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向晚說完,只覺得金秋的夜過于靜谧深沉了。
兩道身影一前一後被月光拉長,暗黑的影子宛若一體,如藤樹般相互依偎。
但他們并非是被投射的模樣。
陳景堯眼底綴着寡淡沉郁的光,聽到她那樣問,他低頭吸口煙,不禁輕笑。
她如今這副樣子,又哪裏是能被自己管的。
陳景堯剛要回答,只見會堂裏熙熙攘攘走出來一群人,正朝這邊來。
幾個市領導看到他,笑着同他打招呼,說還是陳總有眼界,知道這兒有好東西瞧。
他們各個拿腔作勢,就算知道他是躲懶出來抽煙的,也能将話輕巧地圓過去。
向晚見狀轉身,壓下心底那點微不足道的惆悵,頭也不回的往會堂去。
她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夜色中,陳景堯意興索然地收回眸光,身上那股蕭寒的氣息更甚,卻仍是側身,客套地笑笑以作回應。
向晚回到會堂,酒已過三巡。
郭臺那頭應酬的差不多,他們便打算撤了。
楊一恒将車開過來,還是來時的位置。他給郭臺開車門,又繞回到駕駛座。
向晚系安全帶時,卡扣正巧勾住她那件蕾絲襯衫上衣,顫得緊,她扯動兩下沒解開。
楊一恒半個身子傾過來,低聲道:“別動。”
向晚脖子下意識微微向後仰,幾乎沒有多想就避開了他的貼近與觸碰。
直到意識到這個行為有些過分敏感,她手上的衣線也跟着繞開了。
像是找到理由,她幹笑聲,“好了,謝啦。”
楊一恒的手還停在半空中,他收手坐直身體,笑道:“弄好就行。”
車子緩緩駛離,只留下一道尾燈好似長長的殘影,緩步消失在夜色中。
江讓就站在陳景堯身邊,自然也同他一樣,将剛才那幕盡收眼底。
他谑笑聲,拍了拍滿臉寒霜的陳景堯說:“這畢竟是散了,也不能阻止人談戀愛不是。”
談戀愛,談戀愛。
今晚上這三個字他都聽厭了,還能不能說點別的。
陳景堯指尖撥着金色打火機的表殼,一來一去,煩躁極了。半晌之後,他意味不明地嗤笑聲,“談就談了,還能翻出天來。”
江讓觑他,“這麽大度的?”
這張臉看着倒是不像啊。
陳景堯晦暗不明的俊臉沉得能滴水,穿堂風拂過他輕按打火機的手背,青筋微凸。
他浮浪地低罵聲,在好友面前難得沒風度的回了一句:“去他媽的大度。”
他現在恨不得把她抓回來按到床上,仔細問個明白。
江讓眉稍輕揚,一時驚訝于他少有的情緒失控。
向晚拖着疲憊的身體回到家,打開燈,随手把包扔在矮櫃上。也沒找拖鞋換上,光着腳走到沙發邊,猛地栽了進去。
今晚太過魔幻,幾乎将她所有的力氣抽光。
沒想過還能碰見陳景堯的,碰見了又控制不住想要回望,去暗數他這一年來的變化。
其實能有什麽變化呢,就連說的那句話都跟從前一模一樣。
向晚眼睛一熱,直起身徑自脫掉外套裙子,拿了睡衣往洗手間去。
熱水澆灌而下,混着的分不清是水還是淚,只能看見她那微微顫抖的肩膀,和兩片削薄的蝴蝶骨如同羽翼般緊緊收着。
她來南城為數不多的幾次難過失控,大多都同他有關。
就連新年裏的那場重病如山倒,也沒叫向晚流一滴眼淚。
但她記得大年初五的那個淩晨,她在睡夢中被咳醒,起床去倒水喝。喝完兩杯再躺回床上,便怎麽也睡不着了。
窗外虛浮的,像是隔了很遠的鞭炮聲此起彼伏,那一刻向晚才意識到,是正月初五迎財神的日子。
她打開微信随手翻着,訝異于這個點了還有人在發朋友圈。點開一看才發現,是商晔。
她跟陳景堯在一塊兒的年頭裏遇着商晔的次數太多了,他早就在她微信列表裏,只是幾乎沒有說過話。
商晔發的是段十幾秒的視頻。到了他們這樣的身份地位,對財勢不甚在乎,但也多少有些迷信在的。
那天他和陳景堯到寺裏上了頭香,供了財神爺,又回到菊兒胡同通宵打牌。
牌桌上財神爺卻是半點沒眷顧他,叫他從頭輸到了尾。他覺得晦氣。這才正月初五呢運勢就這麽差,今年還怎麽過?
他罵陳景堯是情場失意賭場得意。
這段視頻便是那個時候随手錄下的。
畫面裏陳景堯叼着煙,手上正摸着牌。一水兒的煙霧,竟也照得他那雙漆黑的眼眸,有漫不經心的幾分松弛來。
就這麽短短十幾秒,叫向晚坐在黑暗的床頭,愣是看了一遍又一遍。
即使咳到喘不過氣,即使一整個春節都要一個人窩在床上與漫天的藥盒作伴,她也一聲沒吭。
直到看到陳景堯那雙淡漠的,無甚所謂的臉開始,才有一瞬的崩塌。
她知道他并不高興。
流連在名利場,回到屬于自己的黃金屋也叫他覺得這般寡淡無趣嗎?
