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噴泉水花四濺,立體造型的雕塑矗立在池水中央,被形态各異的水柱澆灌得通透瑩白。水流潺潺,宛若一支永不停息的交響樂。
向晚坐在陳景堯身邊,沒怎麽開口。他談事情她就聽着,偶爾話題落到她身上,她便有分寸地回上兩句。
陳景堯的手就随意擱在她身後的椅背上,呈半環繞狀,保護寓意明顯。
向晚說話的時候,他一雙沉冷的黑眸緊緊盯着她,隐隐帶着笑意。
但凡有點眼力見的人都能看的出來,陳四對這姑娘很不一般。
又沒人打過交道,饒是待會兒想上陳四那兒攀個情也對不上名號來,這不尴尬。
圈子裏幾個太太湊在一起,小聲互換情報。
有一位夫家剛從南邊北調過來不久,對京市錯綜複雜的關系網還停留在一知半解的狀态,于是便語氣謙遜地朝旁人讨教。
“陳公子身邊那位是哪家的千金,之前怎麽沒見過?”
有太太睨她一眼,笑道:“別說你了,就是我到現在還有些摸不着頭腦。”
那位太太驚訝地啊了聲,又重新把目光放回到向晚身上。
衆人心思各異,又不敢貿然上前。只好隔座遠眺,再細暗觀察一陣。
沈初棠下樓時,便看到向晚正在和商晔聊天。從兩人的表情來看,瞧着關系還挺熱絡,絕非是第一回見。
陳景堯則指尖夾着根煙,也沒點,神情慵懶放松。他目光盯着身旁人,不時笑笑。
他的聲音若隐若現地飄到沈初棠耳中,分明是愉悅的音調,聽來卻格外刺耳。
沈初棠的表情管理,是日複一日在沈家耳濡目染習來的,這也是必修課。
所以當她走到陳景堯身前時,臉上已是挂着得體的笑容。她眼神沒亂瞥,只是沖他輕快地打了聲招呼,又較為“親熱”地喊了聲,“四哥,你來了。”
她的聲音空靈且突兀,直接将向晚的話打斷。
不說陳景堯,就連商晔的臉上也閃過一絲局促。
向晚打小是個會看眼色的。
她沒有錯過商晔眼底的意外,又眼見陳景堯臉上的笑意逐漸淡下來,便不動聲色地擡頭,朝沈初棠看過去。
這張臉她算不得陌生。只一眼就記起來,是上回在SKP她見過,并且誤會了的那個女生。
陳景堯朝她點點頭,算做招呼。
他沒有介紹的意思,向晚便也識趣地并不多問。單就從對方的稱呼和态度來看,應當是很熟稔的舊相識。
要說沈初棠一點不在意,那必然是假的。
陳沈兩家私底下互換口風的事兒,在大院裏頭不是秘密,壓根瞞不住,早就在圈子裏傳的沸沸揚揚。
可就在這個緊要關頭,陳景堯堂而皇之帶個女人來參加今晚的宴會,多少有點兒下沈家的面子。
沈初棠自視甚高,她姿态端得穩,笑了笑,“你們在聊什麽,我能坐這兒嗎?這一晚上的可沒意思了,幸好四哥你來了。”
她的到來令商晔無所遁形。
他實在待不下去,主動讓位說:“你們聊,失陪。”
說完人就機智地避開修羅場。
商晔走後,沈初棠便順勢坐到他的位置上。
向晚垂眸不語,指尖蜷起,揪着手機殼的邊緣,像是機械的刻板行為。也是她表達不安的一個小動作。
或許是女人的第六感作祟,縱使沈初棠什麽也沒說,向晚仍然能從她的言語動作間,隐隐感受到幾分敵意。
陳景堯的手從椅背後頭繞過來,搭上她的細腰,他輕聲問道:“餓不餓?”
向晚:“還好。”
沈初棠不動聲色觀察着。
直到靠近後才發現,向晚比她想象的還要漂亮。不同于千篇一律的網紅臉,她五官精致辨識度很高,眉眼冷倦,透着股濃濃的高級感。這種長相介于女人和女孩之間,做任何表情都不顯違和。
她忽然有些挫敗,對自己引以為傲的美貌。
故而她看着向晚試探道:“這位姐姐好漂亮,是做什麽的?”
