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驕陽似火,蟬鳴聲短促高亢。
仲夏的枝頭郁郁蔥蔥,生機盎然,寧靜的只剩下吱吱聲。
陳偉森走出前院,他的車就停在路邊。司機下車給他開門,人剛走兩步還沒坐上車,就聽到身後砰得一聲,連帶着車身狠狠顫動幾下。
一輛黑色奧迪直沖沖撞上來,沒帶減速的,頃刻間車尾深陷一個大窟窿。
陳偉森被吓了一跳,還沒回神,白着臉踉跄兩下望過去。
只見陳景堯滿臉陰沉地從駕駛座上下來,眼神宛若淬了冰,狠戾冷寂。
他身高腿長,全然沒有懼意,桀骜張狂的信步而來。
陳偉森背過手,冷着臉低聲呵斥道:“你這是做什麽,想要你老子的命嗎?”
屋內有笑聲傳來,似要淹沒過無聲的對峙。
他不由一陣脊背發麻。
陳景堯神色冷峻,語氣沉到谷底,“父親是不是忘了曾經答應過我什麽。”
陳偉森沉默地睨他。
這事兒還要從他十八歲生日說起。
當時陳偉森曾問他想要什麽成人禮,卻沒想到剛成年的陳景堯只是笑笑,漫不經心說,希望以後但凡我的事父親您都不要插手。
父子二人之間的龃龉頗深,陳偉森深知。他再氣不過,最終還是應下了。
如今陳景堯單手插兜,背對着陽光,人比他高出一個頭不止。說話做事也有了張狂的資本。
而距離他十八歲,已經過去十年。
陳偉森臉色青紅不接地看他,“你怎麽就知道我找她麻煩了。”
聽他說起向晚,陳景堯眼神更冷兩分。
“家裏下人多的是,你随便找個來問看看,我有沒有為難她。”陳偉森睨他,見他身上戾氣不減又說:“你為着她連公司都不去,別說我,你覺得有多少人能容得下她?”
陳景堯睇他,“您只要擺好自己的位置,我的事您少摻合,咱們這父子關系也就能原樣維持下去。”
“你在威脅我?”
“您覺得是就是。”
陳偉森一動不動。
陳景堯再不理他,朝他微微颔首,利落轉身朝院子裏去。
向晚挂完電話,身體僅存的最後一絲力氣也仿佛徹底被抽幹,抖個不停。
她還記得向國忠和方秀英高興地說,這兩百萬正好可以用來支付新房的首付,剩下的只需要再貸一點款就夠了。
向晚讓他們別動這筆錢,這筆錢不能拿,要他們立刻打回給她。
她的話像臨時倒下的一盆冷水,澆在向國忠夫妻二人頭上。
對他們來說,這筆錢就像是煮熟了的鴨子,怎麽能說飛就飛走。
向國忠立刻搶過電話來,對着她劈頭蓋臉一頓罵:“你是不是腦子進了水,你白跟人家玩的?咱們家拿這點錢又算什麽,左右都是該他孝敬老丈人的。”
他恬不知恥、理直氣壯的一番話,叫向晚好不容易憋了一個中午的眼淚再也忍不住決堤了。
她伸手去抹,卻意外地越抹越多。
肩膀跟着微顫兩下,她咬牙嗫嚅,穩住情緒後哽咽道:“你算人狗屁的老丈人。”
向國忠被噎了下,而後罵罵咧咧起來。
向晚又怎麽會不知道,這錢一旦到了他們手上,是決計拿不回來了。
最後又是方秀英出來和稀泥,叫她別總惹她爸生氣。錢既然已經收了哪還有還回去的道理,何況她弟弟往後需要用錢的地方還多着。
向晚閉了閉眼。
她做夢也沒想到,這種俗套到連電視劇都慎用的橋段,有一天竟會出現在她身上。
可無論怎樣,她知道,從這一刻開始,她和陳景堯算是徹底完了。
……
汪荃那頭剛安排好,回到前院,就看到陳景堯闊步而來。
他目光冷肅,二話沒說上前牽過向晚的手往外走。
向晚趔趄,冰涼的手被他裹住,好似終于着陸。
陳景堯斜睨汪荃一眼,冷聲道:“我的人就不勞汪秘書費心。還請您轉告老爺子,就說人我接走了,他要看也看過了,往後有事直接找我就成,不興這套。”
汪荃支吾兩聲。陳景堯也沒給他說話的餘地,徑自帶人走了。
他手握的緊,出了院子就把向晚塞進副駕。
人上來後将冷氣開到最大,一腳油門下去,車子很快駛離大院。
向晚偏頭看他冷峻的側臉,輕聲問:“你怎麽來了?”
陳景堯單手扶着方向盤,目不斜視道:“什麽情況都搞不清楚你就敢一個人來,不怕被人吃了?”
“你爺爺和父親人挺好的,沒有要吃了我的意思。”
陳景堯冷哼一聲,“那我真該替他們謝謝你的誇獎。”
向晚笑,又将目光落到車前,扯開話題:“跟人追尾了嗎,車怎麽撞成這樣。”
整個車頭都撞癟了,看樣子撞得不輕,居然還能開。
“小事。”他漫不經心道,偏頭分心看她,“向小姐不打算跟我說說,他們都跟你說了什麽?”
