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司雲娣走的這天,宜市難得下了場雪。
雪過天晴,向晚站在半山腰,任由天邊一縷斜陽落在她身上,遲遲未動。
山上冷風蕭瑟,落完葬,待衆人依次祭拜後,便一同下山。
向晚走在最後,前頭人的腳步都不快,各有心思,無非還是為着那點蠅頭利。
向立梅一家無話可說,拗不過老太太臨終前還殺出一道遺囑來,整的他們不上不下,又不好發作。
方秀英盯着向晚看了又看,為着那最後一點僅存無幾的母女情,什麽話都沒說。
反倒是向陽率先發難,他邊走邊忍不住嘀咕道:“我才是向家的孫子,那房子憑什麽留給我姐不留給我,奶奶是不是病糊塗了。”
黑色衣袂翻飛,山腳下的香火爐供的正旺,零星的火灼灼燃燒,熏成滾滾濃煙,翻騰在半空中。
向晚視線有些模糊,她輕眨兩下眼睛,始終沉默着。
向立梅見狀,忍不住陰陽怪氣道:“你的還是你姐的,不都是你家的。”
他們家并沒有多停留,事情辦完就下山了。
方秀英碰了碰向陽,提醒他別亂說話。她朝向晚看,輕聲道:“咱們也回吧。”
向晚喉嚨幹澀,嗓音熬的有些啞,只道:“我晚上回南城,就不回去了。”
“晚晚。”方秀英喊她,“今年除夕,也不在家過嗎……”
向晚沒回頭,“不了。”
說完她徑自下山。
回南城前,她去處理了房子過戶的事。全部辦完,又在附近找了家中介,把房子挂牌出售,這才獨自踏上回程之路。
街上年味正濃,只見巷尾的孩童圍在一起分享剛拿到的糖果。這個城市多的是步履匆匆,回家團圓的人,唯有她背道而馳,将僅剩的親情盡數抛在橋畔,頭也沒回。
司雲娣臨終前說的話,這兩天一直盤踞在她心頭。每每想起,都叫人喘不過氣。
情緒效應直接反應到各處,以至于陳景堯從倫敦回京,整個新年裏都有些不得勁。
陳家規矩多,老爺子又是個守舊的人,迎來送往人情世故,諸事都少不得。
陳景堯今晚好不容易從牌桌上脫身,到屋子外頭抽煙,順便給向晚打電話。
京市天寒地凍的,他就穿件毛衣,身影落在光禿的棗樹下略顯沉寂。呼吸洇成一團白氣,在漫長的等待中逐漸消失。
電話撥了幾遍都沒通,處在無人接聽的狀态。
他低頭籲口煙,心頭說不出的煩悶。
老太太是年前走的,走的前一天他跟向晚通過一次電話。
小姑娘雖然極力隐忍,但能聽的出來,情緒非常差。不用想也知道,估計又得瘦一圈。
陳景堯吐口煙,只當她是難以接受親人離世的悲痛。
誰承想直到這年快過完,向晚那邊還是沒動靜,他這才有些反應過來,小姑娘怕是又在同自己劃清界限了。
新年伊始,總臺承辦了兩場研讨會,各地方臺都有上報名額。
南城電視臺總共報了兩個名額,其中一個就是向晚。
司雲娣那套房子年後就有不少買方上門來看,有意向的也有好幾個。中介替她談了一波,最終有兩家能坐下來談價的。
為此她趁着研讨會前,又回了趟宜市。
因為買方是全款,不需要等貸款周期,價格談攏簽完合同,流程沒走幾天,她就收到了全部款項。
向晚看着手機短信上那串不太真切的數字,眼眶一熱,心頭的悶窒感壓得她再次喘不過氣。
房子比預想的價格要高些,成交價将近四百萬。
回京研讨的第二天,向晚去了趟陳偉森的辦公室。要找到他并不難,陳家名號響亮,各司其職,随便一打聽多的是人指路。
陳偉森這點年紀已經退居二線,領着清閑的職務,就等光榮退休。
可惜向晚尋過去時,他人開會去了。
倒是翟穎正巧來找他吃午餐,和向晚撞了個正着。
翟穎自然是知道她的,只不過沒見過廬山真面目。眼下向晚就站在她眼前,倒是讓她有些驚訝。好像除了漂亮并無過人之處,怎麽就叫陳四昏了頭?
