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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是周五,雨還沒停。
陳景堯醒過來是早上八點半,他伸手去攬身側,結果撲了個空。睜眼一看,床上哪還有人。
他起身套上褲子,邊往外走邊喊,“晚晚?”
外頭一點動靜沒有。
客廳廚房不見人,玄關櫃上向晚常背的包也不見蹤影,看來是走了。
陳景堯往洗手間去,給她撥電話,那頭接的還算快。
他問道:“這麽早就走,專門躲我的?”
向晚在走路,氣息有些喘。身後滴滴答答的雨聲做背景,襯得她聲音輕,“我中午有檔直播節目,要去備提綱。”
陳景堯打開花灑,“我晚點就回京市,元旦什麽打算?”
“還不知道,要看臺裏安排。”
“嗯,路上慢點。”
電話挂斷,向晚拿了盒藥去收銀臺結賬。
付完錢,她從包裏取出礦泉水,摳一顆出來囫囵吞下。
昨晚雖然沒做到最後,但她還是不敢冒險。
吃完藥,她坐地鐵到臺裏。剛進辦公室,小齊就迎了上來。
“晚姐你來了,我正巧想給你打電話,今天的節目要提前了。“
向晚一愣,“什麽情況?”
“巴以開戰,已經有記者出發去中東了,臺裏請的嘉賓馬上就到,你現在就得去做妝造。”
向晚放下包,點頭道:“我知道了。你幫我把更衣室的那套藍色套裝拿出來。”
新聞中心的忙碌正式開始,向晚坐在化妝間,化妝師很快跟上。
塗粉底的時候化妝師咦了聲說道:“向老師今天的皮膚狀态不太好哦,昨晚是熬夜了嗎?”
向晚看戰事提要的眸子微顫,笑笑說:“可能是昨天睡太晚。”
化妝師了然,“稍等,我去拿個遮瑕膏來。”
說着她離開,向晚的嘴角也跟着放下來。
她擡頭看了眼鏡子裏的自己,滿臉疲憊,眼底有些烏青,不怪旁人疑惑。
工作任務緊張繁重,容不得她再胡思亂想,只好當場摒棄掉腦袋裏那點心思,全身心投入到工作中。
直到直播結束,向晚收起稿子,這才松了口氣。她起身,準備離開演播廳,剛走兩步就被地上的線路絆了下。人往前踉跄兩步。
幸好楊一恒就在附近,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
向晚擡頭道謝。
楊一恒松開她,打量兩眼問道:“沒休息好?怎麽魂不守舍的。”
向晚瞥了眼地上那團黑線輕聲道:“沒注意。”
“沒精神的話去樓上買杯咖啡吧。”
他蹲下把機器往旁邊挪了挪,讓向晚先過。
向晚走過去,朝他笑了笑說:“謝啦。”
等她走遠,助理小齊湊到楊一恒身邊揶揄道:“楊導別看啦,晚姐都走遠了。”
楊一恒回神,他臉上表情不太自然,清了清嗓子說:“別胡說。”
小齊狡黠笑笑,“那我也先走啦。”
楊一恒點頭,低頭收拾東西沒再看。
中午吃完午飯,方秀英忽然打了個電話過來。
這一年多來,向晚幾乎很少接家裏的電話。久而久之,方秀英知道她的意思,也就很少打來了。
手機鈴聲突兀響起,不知為什麽叫向晚心頭一慌。
猶豫片刻,還是接起來,她沒說話,等方秀英先說。
方秀英那頭有些嘈雜,她先是松口氣,旋即說道:“晚晚,幸好你接電話。你奶奶突然暈倒了,我們正往醫院趕。”
向晚聽完急切問道:“好端端的怎麽會突然暈倒?”
方秀英:“我們也不知道。你奶前陣子剛體檢過,我們也沒多問……”
向晚抿唇,眼眶微熱道:“你們先去,我馬上回來,有事給我打電話。”
她說話時聲音有些抖,努力鎮定地挂了電話,上網看車票。
今日的高鐵票已經售完,她又去看機票,買了時間最近的航班,又上樓去請假。
等這些事都做完,她才發現自己的腿也不經意發軟。
老太太身體一向健朗,去年過年因為她的原因沒回宜市,自然也就沒見到人。老太太特意打了個電話給她,祖孫倆在電話裏沒說別的,只唠了會兒家常就挂了。
想到這些,向晚鼻尖泛酸。
她為躲避原生家庭不管不顧留在南城,自己是清淨了,卻疏忽了到老太太跟前盡孝。
宜市沒有機場,向晚從南城落地滬市,再從滬市坐高鐵回去。
這番折騰,等她趕到醫院時臨近傍晚。
司雲娣已經在醫院住下來,眼下方秀英正在給她喂晚飯。
病房是個六人間,病人家屬圍了滿屋。除了方秀英,向國忠和向晚姑姑一家都站在走廊外頭。
向晚快步而來時他們正在商量着什麽,見到她,這才停了聲。
向國忠看她一眼,點點頭說:“來了。”
向晚和姑姑向立梅打聲招呼,問道:“什麽情況?”
