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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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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4章

    這一日天氣極好,太陽自山頭躍出,灑下一整片連綿朝色,遠處畫棠山的千年白雪上鍍了一層璀色奪目的薄金色的光,少和之淵的漢白玉建築與地面也都染了暖色。

    凝禪不是很喜歡被太陽曬,她随着合虛山的隊伍站在長水廣場,眯了會兒眼睛,旁若無人地掏了把傘出來,遮在了頭上。

    她那傘面烈紅如血,傘柄看起來比其他傘要粗,段重明盯了半天,看出了名堂:“……傘劍?”

    凝禪将傘柄末端下拉半寸,揚眉一笑,露出點兒永暮的寒光:“猜對啦。”

    一片整齊隊伍裏,多了柄紅傘,實在引人注目,以止衡仙君對合虛山外在統一形象的要求程度,本不應允許凝禪這麽放肆。

    但這會兒,他顯然沒有時間顧及這種小事。

    少和之淵在尋道大會第一日就折損了一名長老的事情,已經在第一時間就傳遍了整個修仙界的所有角落。

    六合天的長老隕落并不罕見,但如此在衆目睽睽之下被戕害于自家宗門中,這還是近百年來的第一次。

    但偏偏少和之淵必不可能将這件事拿到明面上來講。

    更不用說,那長老的屍首是在距離祀天所弟子們的居所極近的太華殿被發現的。

    這個地方太過敏感。

    雖說多少覺得,抛屍在距離自家居所這麽近的地方,多少有點刻意,但凡是有腦子的人都不會這麽做。

    可……萬一對方正巧利用了這樣的燈下黑思路呢?

    此外,驗過餘夢長老屍首的所有人都看到了,除了朱雀脈的術法造成的致命傷勢之外,還有一道青龍脈的定魂。

    這就讓一切都變得愈發撲朔迷離了起來。

    止衡仙君自然也是最早拿到這一消息的人。

    他聽完,臉色頓時變得難看了起來。

    別人能想到的,他也能。

    所有此次來參加尋道大會的領隊裏,六合天一抓一大把,唯有他,是有能力将六合天的餘夢長老傷至如此程度的朱雀脈七星天。

    更不用說,不知何時起,一個流言流傳在了弟子之間——

    “說起來……我昨日還聽說了一個小八卦。”有小門派的弟子悄摸摸開口:“合虛的峰主給了餘夢長老一副羞辱他的字來着,據說內容還挺過分的,你說這該不會是什麽仇殺吧?”

    “噓,這你也敢議論,你不要命了?七星天的峰主一眼過來,你我可就命喪當場了!”旁邊的弟子緊張極了,頓了頓,又道:“……當真?”

    “我怎麽知道,我也是聽說的而已。”

    “不能吧?那你說合虛峰主是有多傻,先送字羞辱,又出手擊殺,最後抛在祀天所門口栽贓?他是生怕自己不會被發現嗎?這也太明顯了吧!”

    “也說不定他正是利用了大家這樣的心理呢?”

    竊竊私語流轉在整個長水廣場,七星天的止衡仙君将一切聲音盡收耳底,臉色更差了些。

    這些聲音自然也傳進了亂雪峰衆人耳中。

    凝禪和段重明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的眼中看到了荒謬兩個大字。

    段重明不可置信道:“……好歹做了四百多年的長老了,他總不能和我們一樣也……”

    這麽文盲吧?

    凝禪露出一個一言難盡的眼神。

    看來是白瞎了自己昨天的期待,這餘夢長老顯然不是什麽文化人。

    這話能傳出來,至少說明餘夢長老前一日為這字的內容發過火,否則也不會有這種流言傳出。

    但不管怎麽說,這事兒一傳開來,合虛山宗在大家眼中的嫌疑加一。

    又聽有人悄悄道:“不過我還聽說,不僅有朱雀脈的術法痕跡,還有青龍脈的。朱雀脈的七星天除了合虛峰主,少和之淵光是臺上就坐了好幾個,也說不定是他們門派內鬥呢?倒是青龍脈的七星天……”