翟穎朝她笑笑,說道:“向小姐,坐吧。”
向晚站在原地沒動,看見翟穎替她泡的那杯茶冒着熱氣。
她說:“既然陳先生不在,那我改日再來。”
“向小姐。”翟穎喊住她,“我是他夫人,有什麽事你和我說也是一樣的。”
向晚多少聽說過,陳偉森如今的太太并非是原配,而是續弦,自然也不是陳景堯的母親。
她想了下,覺得也好,這錢還給他們誰都沒差。于是她從包裏拿出銀行卡,推到翟穎面前。
“一年前陳先生關照我們家的兩百萬,按照銀行存款利率,連本帶利就當是借的,全在這張卡上。麻煩您轉交給他。”
翟穎低頭看了眼銀行卡,笑道:“既然是給你的,為什麽不拿着?你不是和景堯……”
“陳夫人。”向晚打斷她,“我沒有要糾纏你們陳家的意思,今天也只是來還錢的。”
翟穎起身,來到她跟前,“我也沒有別的意思,你不用這麽大反應。我只是聽說景堯很喜歡你,你又何必跟我們計較這麽多?”
向晚沒說話。
翟穎覺得挺有意思。
這姑娘倒是丁點沒有要攀陳四的意思,可這不對啊,難不成還能是陳四一廂情願?
對于向晚,翟穎自然是樂見其成的。
原因很簡單,只要陳景堯娶一個對他毫無助力的女人,等哪天老爺子不在了無人替他兜底,他身後沒有倚仗,到那時陳家誰做主還不知道呢。
沈初棠那丫頭着實不錯,既然陳景堯不要,她也曾旁敲側擊問過老爺子,能不能讓景容來聯這個姻。
左右都是陳家和沈家的事。
誰知道老爺子一聽當場氣的摔了碗,指着她的鼻子罵她狼子野心。
老爺子說,人家沈家什麽門戶,還由得我們家挑挑揀揀?陳四之前那事兒做的,沈家差點同陳家翻了臉,眼下她還想再送景容去,真當人沈家是菜市場,沈初棠是棵白菜?
兩家婚事作罷,好在有沈初棠從中調和,才沒将矛盾激化,沈老爺子至今見着他還有些吹眉瞪眼的陰陽怪氣,她倒好,算盤打的怕是五環都能聽見。
老爺子話都說到這個份上,誰還敢再提?
翟穎向來知道老爺子偏心,可沒想到已經到了這種地步。
她看着向晚,說道:“景堯喜歡你,我可以說服他父親接受……”
“陳夫人以什麽身份接受?又為什麽要幫我?”
向晚打量她。
她生的一副溫柔面相,年近五十有着成熟.婦人說不出的柔軟韻味,嬌聲細語,說話如沐春風,叫人挑不出錯來。
翟穎有一瞬失語,因為眼前的姑娘身上那股熟悉強勢的沉郁勁,與陳四竟是如出一轍。
她不動聲色的掩飾神情,笑道:“自然是為了景堯……”
向晚跟着她笑了,笑容裏裹挾着未加遮掩的嘲諷,“您要真為他好,就不會說這樣的話了。”
翟穎愣住,本以為她小門小戶出身,是個好拿捏的,沒想到這麽聰明通透。
她索性直言,“難道你不想嫁進陳家?你我不過是各取所需的事,你也不用裝的那麽清高。那麽清高能得到什麽呢?聽說景堯把二環的四合院都轉你名下了,那間院子值多少錢?撐死四五個億,景堯身價又是多少,你掂量過嗎?”
