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阿枝抄完书的那日,下了雪。
起先还是小雪,谁知到了夜里势头愈发大,晨间院内积了厚厚一层,池塘早冻结了冰,将整个芙蕖小筑笼罩在白雪之中。
禁足时间已至,经书也抄完了,再过阵子便是除夕宫宴,又要忙起来。
这中间的时日,阿枝忙里偷闲,在房中睡得昏天黑地。
可能是有些心力交瘁,自从围场回来后便愈发嗜睡,整日里除了抄书做些女工,便是睡觉。连原先爱做的小玩意儿都不碰了。
茯苓总觉得这样睡不好,但知道自家主子身体虚弱,许是就应该多歇着补补身子,方好痊愈。
晨起还有些困倦,小顺子三两步跑进来,身上还带了些微溶的雪水。玉珠没好脸色,轻斥道:“你若再这样没个正形,我便要去告知齐管事,让他好好教教你规矩了。好歹也是宫中出来的,怎的如此不知礼数。”
她正为阿枝梳着发,阿枝解了禁足还未出去过,难得今晨晴朗,想要出门逛逛。
玉珠手巧,梳出来的发髻精致好看。
“别说他了,他胆小会当真,”阿枝随口道:“茯苓,手牌可拿到了?”
茯苓兴致并不很高,闷闷“嗯”了一声,“拿到了。”
阿枝颔首,没有多言。
她知道茯苓为何不悦。
禁足这些日子,王若樱把持府中事务,一个表姑娘过成了女主人。偏偏她出身大家,学过管事,本事并不小。时间长了,府中人也渐渐信服,反倒对她这个侧妃轻浮起来。
许是她真的没什么脾气,府中除了齐管事,其余的家仆俱都唯王若樱马首是瞻。
以至于今日,她想要出门,还得找王若樱拿手牌,又去辗转着叫门房套车。
茯苓知道她不喜欢背后说人闲话,原还想抱怨什么,悻悻闭嘴。
小顺子刚从外头回来,道:“马车套好了,娘娘何时出发?”
“这便走,”她叮嘱道:“遣人给季大人的回礼送去,莫误了事。”
南苑两年上下山并不方便,她鲜少进城。入宫后更不可能出来,前阵子又禁足,这好容易有了机会出门,她不想生事。
玉珠不爱出门,她便只带了小顺子和茯苓,加上一个赶车的家仆,一深一浅地踩着小径上的积雪出了府。
她想去早听季长川说过的那家酒楼吃茶,马车内,茯苓拿来手炉,给她盖上毯子。
阿枝今日穿了织金的皮袄,雪狐毛的围领毛绒绒地团在下颌,巴掌大的小脸也显得有了几分气色,瞧着玉雪可爱。
没有玉珠,小顺子明显放开了许多,止不住嘴道:“奴才方才瞧见韩家的马车了。”
“又来?”茯苓皱皱眉头,“这个月来第几回了?”
韩文霁听说王若樱在晋王府后,隔阵子便要上门来叙姐妹情。
“第四回啦,”小顺子看热闹不嫌事大,笑嘻嘻道:“可惜殿下总不在府中,韩娘子就是再来十回,也不一定能见着咱们殿下的面。”
茯苓拍他一把,倒也没拦着。
小顺子说的何尝不是她想说的,韩文霁心里想的什么,满京城的人都知晓。
阿枝笑了笑,没搭话茬。
她倒不介意韩文霁日日来晋王府,反正他们不待见她,鲜少来芙蕖小筑打扰她,损害不了她什么。
倒是王若樱只怕比她更难受一些。
以前阿枝不懂世家里的这些弯弯绕绕,但时间长了,也品出点味儿来。
韩文霁这样常来,王若樱日日得陪着。早年间二人也是不错的手帕交,王若樱是王家嫡女,王家是外戚,京中独一份的荣宠,韩文霁这等贵女也得时刻捧着她。
如今时移世易,王家倒台,纵使已经洗清冤屈,但王家如今朝中无人,只有一个刚恢复身份还不很有实权的晋王。
相比正在朝中如日中天的韩家,王若樱就是再不喜韩文霁日日叨扰,也得忍着。
被捧着的娇娘一朝成了捧人的人,她再清楚再不乐意韩文霁的想法,也不可能将她扫地出门。
知道王若樱也不大顺气之后,阿枝反而不甚在意这个韩文霁了。
殿下多日未归,纵使回来也只宿在书房,从未来见过她。自围场一别,直到如今二人都未曾相见。
众人都觉得她这个曾经被殿下看重的侧妃失宠是板上钉钉是事实,阿枝也这么觉得。
燕珝多次让她安分守己,莫要给他招惹麻烦,可她在众人面前丢了丑闹了祸事,只怕燕珝不会再喜欢她了。
起初,阿枝还有些伤心。
但府中比宫中安稳,也不必日日请安,王若樱的刁难在她来看不及贵妃那些后宫手段的万分之一。府中的日子让她渐渐淡忘了苦痛,日子并不坏。
她失了宠,便无人会在意她,认为她会有什么威胁,这是阿枝唯一能这么安慰自己的方式。
起码这个月以来,王韩二人确定了她确实不招燕珝喜欢后,便再没给过她眼神。反而二人之间的关系,变得微妙了起来。
马车停在酒楼门口,阿枝进了雅间,坐着吃茶。
此处雅致,是京中有名的论道之地,不少雅客都爱来此听书论事。
她手上还算有点余银,叫小二上了不少新鲜的小食。
等上了菜,不拘着礼教,叫茯苓和小顺子也分食了些。
阿枝吃得开心,听着说书人讲近来京中时兴的事,下方大堂中的人高谈阔论。
听得入神,用饭的速度便慢了下来,阿枝小口用着糕点,听说书人讲话。
“入了秋,北凉蛮子就开始作祟,骚扰我大秦边境,烧杀抢掠干尽了强盗之事……”
有看客激愤:“就该让韩将军再去打灭北凉,区区边境小国竟敢辱我国威,小人尔敢!”
