些!”

    不多时,狗洞变熊洞,老刘身先士卒,手足并用爬将进去。

    时迁紧随而入,特意抱些荒草,三搭两凑,遮蔽住洞口。

    刘延庆迈步便要走,时迁叫道:“哥哥且慢!”脱下衣服反穿,腰里又取出个帽儿带上,竟是一身宦官内侍装束。

    刘延庆看了,又惊又羡:“啊呀,你想得好周全,只是你装扮得体,我怎么办?”

    时迁看一看他身形,道:“哥哥稍候,小弟去借一身衣裳,与哥哥掩饰一二。”

    他垫步拧身,一道风般去了一回,手托着几件衣裙转回来,苦笑道:“哥哥,中官之中,鲜有哥哥这般魁伟者,没奈何,事急从权,只好用这套衣服将就了。”

    刘延庆一看,那衣裙肥大艳丽,先是惊诧,随即苦笑,摇头道:“罢了,罢了,我替武大帅出这番力,当值一个伯爵。”

    说罢一咬牙,去了自己衣服,将时迁带来女装换起,问时迁道:“兄弟,伱看为兄这般装束可美么?”

    时迁上下一打量,摇头道:“女人长了胡子,只怕美不到哪里去。”

    刘延庆摸摸胡子,恋恋难舍,终究一咬牙道:“罢了,我辈男儿,为觅封侯,生死都不怕,又在乎什么胡子?曹孟德当初也曾割须,司马懿当年也曾穿女人衣服!”

    抽出宝剑,使一招“缠头裹脑”,顿时把自己好一部美髯,刮得干干净净。

    时迁看了看,还是摇头:“终究差些意思,小弟来吧。”

    说着伸手,替刘延庆梳个时兴的发髻,又摸出些铅粉、胭脂、口脂,替他细细涂匀,点了一点樱唇,再看一遭,拍手笑道:“妙哉,这般一来,鬼神也瞒了去。”

    这个行宫规模有限,时迁早看了风水最佳处,料来必是皇帝寝室,当下领着刘延庆,穿廊过园,径直走去。

    路上先后遇了两拨巡夜侍卫询问,时迁为人何等伶俐?应声答话,无一丝破绽,顺顺当当混了过去。

    不多时,来到一处“德庆堂”,此间牌匾,还是后主李煜手书,时迁看了一遭,断定皇帝就在此住,大剌剌往里面便走。

    两个披甲禁军手在门前,当即一拦:“呔!你二人待何去。”

    时迁看看二人,心道罢了,让禁军守把到住处前,绝不是赵桓自己意思,必然是他老子做的勾当。

    当即冷笑道:“哼,我奉太上皇之令,怕官家中宵清冷,送个美人与他暖榻。”

    两个禁军听罢,向刘延庆脸上一看,双双大惊,对视一眼,都看出彼此惊骇之意,心里想道:古人云,虎毒不食子,看来此话也非绝对,这女子年纪,配老官家也还嫌老,赐这等女子给儿子,这是何等羞辱?

    两个禁军不由面露不忍之色,其中一个壮起胆,把老刘再看一遍,忽然皱眉道:“她如何不穿鞋?”

    却是时迁偷衣服时,没偷到鞋,刘延庆那双牛皮战靴甚是显眼,故此特意脱了不穿,如今老大两个脚丫子赤着,隐隐还能闻到些异味,顿时让守卫生了疑心。

    时迁却是不慌不忙,笑呵呵道:“你等懂什么?你等可知这里是何处?”

    两个禁军奇道:“这不是清凉山避暑行宫?”

    时迁理直气壮道:“着啊!你二人难道不知,昔日南唐李后主也曾居住在此?”

    两个禁军对视一眼,不解道:“李后主住过又如何?”

    时迁嘿嘿一笑,面露猥琐之态,低声道:“李后主昔年在此,夜会小姨子,写了几句好词,太上皇最是喜欢。”

    说罢开喉便唱:“花明月暗笼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画堂南畔见,一晌偎人颤。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

    时迁擅于口技,学得各地乡谈,能扮男女老幼,又能模仿百兽雀鸟,若论唱曲的本事,虽不如乐和、燕青,也比一般人强得多。

    两个禁军听得入神,不由摇头晃脑,替他合拍。

    时迁唱罢,笑嘻嘻道:“那个小姨子,怕传出脚步声,被姐姐大周后晓得自己和姐夫偷情,故此赤着脚儿走来,太上皇令这美人不着鞋,正是为了契合此词意境。”

    两个禁军一想,这的确是老官家能干出的事儿,顿时信了九分。

    时迁又道:“你两个若不信,只顾带我二人进去,我把美人交给官家,立刻便要回去复命。”

    两个禁军不由点头,心想一个瘦瘦小小太监,一个老胖宫女,只要眼盯着他,怕闹出什么幺蛾子?当下走到二人身边,推门入内。

    宋帝赵桓果然不曾睡,今夜城里闹得沸反盈天,早已把他惊醒来。

    他也不知出了何事,正自坐立不安,忽听得门外动静,细细一听,竟然是他爹要赐个美女给他,一时也辨不出这事是好是坏,心里不住揣测老爹用意。

    此时门儿一开,赵桓迫不及待看来,眼神与刘延庆一对,顿时吃一大惊,吓得往后跌退两步,旋即大怒,心道老东西果然是要疯了,赐下这般老丑女人,岂不是存心羞辱自己!