向晚回道:“記者。”
出乎沈初棠的意料,她并不是那些好打發的網紅和小明星。記者職業正經,想來學歷應該還不錯。
但不論怎樣,也絕不是能和陳家搭邊的關系。
沈初棠笑笑:“記者啊,是京臺徐謙底下的嗎?”
她指名道姓,語氣滿不在乎,仿佛徐謙在她這兒只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
向晚點頭。
明眼人都能看出來,她沒有同她搭話的意思。
陳景堯睇了沈初棠一眼,那眼神冷的似是警告。
他直起身,摟上向晚的肩膀沉聲道:“走吧,帶你去吃點東西。”
說完也沒和沈初棠打招呼,便帶着她走了。
沈初棠身子往後靠,盯着兩人漸行漸遠的背影,輕輕咬了咬唇。
剛才在二樓同她一道的女生見狀走過來,在她身邊坐下,“說什麽了?我還以為你會當場發作呢。”
沈初棠苦笑下,“發作?我以什麽身份發作?”
“不都是板上釘釘的事兒,你慌什麽。陳四就是再喜歡往後還能越過你不成?玩兩天也就膩了。”
閨蜜是知道她心思的,開解道。
沈初棠搖搖頭,從侍應生手上接過香槟,抿一口說:“你看他像是會害怕的樣子嗎?”
陳景堯這人,就不是普通女人能束縛的。
他驕傲,漠視一切,根本不可能受制于人。
陳老爺子看不清局勢,可她也不傻。難道這往後漫漫人生路,幾十年她都要困在這樣的婚姻裏嗎?
這個想法叫沈初棠迷惑起來。
她呷口酒說道:“我看他就是想借着今晚告訴所有人,他陳景堯的婚事還由不得旁人做主。”
沈初棠年紀很小的時候,沈老爺子便誇她聰明通透,有着她哥哥姐姐們比不了的玲珑心。
可她現在算是明白了,這太通透倒也不見得是好事。
坐她身邊的閨蜜似懂非懂,“有嗎,也可能是你想多了吧。”
沈初棠自嘲地笑了聲,仰頭将酒飲盡。
是不是的,很快就能見分曉。
在慈善晚宴正式進入正題前,向晚已經被陳景堯喂了個半飽。
她其實挺不好意思的,在場人多在推杯換盞,甚少有人像她一樣拼命進食的。
上流圈便是如此,沒人會在意今夜菜色如何,他們只關心能否在有限的時間達成有效的利益置換。
陳景堯全然沒在意,伸手遞塊草莓蛋糕到她嘴邊。
向晚擺手,“不吃了,你別這樣。這麽多人看着呢。”
他卻挑了挑眉,語氣輕狂道:“我怎麽樣。”
“除了我以外都沒人在吃。”向晚忍不住喝口酒,含糊的掩飾羞赧的表情。
陳景堯失笑,“那你忍忍,想吃什麽等結束再說。”
這話說的好像她多貪吃似的。
向晚忍不住瞪他一眼,又換來他沉沉的低笑。
他伸手接過她手中的酒杯,輕聲道:“少喝點,這酒後勁足。”
那是杯紅酒,入口酸澀,回味卻是綿長甘甜,口感極佳。
向晚貪了兩杯,這已經是她拿的第三杯了。
陳景堯徑自将酒杯放到路過侍應生的托盤上,向晚見狀撇撇嘴,只好作罷。
拍賣會很快開始,場子逐漸安靜下來。
拍品一件件如流水般呈現在衆人眼前,從名品字畫到珠寶首飾,琳琅滿目,叫人嘆為觀止。
陳景堯一手拿着號碼牌,另一只手牽着向晚。
他人坐的板正,長腿交疊,上半身微傾。昏暗交錯的燈光打在他側臉上,矜貴冷峻。跟着薄唇貼到向晚耳邊,輕聲道:“有喜歡的嗎?”