阿枝缓慢咀嚼,她的父兄是怎样荒淫昏庸的人她都知晓,只是不知,竟然已经挑衅到如此地步。
“说得对,三年前的败仗还没吃够么!既然觉得不够丢脸,就让咱们韩将军再让他们知道知道,谁是儿子谁是爹!”
一食客重重拍桌,盘中的花生米都被震到了地上,洒落一地。
“韩将军老了,你是不知朝中事吧,前日里付小将军已经自请出征,要灭了北凉。陛下允了!当场封了他为骠骑大将军,率兵北征。”
“付小将军?便是付老太师的长子?”
这酒楼是京中有名的论道之地,不少未能在朝中施展抱负的子弟都爱来此处论事。曾有文豪在此处做千古长赋,亦有学子洋洋洒洒写出策论,陛下得知,特允了此处可畅言朝中之事。
是以,在场之人并未遮掩避讳。
阿枝顿了顿。
这么快,便要北征了么?
“听说付郎君相貌堂堂,一表人才,能文能武当真是我朝儿郎。不过提到付家,你们可知付家近日……”
“何事?你且莫卖关子。”
付家是大秦有名的清流世家,特别是付老太师乃大儒,多少学子都是看着他的书长成的。一听付家有何消息,马上支起了耳朵。
“昨日,我亲眼瞧见,晋王殿下的车马停在了付家门口。”
“你这算什么,太师是殿下的恩师,晋王与其子交好有何可言的?”
“非也非也,”那人神秘一笑,“接的可不是郎君,而是付家的娘子呢!”
“——我也听说了,前阵子郡主娘娘办了个诗会,晋王殿下向来不去的,那回竟和付家娘子一同去的呢!”
“照这么说……那付小娘子岂不是好事将近了?”
“两年前,付家主母过身,付娘子如今还在孝中罢。不过看如此势头,只怕过了孝期便要称一声王妃了!”
付娘子,王妃。
阿枝静默地吃着,口中香甜的米糕如今只剩腻味。
起先的兴致已经没了,说来也怪,最初知道付菡的时候,她心里很是委屈难受,但如今仿佛……淡了许多。
反正他要如何,都与她无关。
“不过晋王殿下身边,不是有个北凉蛮女么?”
一人嗓门粗大,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
“……付家娘子温婉知礼,过门后不会被那蛮子欺负了去吧!”
“她敢,付太师的掌上明珠岂是她那种粗鄙之人可以欺辱的,她只有战前去祭旗的份儿。”
一人信誓旦旦,“大秦与北凉开战后,看那蛮女如何自处。”
众人哄堂大笑,笑北凉的狂妄,也笑北凉送来的和亲公主粗鄙。
阿枝拭净唇角,放下未动几口的糕点,淡声道:“走吧。”
小顺子气得面上发紫,“娘娘就看着他们这样……”
“这是供士人论道的雅地,陛下特准此地可谈国事。陛下都不管,哪里是我能撼动的。”
无权无势,此时发难只会供人耻笑。
阿枝上了马车,手脚冰凉。
茯苓紧紧靠着她,好像在努力用自己的体温暖和她。
寒冷的冬日未能让她受凉,可话语最能刺痛人心,竟比这三九寒冬的雪更让人遍体生寒。
“回去罢。”
她没了游玩的心思,一路沉默。
到了府中,她去下披肩,只想回去好好再睡一觉。
芙蓉小筑前雪还未消,出发时还洁净的冬雪被踩黑,杂乱的脚印一层层覆盖。
她眼神落于其上,皱皱眉头。
推开院门,院内空无一人,没了平日里洒扫的侍女,阿枝脚步顿了顿。
或许是她想多了。
她步入正房,门“吱呀”一声推开。
阿枝停在门口,手蜷在袖中,微微握紧。
堂内俨然坐着几位不速之客。见她回来,互相对视一眼,面色各异。
王若樱站起身,上前牵住她的手,将她拉进屋内。
她声音真切好像二人很相熟一般。
“姐姐可回来了,我们等了可久呢。”
阿枝不动声色甩开手,站远了些。
“有何要事,竟然让表妹径直进了我的屋子,”她视线一转,“韩娘子和韩公子怎的也来了?”