    他这宫里已待了十多天,形同幽禁一般,此刻满腹委屈,再也克制不住,紧紧捏着拳头,额头上青筋乱跳,正要撒开了大吵大闹一番,忽见丑宫女身旁那小太监,身形飞转,唰唰两道寒光,两个禁卫立刻捂着脖子,软软倒了下去。

    赵桓周身一颤,正要尖叫,丑宫女往前一冲,伸手捂住他嘴巴,压低声叫道:“陛下莫嚷,老臣刘延庆,特来勤王护驾!”

    赵桓一抖,双眼陡然大睁,细细看去,可不是么?

    这丑女虽然涂脂抹粉、又没了胡子,却正是河南三城节度使刘延庆!

    又听时迁道:“皇帝休慌,我是武大哥麾下兄弟时迁,奉了武大哥将令,特地同刘将军来救陛下。”

    赵恒定睛一看,果然眼熟,的确曾在老曹麾下见过此人!

    哗啦,两行泪水,离眶而出,使劲扒拉给老刘的手,泣声道:“二位爱卿,太上皇欲行复辟之事,必将杀朕!爱卿们快快救朕性命!”

    刘延庆叹一口气,低声道:“陛下,我二人此来,本是武植所派,要救你离这樊笼,只是恕老臣直言,武元帅如今已然扫平了辽国,北上去伐金国,若是败了也还罢休,若是胜了……陛下,则淮河以北,尽入其手,江南方腊,也自称臣,老臣只怕陛下才离狼窝,又入虎穴啊!”

    赵桓身躯剧震,泣道:“我那武兄,也有了不臣之心么?”

    说罢不待人接口,自家先点点头:“也不奇怪!他平夏灭辽,赫赫武功,只有本朝太祖方能相提并论,男儿至此,便是本无野心,也要生出……朕如何这般苦命哟!”

    刘延庆听了,也流出两行老泪:“都是臣等无能,使得君王受辱。陛下,眼前只有两条路走,臣刘延庆虽不才,世食宋禄,愿和陛下生死相随。”

    赵桓拉住老刘的手,垂泪道:“不料如此时刻,还有忠良!爱卿快说,却是哪两条路?”

    刘延庆道:“第一条路,我和时迁来时,已在山下备了一条小船,陛下若舍不得祖宗基业,臣这就火并了时迁,背着陛下逃出此地,涉水遁逃,我君臣二人,直奔南剑州沙县,贬去那里的李纲,却是个肱骨忠臣,有他相助,我等先占据福建路自保,然后号召天下忠臣义士勤王,勾连荆楚,再图巴蜀,此为孙权、刘备之事业也。”

    赵桓想了一回,摇头道:“老爱卿,非是朕小觑你,论朕胸襟,不如昭烈皇帝,你的本事,亦无关张之勇,李纲那人,更无诸葛之智,刘备、孙权尚且先后败亡,何况你我?”

    刘延庆苦笑道:“陛下既然有这番自知之明,天意岂不垂怜?臣斗胆,请陛下为安乐公。”

    赵桓本来已停下的眼泪,顿时再流:“你要朕做刘禅?”

    “刘禅活了六十五岁,陛下!”刘延庆眼也不眨,陈述出一个令人心动的事实。

    他直直与赵桓对视,满脸诚恳道:“武植此人,向以义气著称,你叫过他一声哥哥,若是真心降顺,莫说一个安乐公,便是封王,也自寻常。如此一来,莫说陛下可以快乐终老,便是子子孙孙也有了安稳,赵氏苗裔香火不绝,将来九泉之下,也能对太祖太宗交待。”

    时迁在一旁看的暗自点头,心道怪道武大哥肯让姓刘的,他这番话,换我绝说不来。

    赵桓听罢,眼皮连眨,显然心动。

    迟疑片刻,又问道:“便没有第三条路么?”

    刘延庆摇头:“第三条路,便是太上皇给陛下的死路。”

    说到“死路”二字,他的声音陡然一沉,赵桓打了个抖,晓得自家这位父皇,才是最难容自己活命的人。

    又看向时迁:“武大哥果然不会杀我?”

    时迁笑道:“武大哥要取信天下,皇帝,你与天下孰重?”

    赵桓缓缓点头:“好,朕……不,我信你们。”

    时迁四面一扫,一指笔墨:“陛下,既然如此,还请写一封禅位诏书与我。”

    赵桓皱眉道:“这又是何故?你等带我走,不是一般?”

    时迁哂笑道:“陛下,这里是金陵府,出了此门,放眼皆敌。陛下身边却只有我和刘将军二人……你与我禅位诏书,真正事到紧时,我有诏书在手,才好引走追兵!”

    刘延庆听了此话,看时迁脸色,豪情毕现,心里不由一突——

    他本道二人此行,只是为了弄一纸诏书,让曹操将来师出更加有名,不过看时迁此刻做派,竟是真个临时起意,要把赵桓一并偷走!

    这正是:

    身矮艺高胆气豪,金陵城里掀波涛!古来谁敢偷皇帝?还看梁山鼓上蚤!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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