那是向晚在離開他之後,除了在睡夢中哭醒,唯一一次清醒的狼狽崩潰。
因為好想他。
國慶後氣溫驟降,南城連着下了好幾天的雨。陰冷潮濕的風席卷着冷空氣,寒瑟得呼呼作響。
新聞中心依舊忙碌,向晚照常上播下播。文化節那晚的事好似又是場夢,注定沒有下文。
臺裏剛舉辦完中秋晚宴,顧明潇空出幾天假來,約向晚到南城東郊的溫泉酒店放松兩天。
她靠在向晚辦公桌旁,邊剝着橘子邊說:“你跟龍哥調兩天班呗,又沒事的。”
晚間新聞不止向晚一個主播,還有位和她搭班的男主持人。兩人輪流上播,時間上也可以随時調劑。
向晚整理手上的稿件,拿起日歷看了眼。
她搖頭小聲道:“不行哦,我這周末還有個商演活動,不好缺席的。”
顧明潇有些無語地看着她日歷上畫的密密麻麻的紅圈圈,輕點下她的頭,“小心我告你在外面走穴,成天接那些沒涵養的商演,你真有那麽缺錢啊?”
向晚笑,對此并沒有覺得不好意思,她坦承道:“我就是缺錢啊。”
那兩百萬,她不可能真的就讓向國忠他們白白拿了。
或許陳偉森不在乎這點錢,但他給錢就是為了打擊她自尊的,叫她知道自己和他兒子永遠不可能站在同一高度。
她沒想攀陳家這艘大船,亦不想從船上拿走一分一毫不屬于她的東西。
那才是對她真心的亵渎。
以她現在的收入,多熬兩年,五年十年的,日子總會好起來的。
顧明潇有些心疼地看着她,“你這也太拼了,晚晚,你有困難就跟我說……”
“我知道。”向晚打斷她,“真有事我會跟你說的,我還撐得住。”
顧明潇嘆氣:“那你真不跟我去?”
“下次吧,我都收了人定金了。”
“行吧。”顧明潇難掩失望。
她将剝好的橘子送到向晚嘴裏,從一旁拉個凳子過來,神神秘秘道:“但你不跟我去泡溫泉也就算了。”
向晚的視線落在稿子上,她嗯了一聲,等待她的下文。
顧明潇指了指窗外,“就咱們臺對面那家互聯網公司,你知道的吧?”
向晚心思都在稿子上,反應慢半拍,過了幾秒才擡起頭說:“哦,上個月新搬來那家?”
“對對對。”顧明潇點頭如搗蒜,“上回我坐地鐵碰到那家公司的HR了,你知道的嘛,互聯網公司男生比較多,又比較宅,大把的單身青年。他們人事就想了個福利,說是想跟我們臺搞次聯誼的。”
向晚嘴上振振有詞默念着稿件,完全是一只耳朵進一只耳朵出的狀态。
顧明潇實在無語,拍了拍她的手,沒好氣地說:“你到底有沒有在聽啊?”
“啊?”向晚回神,秉承着一心二用的最高原則,她點頭回:“哦聯誼啊,好土哦。”
“土也沒見你談戀愛啊。”
“我就是暫時還不想談嘛。”
“知道知道,我們向大主播一心都在搞錢上,男人算什麽呀。”
“你說的對。”向晚說。
顧明潇身子向後靠,頗有些恨鐵不成鋼,“你少貧,人家HR可是說了,他們公司晚上加班都是看你節目的,指明想讓你參加。”
向晚一聽恨不得舉起雙手,“你饒了我吧成嗎?”
“不行。”顧明潇把她手攥下來,才說到正題,“晚晚,我之前見過他們公司一運營經理,長得超帶感的。你就當幫幫我,給我壯個膽呗。”
“你還需要壯膽呀?”
顧明潇掐她腰,“怎麽說話呢。”
向晚笑個不停。
“我的好晚晚,你就跟我一起去吧……”
向晚被她搖的頭昏眼花,眼前的字密密麻麻看不真切。她實在被纏的沒法子,只好妥協道:“僅此一次哦。”
顧明潇舉手:“我保證。”
聯誼的地點定在離電視臺不遠的商業街,那裏有家正宗的日式燒肉店。
向晚有些局促,對這種正兒八經傳統的聯誼活動啼笑皆非。
她這一排坐的都是他們臺的女生,有主持人,有導播和幕後後期。對面一排則是那家互聯網公司的男生,兩兩對坐,挺傻氣的。
顧明潇玩兒的開心,她就坐在那位運營經理對面,同人劃拳喝酒,早就把舍命陪君子的向晚抛在腦後。
坐在向晚對面的男生并不太活躍,人長得斯斯文文,戴着黑框眼鏡,瞧着倒像是被公司HR逼來的。
他的目光和向晚對上,禮貌地朝她笑笑,問道:“你也是被逼的?”