韩文霁看见她,颇为不耐。
她不喜欢王若樱这样装腔拿调的模样,直直开口:“北凉要被打下,朝中正在讨论你这侧妃该如何处理呢。”
“还要如何处理,”几年不见,韩文霖身上的纨绔气势愈发明显,“我爹说了,两国交兵,那都是先杀敌国质子细作祭旗,献祭为战争牺牲的生灵。”
王若樱上前,抽出帕子,泪眼婆娑道:“芸姐姐,我自然不愿见你送命,可如今形势如此,你怎好让殿下难办。”
阿枝还未反应过来,便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惊呼,茯苓和小顺子不知何时被他们的人控制住,疯狂挣扎也未能脱身。
“表姑娘这是要做什么,尔敢欺负我家娘娘!”茯苓叫道,下一秒却被人塞住了嘴,再一瞬,房门倏地关上,将几人关在其中。
“你们要做什么。”
阿枝声音轻颤,往后退了几步。
明明是在她的房内,却没有一个她的人,屋里韩家的家仆,王若樱带来的王氏家仆俱都冰冷地看着她,不近人情。
韩文霁站起身来,看着她。
眼神轻蔑,好像她已经是个死人了一般。
房内静得让人喘不过气来,多少人呼吸的声音彼此交错,像一个荒谬的前奏。
忽而,她开口了。
“你且自请去祭旗罢,或许还可得些香火供奉。殿下有你这样懂事知礼的侧妃,日后在朝中也更平顺些。”
“谁都知道因为你,殿下被朝中多少人弹劾过。你又是北凉人,如今战事在即,怎能因你乱了军心?”
“殿下可是此次北征主帅,”韩文霁的语气有些咄咄逼人,“主帅的侧室就是北凉人,我大秦将士该如何信服殿下?”
“废话真多,妹妹,你且说,要不要我将她绑了去!”韩文霖不爱听这些唧唧歪歪的,他急着立功表现。
之前得罪了还是废人的晋王,如今若能劝了这位本也不受他喜爱的侧妃祭旗,朝中人便不会再怀疑殿下的立场态度,他也可再得父亲夸赞。
“祭旗?”
阿枝脑袋发懵,迟钝重复。
“是,祭旗,”韩文霖笑得恶劣,“用你一人的死,换殿下在朝中的安宁,换我大秦的军心,不亏。”
他将袖间的匕首扔在阿枝身前,发出清脆的声响,银白的刀尖在她足尖不过一寸,“自尽是个不错的选择。既能表忠心,也能不让殿下为难,你说呢?”
“本就是将死之人,北凉灭了,你以为你还能苟活么?”韩文霁没了在燕珝面前的娇怯,露出了自己的爪牙。
阿枝不想几人竟然能当场发难,仓皇之下竟又觉得左肩剧痛,后退时不知碰到了什么,身子一歪坐倒在地。
“殿下呢,我要见殿下,你们几人凭什么替殿下做决定!”
她撞到了桌角,后腰一片生疼。她能清楚看到韩家兄妹对她的轻蔑,还有王若樱一人独身站在韩文霁身后,好整以暇地瞧着她。
“事关两国邦交,你们不可擅自妄为!”
她颤抖着双手,强撑着摸到了那把匕首,双手紧紧抓住了刀兵,护在自己身前。
“怕什么,我爹打了你们北凉一回,就能打第二回。”
韩文霖还在向前,见她无法抵抗的模样,笑了出声。
“姿色倒是不错,虽是蛮女,倒也有些颜色,就是太薄命——”
阿枝慌乱向后挪动着,希望能找到一个可以脱身的时机。手上的刀尖对准了向她走来的人,无力但又胡乱地挥舞着。
“你别过来,别过来,我要见殿下!”
“殿下不会见你的,”韩文霖叹气,嘲笑她的愚蠢和负隅顽抗,“你早就被他厌弃了。”
他笑开,身后的仆从一个个得了指令,无声接近。
阿枝被众人环绕,雪白的狐裘在地上摩擦染黑,几尽窒息。
她不想死,不想就这样狼狈地被这些人围绕着就失去了好不容易得来的生命——她还没能去寺里祭拜阿娘,还没有——和燕珝说她想说的话。
耳边传来隐隐的哀嚎声,像是茯苓在外面也受了欺负,阿枝咬牙,忍着身上的剧痛用那仅有的利刃护住自己,割破了几个仆从的衣袖,几人吃痛,见她会反击,紧紧环绕着的圈子露出了空隙。
阿枝想要逃,却被人从身后抓住了脚腕,匕首脱手掉落于地,“啊——”
舌尖在混乱中被咬破,满口的血腥味,挣扎带出的泪花粘湿了眼角,鼻腔感受着湿冷的空气而无法呼吸。
这就是她的结局吗,阿枝不甘心,但挣扎不动,看着匕首又一次被塞回她的手中,强压着手臂,将刀尖对准了她的脖颈。
锋利的刀刃反射出冰冷的光,即将降临在少女细弱的颈间。
直到大门再一次打开。
“——住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