她朝裏頭看一眼,老太太眼下情況還算平穩。人已經醒過來,也能進一些食。只是臉色看着并不好,比上回見到的要瘦了許多。
醫院消毒水味道濃烈,護士推着監護儀走過,還有病人在走廊上散步。
向國忠:“醫生說是胰腺癌。”
向晚聽到那個字眼,腦袋有一瞬的停擺。
她從來沒想過老太太已經病的那麽嚴重,老太太在她心中一直樂觀開朗,連醫院都很少去,怎麽會這樣。
她紅唇嗫嚅兩下,“醫生怎麽說?”
向立梅嘆口氣,“你奶奶自己應該早就知道了,一直瞞着我們。醫生說胰腺癌是癌中之王,眼下已經是晚期,這種情況也沒必要化療折騰,就該吃吃該喝喝的,讓她高興些。”
向晚一顆心沉了又沉,直到涼成一潭死水。
“晚晚,你進去陪你奶奶說說話吧,今晚你媽守夜,我明天再過來。”
向晚望進去,手搭在門把手上,愣了半晌。
眼淚不自覺越流越多,她喘口氣,靠到牆邊低頭捂住嘴,盡量不讓自己發出聲音。
路過的有醫生護士,也有病人家屬。或許是在醫院哭這件事太過尋常,大部分人都面不改色走過。
畢竟病痛和死亡,是人最無能為力的事。
向晚的掌心瞬間沁滿淚,潮濕的緊了又松。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擦幹眼淚,将沾濕的發絲別到耳後,緩口氣才推門進去。
方秀英還在給她喂面,只見司雲娣朝她擺擺手,說自己吃不下了。
向晚笑着走過去,接過方秀英手上的碗,“老太太現在胃口不行呀?”
司雲娣擡眼,見到是她眼底明顯一驚,“晚晚,你怎麽回來了?”
“要是知道您就吃這麽點兒,我就該早點回來的。”
司雲娣瞥了方秀英一眼,臉板起來責怪道:“她那麽忙,你喊她回來做什麽?”
方秀英沒說話。
結婚這麽多年,她到現在還有些怵這個婆婆。
向晚坐到床邊,“您就那麽不願意見着我呀?”
司雲娣的表情松動下來,拉着她的手打量,“自己都那麽瘦,還好意思來管我這個老太婆?”
“那是,我可得管您一輩子的。”
向晚指尖撫過她骨瘦嶙峋,滿是褶皺的手背,輕輕握住。她忍住哽咽,将面碗遞過去,哄道:“再吃點兒?不多吃點怎麽早點出院?”
司雲娣看她一眼,到底還是張了張嘴。
方秀英松口氣,笑道:“你奶奶從小就最疼你,還是你說話管用。”
向晚沒說話,只垂眸安靜給老太太喂飯。
飯後方秀英拿碗去洗,向晚坐凳子上給司雲娣削蘋果。
病房裏的其他病人家屬也都走的差不多,只餘幾個陪夜的人下來,一時安靜不少。
隔壁床的老太太年紀與司雲娣差不多,她朝向晚這邊看過來,笑道:“這是你家孫女吶?”
司雲娣的目光也落到向晚身上,“對。”
“長得真漂亮。”
“是,從小就漂亮。”司雲娣沒謙虛,頗有些自豪道。
老太太又問:“結婚了嗎?”
司雲娣不動聲色地深睨向晚,見她眼睫輕顫,撩下眼皮淡淡回道:“還沒呢。”
她說完,向晚手上的蘋果也削好。
她遞過來,又被司雲娣推開些,“切一半吧,咱們一人一半。”
向晚點頭說好。
“你工作那麽忙,其實不用特意趕回來看我的。我瞧你精神也不好。”
向晚說:“就讓我回來吧。”
司雲娣見狀嘆口氣,“晚晚,人都有這麽一天的。何況我一這麽大年紀的老太婆,活得夠久啦。”
聽她這樣說,向晚剛控制好的情緒眼看又要崩。“您別胡說了。”
司雲娣笑笑,“別哭。你日子夠苦了,別再為我掉眼淚。”
向晚低頭,什麽也說不出來。
方秀英很快去而複返。祖孫倆又閑聊會兒,見時間不早,司雲娣便讓她回去了。
向晚說那我明天再來。
她暫時請了兩天假,明天還要再留一天。
從病房出來後,她去了趟主治醫生那兒。
結論和向立梅剛才說的差不多,胰腺癌早期很難發現,有意識的時候基本都已經是晚期。司雲娣應當是瞞了差不多将近一年了,癌細胞有所轉移,現在已經需要靠打嗎啡來減輕疼痛。
向晚喉嚨幹澀,聽完這些甚至一句話都說不上來。
醫生說,現在一系列的治療,都是針對減輕她疼痛做的。再做別的沒有意義。
向晚僵着兩條腿走出住院樓時,陳景堯給她打了個電話。
他那邊聽上去挺吵,應該是在應酬場上下來,“在等直播?”
