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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暗的走廊透着冷白的光,無端生出的恐懼感深深侵蝕着手術室外的人。
向晚話音落地,如同一道驚雷,硬生生砸在謝禮安心頭。
他腳下踉跄兩步,背靠在白黃相間的牆壁上,頓時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向晚低頭,腦海中不斷回想起剛看到方齡時,那幅令人心驚的畫面。
謝禮安辦婚宴的事,縱使他刻意瞞着方齡,可這圈子就這麽大,哪能真瞞得住。
謝唐兩家左盯右防,生怕宴席出了岔子,到時讓整個京圈看笑話。卻沒想到,方齡比想象的要平靜的多。
她前陣子就在網上買了幾個紙箱子,大大小小如今全攤出來,跟擺地攤兒似的。人就坐公寓地板上,一點點收拾。
哪些能帶走的,哪些要留下的,全都歸類收好。
等到走的那天也好徹底跟謝禮安做切割。
臨近傍晚時,公寓門鈴聲倏然響起。她護住小腹緩緩起身,趿上拖鞋去開門。
誰知門一開,便有三四個彪形大漢沖進來,他們拿了棒球棒,二話不說見東西就砸。
方齡被吓壞了,又不敢輕舉妄動,怕他們會對她做什麽。幸好手機握在手上,她第一時間想到的不是別人,就是謝禮安。
可對方這會兒在自己婚宴上,手機被謝家人收了起來,又怎麽可能接她的電話。
等屋子裏的東西砸的差不多,那幾個男人回頭見她在打電話,怕出事兒,又走過來想要搶她手機。
争搶間來回推搡,方齡不慎趔趄倒地,人就重重倒在了一堆碎玻璃上。
咚得一聲悶響,那力道重,她不僅渾身被玻璃刺傷,緊接着小腹也傳來劇痛。
方齡起先不明所以,直到那群人跑路,臨進電梯時打了個電話。在那通電話裏,他們稱對方為唐太太,她才驀然恍悟。
這是唐家給她的警告。
前天她去醫院檢查,正巧在停車場撞上了唐婉卿母女倆。
唐婉卿因着謝禮安的态度,近日連着被圈子裏的人冷嘲熱諷,心裏本就怄得很。哪知又趕巧碰見方齡,這狐媚戲子面色紅潤,身段高挑玲珑,可見謝禮安把她養的,甚至比大小姐還要嬌貴。
唐夫人到底比她老練,摁住她跳起的心思。
她不在意方齡怎樣,可她忽然出現在醫院,這事情就可大可小。不敢貿然去查,怕驚動謝禮安,到時唐婉卿一樣落不着好。
幾番思量,她便動了這個腦筋。
若是她想多了,那也算是給方齡一個警告,無傷大雅。若她真敢動不該有的心思,那便叫她知道,這就是下場。
方齡想明白時,已經在血泊中躺了幾分鐘。感覺到有溫熱的鮮血從她腿間流淌下來,她這才忍痛拿手機打120。
打完,向晚的電話跟着進來。
向晚剛下班,人正巧就在她公寓附近,趕過來時也是六神無主,到處打電話,眼淚流的不比她少。
向晚記得,那時方齡在她懷裏,一張臉白的吓人,竟還有力氣擡手給她抹眼淚。
她說:“晚晚你別哭,這就是我的命。我命裏和這孩子無緣,或許這樣對他而言才是最好的結果。”
這些天她不止一次想過。
真生下來又如何,她要她的孩子永遠背負私生子的罵名,永遠都無法擡起頭來喊謝禮安一聲爸爸嗎?
還是說,要讓謝禮安坐實身份,承認自己就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大混蛋。
亦或是讓他放棄現在的一切,娶她這樣一個毫無助力的女人,從頭再來嗎?
她想要完整的他,可又不舍得。
向晚哽咽道:“她甚至這個時候還在為你着想。”
“可是謝禮安,你不配,你活該在這樣大喜的日子裏見血。紅毯踩的舒服嗎?這可是用你孩子的血鋪的,怎麽樣,開心嗎?”