    說話間,向着祀天所的方向努了努嘴。

    凝禪:“……”

    輕輕轉動了一下傘柄。

    很好,她以一己之力讓祀天所的嫌疑加一。

    一比一,平了。

    還得是她。

    至于會不會有人覺得這事兒是合虛山宗和祀天所聯手所為……

    恐怕只要是有腦子的人都不會這麽想。

    正如合虛山宗的隊伍裏恰有人不怕死地提出這個猜想後,唐花落略帶嫌棄和鄙夷的話語:

    “不是我口氣大,區區一個六合天的長老,反正我是看不出他有什麽值得咱們和祀天所的峰主和裁決神使一起出手的。”

    要說不愧是望階仙君的獨女,唐花落話裏話外不外乎三個高傲的大字。

    他配嗎。

    “唐花落!”唐祁聞擰眉,低聲喝止:“慎言!”

    唐花落不情不願地閉了嘴。

    一時之間,整個長水廣場上暗潮湧動,衆說紛纭,位于高臺上的少和之淵長老們各個面色淡淡,微阖着眼,仿佛睡着了一般端坐在那兒,仿佛聽不到下面的話語。

    這就讓止衡仙君的臉色更難看了幾分。

    按照禮數,按照境界,按照背靠的門派和在修仙界的名頭,他止衡仙君怎麽也應該被請到高位入座,而非現在這般被晾在原地!

    又是一片微小的躁動後,祀天所的弟子們終于在裁決神使的帶領下,齊齊步入了長水廣場。

    與其說祀天所的弟子們身上是道服,倒不如說是神袍。純白曳地,金邊勾線,末尾還線條細密地繡着如火一般寶相花邊。

    這樣一隊人靜默卻整齊地走來,行走之間竟然如幽靈般沒發出什麽聲音,卻讓整個議論紛紛的長水廣場也安靜了下來。

    肅穆,還帶着點兒詭異的神聖感。

    凝禪擡了擡傘,一眼望去,便看到裁決神使的表情非常不好。

    耽誤的這一會兒發生了什麽,不言而喻。

    聽聞裁決神使素來高傲,如此無端被懷疑,甚至極有可能被堵在門裏進行了一輪搜查,能不現場發火已經是極給少和之淵面子了。

    凝禪正這麽想着,就聽到裁決神使的聲音響了起來:“止衡仙君倒是置身事外。聽聞仙君贈字,倒不如拿出字來讓我們也品鑒一番,看看究竟是什麽字能讓餘夢長老大發雷霆。”

    他的音調帶着點兒北地的生澀,像是因為常年吟誦神典而只剩下了平直這一種語調,便顯得整段話十分古怪。

    止衡仙君本來已經非常不爽了,這會兒聽到有人質疑自己的字,窩了一早上的火頓時有了宣洩口:“老夫贈字怎麽了?!礙着你眼了?老夫正大光明,坦坦蕩蕩,少在那兒拐彎抹角陰陽怪氣!”

    兩邊火藥味漸濃。

    “口說無憑。”裁決神使不依不饒:“還是拿出來看一眼為上。素聞止衡仙君筆力了得,在那筆畫裏隐藏幾分脈力,也未嘗不可。”

    “裁決神使這麽高看老夫,倒是另老夫始料未及。區區七星天,兩筆字,就能殺六合天,改天老夫就站在祀天所門口擺攤賣字!”止衡仙君怒極反笑。

    裁決神使也冷笑:“止衡仙君口氣不小,這是要滅我祀天所半門的意思嗎?怎麽,止衡仙君是要代表合虛山宗向我祀天所宣戰了嗎!”

    止衡仙君開始撸袖子:“宣戰?倒不如老夫和你先打一場,看看是我這個朱雀脈七星天厲害,還是你這個青龍脈七星天能打!”