其實不用說,他大抵也能猜到。
圈子裏慣用的那套伎倆,先禮後兵罷了。
“就是吃了頓飯,真沒為難我。”向晚說。
她說完,前面紅燈亮起,車子緩緩停下。
陳景堯眼神晦暗,他摸了摸她發頂,“不管他們說什麽不用理就是,再來找你直接拒了。交給我來處理,嗯?”
向晚聞言輕嗯一聲,說知道了。
她把頭轉向窗外,沒叫他看到她蓄在眼眶裏的眼淚。
陳景堯握她手,“趁我這陣子空,再帶你出去玩兩天?”
只幾秒時間整理情緒,向晚再回頭時勾唇笑道:“好啊。”
向晚跟臺裏請了幾天年假。臨出發去港城前,她遞交了書面的離職申請。
主任很是訝異,畢竟她轉正不到一年時間,這麽好的機會,怎麽說不要就不要了。
他讓向晚考慮清楚再做決定,向晚卻搖頭,說自己心意已決。
莫立群他們知道這個消息後同樣大為吃驚,尤其是李禹恂。
他不免把她的辭職和前兩天向晚被陳家人接走一事聯想到一起。
向晚卻笑說:“我發現你也是電視劇看多了哦,不至于。”
李禹恂不解,“那是為什麽?”
“不過是想換個環境換個賽道。”
這話說出口,就是連她自己也不信。
有哪裏會比皇城根下的京臺更好,多少人削尖了腦袋往裏跳,她倒好,說走就走。
要說不是因為陳景堯,鬼才信。
李禹恂心裏說不上來的滋味,“那你打算回宜市嗎?”
“應該不會。我大學學姐調去南城電視臺,他們最近在外招主持人,我應該會去試試。”
“也好。”李禹恂點頭,“你這樣的形象加上履歷,去地方臺綽綽有餘了。”
向晚擡手說:“別盲目誇啊,人家指不定瞧不上我。”
“不會,我相信你可以的。”
午休時向晚去電視臺樓下買咖啡。
取完咖啡剛要走,意外遇上剛進門的沈初棠。
兩人都有些愣怔,還是向晚先回神,朝她點了點頭。
沒想到錯身時,沈初棠喊住她,笑說:“有時間嗎,聊兩句吧。”
向晚看了眼手表,無可無不可地點了點頭,“不過我只剩半個小時的休息時間。”
沈初棠的笑容裏沒有明顯的敵意,要比頭一回見和煦許多。
她點了杯美式,兩人推門坐到露臺邊。
向晚安靜,在等她開口。
半晌過去,沈初棠聳聳肩說:“我拒絕跟陳家的婚事了。”
這話令向晚頓了頓,但她很快回神,笑笑沒說話。
“那天的事情我事先并不知道。如果我知道你會去,我一定之前就通知四哥了。”
“那天是你通知他的?”
沈初棠點頭,“大院裏的人都守規矩,但我覺得四哥應該要知道。”
向晚睇她,“謝謝,但其實沒必要的。”
沈初棠覺得很奇怪,她為什麽能這麽淡定,哪怕聽到她說自己已經拒絕和陳家聯姻,她也沒有露出半分情緒。
“你不愛四哥嗎?”
向晚被她問的一愣,沒回答。
以她們的關系說這樣的話,多少有些情淺言深了。
沈初棠見她不說話,低頭看了眼時間,“我不知道你們之間怎麽了,但四哥為了和家裏抵抗做了很多,我從來沒有見過哪個在大院出生的人逃得脫聯姻的命運,仿佛我們這樣的人從出生開始就被綁死在一棵樹上動彈不得。你說好不好笑。”
向晚無法想象他們的人生。
因為誰也決定不了自己的出身,但卻可以選擇正确的路。
“就算是聯姻,他也一樣可以過的很好。”
沈初棠意味深長地看她,“你不是他,又怎麽能替他下結論呢。”
說着她又看了眼停在路邊開着雙閃的車,拎着包起身,“就是恰好碰到,找你随便聊兩句。說起來我們還真挺有緣的,不是嗎?”