向晚一愣,沒多思量便搖了搖頭。
陳景堯了然,睇她一眼說:“晚晚,你這樣叫我這慈善都沒法做啊。”
向晚看他說:“陳公子做慈善還需要由頭嗎,我懷疑您這是在pua我。”
陳景堯沖她挑了挑眉,眼底盡是狐疑之色。
見他這副表情,向晚便知道他這是沒聽懂什麽意思。
他一個從不上網沖浪的人,不感興趣也沒時間,自然不明就裏。
向晚小聲嘀咕:“三歲一個代溝這話果然沒說錯。”
她話音落下,燈光倏閃幾下,光怪陸離地打着旋兒,正隆重推出下一件拍品——威廉姆森粉紅之星。
那是枚11.15克拉的粉鑽,配以同色系的戒指,豔彩無暇的純度,一登場便引得在場女士倒吸一口涼氣。
向晚的目光跟着落過去,耳邊卻傳來陳景堯的聲音,“又在嫌我老?”
“你聽錯了。”她伸手過來,将他側着的頭扶正,“你專心點。”
她那一本正經的模樣又再一次把陳景堯逗笑。
他饒有興味地轉頭,果真開始專心聽拍賣師介紹。
就在要公布起拍價時,向晚手機進了個電話,是莫立群打來的。
她和陳景堯打了聲招呼,便躬身出去接。
離開主樓,她往洋樓後面的花園去,直到足夠安靜才接起來。
莫立群還在加班,說是有個選題下班前被上頭打了下來,現在需要重新提報。他讓向晚回去後方便把備選提案發到他郵箱,以免明天再做采集來不及。
向晚應下。
兩人又閑扯兩句,這才挂了電話。
院子占地大,花團錦簇攏成片狀,精心栽種的芍藥花開得正豔,夜露氤氲着水氣,澆得花蕊锃亮。四方灌木修剪得宜,四溢的花香迷人。
向晚從秋千上下來,正要回主樓,就聽到灌木叢後頭傳來兩道腳步聲。
來的自是圈中人,京城裏頂頂嬌氣的姑娘,這會兒閑悶,出來透氣閑聊的。
她們口中說起熟悉的名字,讓沒走兩步的向晚驀地一頓。
“你上回說陳公子要和沈初棠訂婚的事,到底是不是真的呀?”
“這還能有假,是我親耳聽見我爸媽說的。說是已經初步談攏了,就等着定日子。”
另一人狐疑,“那陳四怎麽還敢帶別的女人到沈初棠面前來,這不是硬生生打她的臉嗎?”
“這有什麽好稀奇的,玩玩咯。家族聯姻麽,還不是各玩各的,只要兩家利益捆綁在一起,就鬧不出大事兒來。”
“說的也是。”
“就是這麽個理啊。就說謝家好了,謝禮安那事兒鬧成這樣,當天連婚都沒結成,那女的最後不還是被唐家收拾,灰溜溜走了。聽說兩家又重新定了日子,婚宴照常辦。”
“上不了臺面的女人,就是母憑子貴也照樣沒名沒分。”
這話刻薄,卻引得她們譏笑出聲。
兩人又閑聊兩句,這才走出花園回了主樓。
秋千旁的向晚維持一個姿勢許久,她腳下生了釘,忽然就走不動了。
許多難以名狀的細枝末節在這會兒都像是猛然被打通了。
商晔的尴尬和逃之夭夭,陳景堯的“保護”,以及那位叫沈初棠的姑娘藏着的,晦暗而又不可言說的敵意。
原來根源都在這啊。
而她卻還像個傻子一樣,跟在陳景堯身邊,堂而皇之的恬不知恥。
沈初棠今日沒向她開腔,大抵都是歸于良好的教養吧。
她們這樣的人是最不屑搞雌競的,很沒必要。再一個是,讓向晚難堪等于是讓她自己難堪,得不償失的事情,還平白叫人看笑話。
多體貼一姑娘。
跟陳景堯絕配。
向晚仰頭,她想一定是今晚的風太大,花粉迷了眼睛,否則怎麽會這麽酸。
紅酒的後勁上來,胃裏也跟着隐隐泛酸,腦袋暈眩,就快要站不穩。
她嘴角扯笑,在原地緩了幾分鐘,便拿着手機,轉身徑直出了大門。
沒等太久,招手喚來出租車,頭也不回地上車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