    “動辄打打殺殺,你們合虛山怎麽這麽多年還是這麽粗蠻無禮。”裁決神使輕嗤一聲:“你倒是說說你寫了什麽東西,能讓人家覺得你在罵他是采藥童子。”

    止衡仙君的表情出現了一瞬間的空白。

    或者說,全長水廣場的人都微微愣了愣。

    有知情的人已經想起來了什麽:“……說起來餘夢長老以前好像确實是藥峰的。不得不說,這梁子可确實是結大了啊……”

    便聽止衡仙君暴怒的聲音響了起來:“我采個屁的藥!老子他媽的寫的是大道無為!”

    一時之間,長水廣場上的其他聲音都停了,只剩下了止衡仙君的“大道無為”反複回蕩。

    凝禪:“……”

    哦。

    好奇心終于被滿足了。

    原來是大道無為啊。

    采藥童子。大道無為。

    ……這很難評。

    連凝禪都忍俊不禁地轉過了視線,生怕笑出聲來滅了自家師長的威風。裁決神使又哪能放過這個機會。

    一時之間,譏笑與暴怒交錯,兩邊的戰況愈發激烈起來。

    大家哪裏見過這等陣仗。

    這些尊長仙君平素裏在門派裏哪個不是仙風道骨高高在上,一些小門派裏,連見一面都難如登天,更不要說……這種兩位七星天的仙君當場互怼的盛況。

    要不是少和之淵此次有陣法限制,恐怕這會兒已經有大膽的弟子偷偷拿出留影石來記錄下這歷史一刻了。

    大家逐漸從有長老身亡兇手未知的驚疑不定,變成了看兩位七星天不顧身份當街罵架的樂子人。

    也有人小聲道:“嘶,有什麽話關起門來說不好嗎?這樣影響未免太惡劣了吧?一位峰主,一位裁決神使,自己的形象也就算了,這是連宗門都不顧了嗎?”

    凝禪卻越看越不是這麽回事。

    無論是身為竹隐峰峰主的止衡仙君,還是身為祀天所的裁決神使,能坐到這兩個位置這麽多年屹立不倒,怎可能是心思清淺之人。

    這樣看似荒唐滑稽、讓所有人都看了熱鬧的鬧劇,更像是兩個人此前已經商量好——亦或者說是兩個老狐貍之間眼神一碰,就達成的默契。

    如此你來我往,嗓門越提越高,不消半刻,就有一襲華服姍姍來遲。

    中年男人束白玉高冠,紫衣廣袖,周身配飾無一不華美貴重。男人一張白玉面,蓄了修剪整齊的下須,舉手投足之間便是久居高位的氣勢與積威。

    正是少和之淵的掌門虞畫瀾。

    虞畫瀾笑容滿面地迎了上去,站在止衡仙君和裁決神使中間,非常漂亮地說了幾句場面話打原場,這才讓兩人各自冷哼一聲,撂下一句“看在虞掌門的面子上且不和你計較”,終于休戰。

    然後再随着虞畫瀾的邀請,一并向着高臺上行去。

    果然如此。

    凝禪勾了勾唇角。

    這樣一鬧,至少在明面上,少和之淵不可能再去追究祀天所和合虛山宗的問題。

    兩家一起攪渾了這件事情,順便多少洗脫了自己身上的嫌疑。

    止衡仙君和裁決神使吹胡子瞪眼,劍拔弩張地坐在了少和之淵的長老們身側。

    還在幾位長老側身過來問好的時候,借着餘火未消,不鹹不淡地嗆聲幾句,完全不用顧及對方的臉色。

    将這一切盡收眼底的凝禪:“……”

    甚至看到了止衡仙君歡快地抖了兩下腿,又在随侍一側的小童默不作聲地提醒下,飛快将自己按住了。

    要不怎麽說,奸詐還要看這群老峰主呢?

    這不是就一石二鳥上了嗎?