向晚看她的背影,拎着鱷魚皮的包包,就像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一樣,那麽倨傲自信,也灑脫。
她的話萦萦而繞,像是汩汩流水綿長地淌過心尖,緩緩滲透開來,疼的叫人喘不過氣。
向晚想,她是真挺沒意思的。
走到這一步,連一句愛他都不敢承認。
港城的夏天比京市更加悶熱,稍走兩步便有陣陣黏膩感。
向晚難得穿了條紅裙,收腰的設計,裙擺飄逸在膝蓋之上,露出一雙筆直的長腿。
陳景堯一身休閑裝,潮牌T加牛仔長褲,劉海沒有刻意打理,慵懶地耷在額前,中和了面部的淩厲,平添幾分少年感。
兩人牽手進酒店check in的時候,難免惹來一陣注目。
他們下榻的酒店就在尖沙咀,背靠維多利亞港。酒店房間的全景落地窗擦的锃亮,迎面正對海,到了晚上燈火闌珊,整個華麗夜景仿佛都成了他們倆的陪襯。
向晚翹着腳打開橙色小人APP,搜附近評分比較高的茶餐廳。
她拒絕了陳景堯的提議,他選的餐廳都死貴,連說話都得注意着分貝。她喜歡有煙火氣的地方,不想讓他們最終還停留在那些虛浮飄渺的畫面裏。
連回憶起來都是與自己格格不入的矜貴。
陳景堯挑了挑眉,意思随她折騰,徑自去沖澡。
洗到一半向晚聽到他在洗手間裏喊她,便趿上拖鞋走到門口,“幹嘛?”
裏頭淅淅瀝瀝的水聲沒斷,只聽到男人低沉的聲音:“幫我拿個內褲。”
向晚下意識回:“你自己不會拿啊?”
他默了幾秒,“你不介意的話,也不是不行。”
她這才反應過來,帶着滾燙的臉跑去翻他行李箱,最後在箱子的一角找到燙手的黑色。她推門放到大理石臺面上,剛準備撤,淋浴門驀地被拉開一條縫隙。
下一秒,她被捉住手臂,拖了進去。
向晚忍不住尖叫兩聲,熱水陡然澆灌而下,頃刻就将她渾身都打濕。
始作俑者笑,手上已經掐到軟肉。他絲毫沒有覺悟,笑說:“你不熱?沖個澡不好嗎?”
向晚氣得推他,大罵道:“陳景堯,你這個神經病!”
陳景堯笑個不停,“稀罕。就喜歡你罵我。”
“神經病,你為老不尊,老不正經……”
“晚晚,洗個澡而已,談什麽正不正經。還是你希望我……”
後頭的聲音逐漸聽不清,只剩下細碎的嗚咽聲,又被吃進去。
磨砂的玻璃門上不時泛起指印,由深到淺,氤氲的霧氣下是一條條支撐不住的水痕,伴随着水漬緩緩滴落下來,又消失不見。
時間被凝滞,向晚忘了最後正兒八經沖澡是什麽時候。
只知道她饑腸辘辘出門,天早就黑了。
想打卡的那家茶餐廳已經打烊,她氣到不行,足足罵了陳景堯三條街才順過氣來。
第二天一早他們去的迪士尼。
陳景堯挺不情願的,奈何前一晚向晚的氣還沒出順,不得不“委曲求全”陪玩。
向晚在周邊商店買了個玲娜貝兒的發箍,走前她又想起陳景堯來,重新折回去。
陳景堯見狀眉心一跳,立馬臉一板,“你想都別想。”
他看着她手裏那只熊,滿臉寫着拒絕。
“好吧。”向晚重新放回去,拉着他走了出去。
港迪人不多,向晚拉着陳景堯幾乎把所有項目都刷遍了,才發現他好像有點恐高。
她笑個不停,像是找到了他的弱點,“沒想到陳公子還有怕的事兒呢。”
陳景堯面不改色解釋:“只是有點近視看不清。我不太喜歡難以掌控的感覺,到了高處也一樣。”
“那你現在能看得清嗎?”
陳景堯低笑,“嗯,能看清你傻笑的臉。”
向晚總是說不過他,這回倒是沒生氣,笑得更傻了。
晚上的煙火表演令人震撼,結束許久向晚還沉浸在其中。
可煙火流逝,昙花一現。
人生又何嘗不是,所以才想要抓住最後一點時光,讓這場黃粱夢更長一點。
但她忽略了,游樂園也終有打烊的一天。
陳景堯注意到她的表情,将她拉到懷裏,“還想看?我找人安排。”
向晚卻拉住他拿手機的手。
她搖頭,“陳公子到哪都喜歡搞特殊嘛。再多來幾次,也一樣是要結束的。有遺憾才更好。”
有遺憾才叫人不會忘記。
向晚想她或許天生就是個自虐狂吧,非要永遠記住這種痛覺,在之後的每一晚想起來都像是缺氧的魚,撲騰撲騰掙紮着,享受瀕臨死亡的孤寂感。
那晚回去她格外主動。
人坐他身上,手更是造次着探。
陳景堯受用得很,他喉結上下滾動,吻落下去,沒一會兒就掌握了主動權。
窗簾後是澄澈的海,和絢爛的夜,交相輝映的燈光越過太平山頂,照亮滿室的旖旎風光。
向晚閉着眼,接受從他嘴裏渡過來的氣息與步調,同頻共振的情/事默契十足,仿佛兩人生來就是天生一對。
這個念頭叫她恍然,叫她不忍心。
可內心清醒的沉淪,直到嘗到鹹濕的味道才轟然發現,早就到頭了。
她用力抱住他,穩住心跳。在一次次月光籠罩的惆悵之中,劇烈的呼吸緩緩平息下來。
向晚咬着牙,對他說了句:“陳景堯,我們結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