向晚說沒有,回宜市了。
陳景堯問她怎麽突然回家,她只簡單地解釋了兩句。
他夾着煙問:“需要我幫忙嗎?”
“不用了,現在也沒什麽需要幫忙的。”
陳景堯聽出她情緒失落,沉聲道:“晚晚,很多事情我們無能為力,但求做到問心無愧就行。”
向晚哽咽:“我知道,我只是不願意接受。”
“給自己時間不是錯,別哭了好不好?”他語氣輕緩哄道。
兩人聊兩句,陳景堯才說:“打電話給你是想跟你說一聲,英國那邊有個項目出了些問題,我要過去一陣。”
對于他的自報行程,向晚沒說什麽。
臨挂電話前,陳景堯還是不放心道:“照顧好自己,有事給我打電話,嗯?”
第二天一早,向晚到醫院後發現司雲娣的床位已經空了,問了護士才知道,說是病人已經被轉到樓上的VIP病房。
她找過去,向國忠他們都在。
司雲娣臉上表情淡淡的,見到她來,才勉強露出些笑容。
向立梅趕了個大早來替換方秀英,眼下人坐在病床邊。她朝向晚看過來,問道:“晚晚,你把你奶弄到這兒來,一天的費用得多少啊,咱們能承擔的起嗎?”
向晚還沒反應過來,向國忠直接接話:“不需要咱們付錢,我剛問過了,說是已經提前預繳了好大一筆錢。”
一大早,消化內科和腫瘤科的幾個權威教授也來會診過了。
向立梅的臉色好一些,她讪笑聲說:“還是晚晚有出息啊。”
向國忠也睨過來,“你那男朋友挺上道啊,不比林峻豪差。”
幾道視線同時落過來,向晚指尖揪住牛仔褲的褲縫,冷聲道:“能別胡說八道了嗎?”
向國忠:“我說錯了?”
“好了。”司雲娣臉色很不好看。
她讓向國忠姐弟倆回去,說是向晚一人留着就行。讓他們晚些再過來換她。
向國忠他們走後,老太太才朝她招手。
“晚晚,別管你爸,做你想做的事。”
向晚點頭,“我知道。”
“你和京市那位,還在來往?不然人家怎麽會替我這老婆子安排這出?”
司雲娣雖然是獨居,可向晚的事她沒理由不知道的。
去年春節向晚沒回家來,她左問右問也問不出個所以然來,便趁除夕夜,親自審了向國忠夫妻倆,才知道他們鬧了這麽一出。
她當時就氣到差點心梗,捂着心髒指着他們夫妻倆罵道:“好啊,你們是真一點兒沒替晚晚考慮,這些年趴在她身上吸血吸慣了是吧?”
向國忠還嘴硬,“媽,是人家主動要給我們……”
“人家主動給你們就收了?你們讓晚晚今後怎麽在別人家擡頭,是不是要讓人家覺得咱們家姑娘跟人家在一塊兒就是為了圖錢的?你們到底還有沒有良心,有沒有一點為她想過?”
方秀英自然不敢說話,向國忠心裏不認同卻沒吭聲。
“糊塗啊,你們這是把自己女兒的自尊踩在腳底下,叫她一輩子被人家戳脊梁骨。就你們這副嘴臉,還妄想跟人家攀什麽親!”
司雲娣左右不了夫妻倆的想法,更別提那錢都花出去了,還拿什麽還。
難怪向晚連過年都不回家。
這樣的家,還有哪裏值得回的。
司雲娣見向晚不說話,拉她手說,“奶奶左右是兩腳都踩進鬼門關的,就擔心你。晚晚,咱不圖別的,不圖錢不圖權,只求你嫁的好。”
“我知道。”向晚哭道,“我知道……”
司雲娣沒再多說。
她累極,身上也痛的難以忍受,她讓向晚扶她躺下去,便閉上眼休息。
向晚在宜市待了兩晚,就回了南城。
沒過幾天,方秀英說司雲娣吵着要出院,說不想再住在醫院裏,想回家。
最後誰也拗不過她,現在已經回家修養了。
司雲娣的原話是,不願用旁人一分錢。她隔天就轉了筆錢到向晚卡裏,讓她還給陳景堯。
向晚收下了。
陳景堯出差已經有一個月,倫敦那邊和國內有時差,兩人聯系不多,向晚把錢給他轉過去,順便道聲謝。
轉錢的當晚,陳景堯給她打了個視頻電話。
視頻接通,他冷峻的臉出現在手機屏幕,一時叫向晚有些惘然。
他那邊是下午,倫敦多陰天,身後浮着冷霜的霧氣,和他清絕的氣質如出一轍。
“睡了嗎?”