    妙啊。

    高臺上有聲音響起,是延後了足足兩刻鐘後,尋道大會的開場儀式終于正式拉開。

    枯燥無趣的場面話裏,凝禪輕輕轉了轉傘,自傘沿下露出一雙眼睛,目光落在了虞畫瀾身上。

    前世她也見過他幾次。

    在做出了替身傀後,她以全大陸最年輕的玄武脈無極的身份,入主淵山,成了名滿天下的望舒仙君。

    玄武脈已經多年未見無極,更不用說從來只存在于傳說中,幾近失傳的替身傀。

    所謂替身傀,顧名思義,不僅能夠擁有原身七八成的戰鬥力,還能在關鍵時刻,為原身替一條命,誰人能不趨之若鹜。

    彼時淵山人頭湧動,無數人前來常駐,只為能夠見到凝禪一面,更不用說與合虛稍有交情之人,無不拐彎抹角地托關系來與她說好話,不惜重金,随她開價,只為求一具替身傀。

    唯獨他虞畫瀾,提着十萬上品靈石,慢條斯理地品一口茶,再似笑非笑擡眼:“別人也就罷了,望舒仙君理應不會拒絕我吧?”

    他的目光又落在凝禪身後的虞別夜身上,意味深長道:“畢竟,望舒仙君未經我的允許,帶走阿夜這麽久,我也未曾追究過。”

    那時她不是沒有猜測過虞別夜與少和之淵的虞家是否有關,但他不說,她也不會主動開口去問。

    聞言,她也只是不動聲色地一勾唇。

    然而虞畫瀾何等人物,他饒有興趣地看了兩人片刻,倏而道:“阿夜,你不會還沒有和望舒仙子說過,你是我虞畫瀾的……兒子吧?”

    最後的“兒子”兩個字,他說得一字一頓,比起稱述事實,更像是在提醒他什麽。

    凝禪還記得虞畫瀾在說出口這句話的時候,虞別夜原本就緊繃戒備的神色變得更難克制,他的身上幾乎是毫不猶豫地迸射出了殺意,連他佩劍的劍身都有了低低的劍鳴。

    凝禪什麽也沒問,只是将手中的茶杯輕輕放在了面前。

    她起身,面無表情地在虞畫瀾變得震驚的目光裏,将他手邊十萬靈石扔了出去。

    然後居高臨下扔了一句。

    “虞掌門,還是請回吧。”

    ……

    那日虞畫瀾走了以後,虞別夜也并非對此事閉口不談。

    他沉默很久,才說,是虞畫瀾殺了他阿娘,所以他才從少和之淵逃走的。

    也算是合情合理。

    凝禪沒有揭開別人傷疤深究的習慣,也完全沒有細思過。

    但此刻一看,這位朱雀脈無極的少和之淵掌門的長相和虞別夜……

    哪有半分相似之處。

    只是一眼,凝禪就悄然落下了傘面。

    她也無極過。

    當然知道一位朱雀脈無極感知力的可怖。

    她傘面落下的幾乎同時,虞畫瀾的目光果然已經淺淺落過來了一眼。

    然後他就看到,合虛山的隊伍已經變得七扭八歪,餘光裏止衡仙君的臉色非常難看。

    白斂在那兒愁眉苦臉地打算盤,殷雪冉在和自己永遠紮不好的辮子搏鬥,唐花落在這個間隙裏又和不少別的門派的人交換了靈息,眼看連森嚴戒備的祀天所都沒放過。

    段重明不知道從哪兒摸出來了個小馬紮,直接坐在了地上,還在衆人震撼的目光裏多掏出來了幾個,正在十塊靈石一個地小聲叫賣。

    別說,生意還挺好。

    這等場面,有人怕曬,撐一柄紅傘,便顯得實在非常正常了。

    虞畫瀾在心底嗤笑一聲,收回目光。

    合虛山果然是要垮了。

    能帶來尋道大會的弟子,也不過如此一群無用的庸才罷了。

    應該是錯覺吧,他怎麽會覺得這麽一群人,能在他身上落下讓他覺得背脊微冷的一眼。

    比起這些,更讓他心底怒火翻湧的,是另一件事。

    他的目光落在了畫棠山上,平靜到就像是在欣賞此刻朝陽半斜,自山後探出一隅的美景一般。

    看來,上次僅僅是捏碎他的手臂,并沒能讓他學會,什麽是聽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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