向晚撩下眼皮看她。忽然不知道該為誰悲哀。
她說:“陳夫人想做買賣,找我怕是找錯人了。我若真想進陳家的門,今天您怕是也沒機會同我說這番話。”
翟穎:“你什麽意思?”
“您就不怕我去告狀?”
翟穎死死盯着她。
向晚又笑了,“您不用緊張,我不會的。我不會拿這種事去戳他心眼讓他不痛快。只是我很好奇,陳夫人難道是這樣進的門?還是說在你們眼裏,什麽都能拿來做交易。”
深夜,陳景堯從公司出來回西三環公寓。路上他又給向晚打了個電話,這回直接提示關機。
他将手機扔到中央扶手上,頭微微朝後仰,疲憊地阖上眼。
路上空,車子很快駛進地庫。
入戶電梯擦的锃亮,倒映着他清瘦的身影。電梯門應聲而開,走廊上暮色彌漫,望過去有道孤影就那麽一動不動地坐在他家門前。
向晚的臉埋在膝蓋,聽到電梯聲響時,茫然地擡頭看過來。
只見陳景堯闊步而來,身上覆滿寒霜,眸底卻是炙熱一片。他單手提着大衣,冷峻的臉上閃過驚色。三兩步來到她面前,伸手将她拉起來,“怎麽來了?”
向晚坐的雙腿發麻,手腳冰冷。
陳景堯握着她的手,反複裹在掌心搓了又搓,看她一雙不知為何劇烈顫動的眼眸。
她擡頭,輕聲道:“你回來啦?”
陳景堯蹙眉,“過來不給我打個電話,手機還關機,就這麽傻坐在門口等?萬一我今天不回來,你打算怎麽辦?”
向晚被他淩厲的神色吓到,縮了縮脖子說:“我手機沒電了。”
陳景堯一時無言,再多的氣見她這樣,也只得咽回肚子裏。
他解開指紋鎖,又低頭按了兩下,伸手将她的手覆上去,“下回來了自己進屋。”
向晚這才反應過來,他是在給自己錄指紋。
為什麽會來找他,連她自己都說不清楚。
或許是孤注一擲,迸發出的最後一點勇氣。全都想用在這裏,用完為止。
她心頭顫動,就這麽看着他來回操作。忍住拒絕他的心思,不想叫他知道現在所做的都是無用功。
自己往後恐怕也用不到。
“進去吧。”
屋裏打着暖氣撲面而來,向晚舒服的眯了眯眼。
陳景堯脫掉外套,轉身問她,“什麽時候來的?”
“昨天就到了,總臺有場研讨會,臺裏派我們過來參加。”
陳景堯坐到沙發上,朝她招招手,把她抱到膝頭沉聲問:“奶奶的事都處理好了?”
“嗯。”向晚點頭。
“又瘦一圈兒,怎麽不接我電話?”
“家裏事情有點多,況且我也不想把壞情緒帶給你。”
陳景堯笑道:“你不接電話才會帶給我壞情緒。”
向晚被他呵出的氣息弄的有些癢,她往後躲,避開話題,“年都過完了,四哥還沒給我紅包呢。”
陳景堯明顯一愣。他挑了挑眉,又問道:“你說什麽?”
“沒什麽。”她不肯說了。
陳景堯狹長的眸半眯,低頭咬她唇,“再叫一次?想要多少都給你。”
向晚笑着推他,“不說了。”
“真不說?”