“還沒有。”
“轉錢給我做什麽?”
向晚頓下,“奶奶說,不好意思承你這個情,讓我把錢轉你。”
陳景堯接過助理遞來的文件,笑道:“你收着就行,還用跟我客套?”
“那不一樣,一碼歸一碼。”
陳景堯深看她一眼,沒再多就這個話題和她掰扯。他放下筆,撐着下巴看她,沉聲問:“想我嗎?”
向晚垂眸,不接話。
他低笑聲,“又裝啞巴?”
“我要睡覺了。”向晚生硬的轉移話題。
陳景堯也沒惱,目光灼灼地透過屏幕看她,輕聲道:“別挂。你睡你的,讓我多瞧會兒。”
他嗓音喑啞,不知道是不是手機角度的原因,人瞧着要比之前消瘦些。
向晚心一軟,将手機擱在床邊,躺了下去。
寂靜的卧室沒了聲兒,陳景堯沒說話,只有紙張翻閱窸窸窣窣的聲音伴随着她,像是白噪點。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向晚逐漸熬不住,緩緩閉上眼睡過去。
直到第二天醒,她才想起這回事。
連忙拿起手機看一眼,視頻已經挂斷,顯示通話時長是三個多小時。
向晚摸了摸臉頰,也不知道有沒有流口水打鼾呢。
司雲娣的病情每況愈下。
向晚回南城不過一個多月的時間,她已經到了藥石無醫的地步。
人也卧床不起,再沒力氣爬起來。整日有大半日都昏昏沉沉的睡着,難得有清醒的時候。
向晚在除夕放假前多請了幾天假。她知道,這次回去是陪司雲娣最後一程了。
有天她從司雲娣房裏出去拿東西,就聽到向國忠他們在商量合葬的事兒。
司雲娣住的這套房子在市中心,面積不大。雖說是老小區,勝在地段學區好,也值三百多萬。
向晚還沒走到客廳,就聽到向國忠在和向立梅吵架。
“媽也沒說過要把房子留給你,憑什麽你說了算?怎麽說我也有份……”
“我不做主誰做主,我才是她兒子。你一個嫁出去的女兒算什麽,也來跟我争?”
“向國忠,你少拿你那套說事。按法律來講,只要媽沒立遺囑沒過戶,老爺子也不在了,這房子就是咱倆一人一半。”
兩相吵的面紅耳赤。
向晚提着水杯,面無表情地打斷他們,“你們要吵出去吵行嗎?別讓奶奶聽見。”
人還沒走呢。
他們就在這考慮這些了。
向晚的心寒到谷底,卻也司空見慣。
她冷着臉從他們身邊走過,沒再多說一個字。
司雲娣終究沒挨到過完年,年二十八這天,她醒過一次。醒來就看到向晚守在床邊,她抖着手去觸她的手。
向晚立馬反應過來,直起身,“您醒啦?”
司雲娣吃力地點點頭,竟還能回她,“辛苦你了。”
“說什麽呢,說好要陪您的。快過年了,我給您買了身新衣服,等您好點兒給您換上好不好?”
司雲娣沒接話,只定定看她,擡手想摸她的臉。
向晚會意,低下頭湊過去。小小的臉頰落在她掌心,輕輕蹭了蹭。
司雲娣一字一句,緩慢道:“晚晚,這套房子,我找律師做了遺囑公證,我把它留給你……”
向晚搖頭,“我不要這些……”
“傻孩子,你不拿,那些錢你要還到什麽時候啊?”
向晚還是搖頭。
司雲娣很吃力,聲音也輕,“晚晚,瞧不上咱們的人家,咱們也別攀,多沒勁呀是不是?我們晚晚,優秀,漂亮,工作也不差,離了誰都能找到好對象的,就一定要進那家的門?不進才好,往後受了委屈找誰說去?”
向晚哭的沒了聲。
眼淚不停往下掉,眼前模糊一片,肩膀不停顫着,連頭都擡不起來。
“就那麽喜歡呀?”老太太問。
向晚擡了下手,半晌才聲淚俱下,“不敢喜歡……”
“囡囡,痛定思痛後,你才會發現也不過如此。”
“這一生,都不過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