向晚點頭。
“那幸好是你坐我對面。”
兩人心照不宣的相視一笑,在這喧嚣嘈雜的氣氛中尴尬靜坐,只祈禱這場活動快點結束。
實在無聊,向晚一整晚都只是安靜的吃串。
有幾個男生好幾次上前來搭話,都被她不鹹不淡的态度打發了。或許是她臉上表達的意願過于明顯,自那以後再沒有人主動,她便樂的自在。
燒肉店的清酒口感綿密清甜,向晚自顧自貪了幾杯。等起身想去上廁所時,一瞬間頭重腳輕,才意識到自己有些喝多了。
等她晃晃悠悠回去,聯誼會也接近尾聲。
顧明潇沒喝多少酒,這會兒倒是終于記起向晚來,手裏拿着她的外套和包。
“你喝醉了?”
向晚擺擺手,“沒,沒有……”
顧明潇看她搖頭晃腦的樣子,無奈地搖了搖頭。她替她穿好外套,又将包斜放到她肩膀上,“走吧,送你回家我的冤家。”
向晚嘻嘻笑兩聲,“我沒醉,我酒量很好的。”
“行行行,你海量。”
走出燒肉店,又開始飄雨。冷風兜來,惹得向晚忍不住瑟縮一下。
她臉有些紅,并不是很醉,只是有些微醺。喝了酒不算太冷,她抱着顧明潇的胳膊站在路邊等車。
“這鬼天氣怎麽又開始下雨了。”
向晚透過她的肩膀去望飄落在路燈下的綿綿細雨,小聲道:“我喜歡下雨。”
顧明潇下意識問:“為什麽?”
很少有人會喜歡雨天吧。
向晚吸了吸鼻子,喃喃自語道:“因為雨天會碰見喜歡的人。”
“誰啊?”
向晚沒吱聲,她呼吸不由放輕,眼睛迷離又空洞地落在洇成一團的水塘上。
就這麽站了幾分鐘,網約車沒來,倒是馬路對面開來一輛車。
明晃晃的車燈很是刺眼,喇叭聲沉悶地響兩下,在紅綠燈的地方掉頭,徑直停在她們身旁。
楊一恒下車,撐着傘繞到馬路邊,“你們等車嗎?”
顧明潇點頭,“楊導,你怎麽在這兒啊?”
楊一恒說:“我剛下班,正巧路過。”
他的聲音淹沒在淅淅瀝瀝的雨聲中。
顧明潇知道他對向晚有意思,不太信他這副說辭,卻也沒戳穿。
“別等了,我送你們吧。”他說。
向晚擡頭,她微醺的眼眸泛着晶亮的光,在細雨中更是好看。這會兒人有些暈乎乎的,沒說話,只盯着楊一恒看。
顧明潇垂眸看她一眼,點點頭,“行吧,我真怕她堅持不到回家的。”
楊一恒走過去替她們開車門,輕聲問:“怎麽喝這麽多?”
他記得向晚酒量應該還算可以,又是個有分寸的人,不至于喝醉。
顧明潇把向晚塞進車後座,輕輕舒了口氣。
“大概是最近壓力有點大吧,釋放一下也好。”
楊一恒沒說什麽,轉頭去開車。
因為放心不下向晚,顧明潇和他一塊兒送向晚回家。
回去的路上,向晚就睡着了。
她醉了也是不吵不鬧的,很安靜,只窩在後座座椅上一動不動,連呼吸聲都幾乎聽不見。
幾縷碎發擋在額前和臉頰邊,黯淡的車廂偶爾被城市的霓虹燈照亮,襯得她整個人過分清絕秾豔。
路途不遠,十幾分鐘便到了。
車身停穩在老舊陰暗的樓梯口,窺不見一絲光亮。前燈熄滅,整個世界都沉寂下來,唯有雨水從房檐一邊滴答落下,像是催促聲。
顧明潇推了推向晚,“晚晚,醒醒,到家了。”
向晚沒動。
楊一恒解開安全帶下車,躬身彎腰進後座。
“我抱她吧。”
顧明潇猶豫,她知道向晚不太喜歡別人碰她,“我和你一塊兒扶吧。”
楊一恒說:“行。”
他們一左一右将向晚從後座上撈起來。
楊一恒畢竟是男生,向晚的重量大部分吃在他身上。
影影綽綽的幾道身影,和沉重的步伐,讓他們絲毫沒有注意到,陰郁黑暗的過道上還停着一輛車。
那輛車停了足足五個小時,終于等到要等的人。
倏地,兩束強光直直打在他們身上,流暢的車身像頭蟄伏在黑夜中的豹,陰沉可怖。
陳景堯推門下車,一貫溫和的臉上帶着不容置喙的強勢和陰鸷。
他的目光落在向晚身上,而後直勾勾的,盯着楊一恒,幾不可察地揚了揚眉稍。
楊一恒認出他,詫異地喊了聲:“陳總?”
陳景堯單手插兜,立在燈火通明的兩束光線之間,他沉聲道:“把她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