“真不說。”
陳景堯擒她手,反剪到沙發靠墊上,傾身吻過去。
向晚乖順,手腕微掙,順手抱上他脖頸。
狎昵的暖屋,親到陣陣吮吸的細密水聲彌漫開來,牆上兩道剪影交疊起伏,暧昧的叫人臉紅心跳。
陳景堯習慣性退開,看她迷離情動的眼眸。頓了幾秒,起身将她抱起來,徑自往樓上去。
熟悉又陌生的情/事酣暢淋漓,像是破繭而出的蛹,緊緊纏繞。兩相餍足時天邊已微露銀白。
向晚在黑暗中起身,背過去撿衣服。穿戴整齊後她回頭看一眼熟睡的男人,徑直往衣帽間去。
陳景堯的衣帽間非常大,挂滿了他的襯衣西裝,腕表袖扣。
向晚指尖劃過精致的西裝面料,最終拿了件他不常穿的黑色襯衫,塞進包裏。
她關上燈,放輕腳步往外走。
手還沒觸到門把手,就被身後那道沉啞陰郁的聲音喊住。
“你要去哪?”
向晚渾身一僵,她回過頭,只見陳景堯坐在床邊,整個人都隐匿在黑暗中。即便如此,她還是借着窗外的燈光,看清他那雙略帶凜然的雙眸。
他起身來到她身前,再次問:“你要去哪?”
向晚慌神,一時不知道該怎麽說,“我……”
陳景堯替她回答,“倫敦?還是哥倫比亞,你填的申請是這兩個地方對嗎?”
向晚雙腿打了鉛,嘴唇嗫嚅兩下,什麽話也說不出來。
陳景堯笑,“想問我是怎麽知道的?晚晚,你是真沒拿我當回事。”
他清隽的身影透過被揿開的落地燈,投射在牆面上,有幾分冷蕭的孤寂感。
“我……”
他問:“這回打算走多久,不準備跟我說說?”
向晚喉嚨泛酸,低聲說:“兩年。”
“兩年。”陳景堯點頭,“所以你就打算這樣一聲不吭的走,今天在床上喊我兩句四哥搪塞過去?”
向晚眼眶一紅,搖頭道:“我沒有想要搪塞你。”
“沒有嗎?”陳景堯看她,“這次又是為了什麽?”
她眼淚啪嗒一聲掉下來,落在地板上,“我今天去找你爸爸還錢了,用我奶奶賣房子的錢。”
陳景堯微怔,捏了捏眉心,語氣沉冷道:“就為了這兩百萬,你恨不得把自己鎖住。向晚,我不在乎,這點錢你拿着就拿着了,你想要什麽我不能給你。你為這點錢去跟陳偉森低聲下氣,他配嗎?”
向晚搖頭,“對你來說只是兩百萬,對我不是。還有你爸爸,你爺爺,多了不起的人物,他們怎麽想?”
陳景堯側身,啞聲道:“向晚,你知不知道,只要你願意,明天我就能帶你去扯證。”
“陳景堯,我奶奶說,人貴在要有自知之明,不能攀的關系別攀,不能……不能愛的人別碰。她把房子留給我,讓我把錢還掉,是不希望讓,讓你爸爸,你爺爺覺得我和你在一起是為了錢……”
“可就算這錢還了,他們就會接受我嗎?”
陳景堯睇她,“你不需要他們喜歡更不需要他們接受,我的婚事由不得他們做主。”
“可我不想。”
她說完,整個屋子仿佛都像被掏空了的靜。
陳景堯笑,“所以就打算一走了之,把我撂這兒。向晚,我在你這算什麽?我還要怎麽對你,把心掏出來給你才算數嗎?你能不能對我公平一點?”
向晚偏頭,“我們就,及時止損吧。”
“及時止損,好他媽一個及時止損,你告訴我這損怎麽止,你教教我?”他抵上來,扣住她雙肩,低聲喊道。
向晚睫毛微顫,閉了閉眼。
“陳景堯,就兩年。我們給彼此兩年時間和空間,考慮清楚到底是不是真的合适。”
是不是真的非彼此不可。
向晚吸了吸鼻子看他,“畢竟我們陳公子閱人無數,也不見得等的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