走廊上呼呼的風,陰怖森冷。
謝家公子平日裏那麽體面一人,這會兒整個人都縮在牆角。他彎着腰,背影微顫,擡手捶兩下牆,一聲都不敢回答。
陳景堯回眸,伸手摟她,指腹摩挲過她的頭頂,輕聲道:“好了,晚晚。”
向晚沒再說話,咬着牙不停流眼淚。
陳景堯心下凜然,說不出的煩悶。
想着她性子向來要強,就是自己失戀分手也沒哭成這樣。現在倒好,為了旁人不管不顧的。
又恍然覺得,她不是單純在為別人流淚。
手術室的燈啪嗒一聲滅了,像是通往無盡出口的一道開關,誰也不知道門後是怎樣一番景色。
謝禮安從地上爬起來,抹了把臉上的眼淚,虛晃着走到手術室門外。
他一陣後怕,又不得不把腰杆挺直。
醫生邊脫口罩邊走出來問:“方齡家屬?”
謝禮安點頭:“是。”
“抱歉,孩子沒保住。”
醫生說着頓了下,又看向後頭的兩人,“我們已經盡力了。萬幸的是搶救及時,子宮保住了,只是會不會影響到後續生育,很難說。”
謝禮安眼神空洞,只聽到那句“孩子沒保住”。他呆愣在原地,雙手攥拳,骨節泛着不可言說的白與緊繃。
現場唯一冷靜的是陳景堯,他朝醫生點點頭,說了句辛苦。
他上前兩步,拍了拍謝禮安的肩膀,沉聲道:“人沒事才是最重要的。”
總好過天各一方,這輩子只能在愧疚中茍活。
至于旁的,沒有比活着更重要的。
謝禮安什麽也沒說。
方齡被推出來沒多久,人還沒醒,謝禮安那邊就辦了轉院手續。轉的是軍總院,他說那地兒安全。
向晚還想跟,卻被陳景堯扯住。
“這都幾點了,明天不上班了?你留着也沒用,不如回去睡一覺,明兒空了再過去就是。”
向晚欲言又止:“可我擔心……”
“放心。”陳景堯語氣平穩,“現在不會有人比他更難受。”
向晚最終還是跟着陳景堯走了。
她跟在他身後,陡然走出醫院時,被迎面而來的穿堂風吹的忍不住瑟縮下。
陳景堯脫下西裝外套,搭在她肩膀上。
車子從停車場開過來,穩穩停在他們跟前。
車門自動打開,陳景堯讓向晚先上車,自己到路邊抽根煙。等他散完身上的煙味坐上車,就看到向晚靠在車窗上發呆。
黑色庫裏南很快開出醫院,往西三環去。
一路無話,直到向晚再次走進陳景堯這套頂複豪宅,才覺得身上的冷意稍稍被驅散,四肢逐漸暖和起來。
陳景堯雙手搭在她肩膀,低聲哄道:“先去洗澡,至少得把這身衣服換下來,好嗎?”
向晚點頭,徑直去衣帽間拿睡衣。
等她洗完澡出來,陳景堯在餐廳沖她招手。
“晚飯沒吃?”
“嗯。”向晚點頭。
“吃點東西再睡。”
他不知道從哪兒變出來幾道菜,看着色香味俱全,可向晚一點胃口也沒有。
她剛洗澡時,甚至還能聞到自己身上那股淡淡的血腥味。
所以她搖了搖頭,輕聲道:“我吃不下。”
陳景堯仿佛料到她會這麽說,伸腿将她椅子夠過來些,親手喂她吃。
向晚遲疑片刻。
終是在他熾烈黯沉的目光中張了嘴。
沒吃幾口,她就推了推他的手,搖頭說不要了。
陳景堯深深看她一眼,“去睡吧。”
卧室沒開燈,漆黑一片。床上隐隐還是散着那股淡淡的,熟悉的香味。
陳景堯上床時,向晚已經睡過去。
他伸手撥開她臉上淩亂的發絲,手肘半撐在床頭,借着昏暗的落地燈看她。
向晚睡的并不安穩,眉頭緊皺。
他伸手将她摟進懷裏,很快就感覺到她的手攀上來,環住他的腰。緊接着連雙腿也繞上來,整個人都抱住他。
他沒動,任由她抱着,緩緩閉上眼。
不知道過去多久,陳景堯半夢半醒間,只覺得懷中的人身子微顫。很快,他睡衣胸前傳來一陣涼意和黏膩。
陳景堯垂眸,一擡手就觸到她眸底泛的眼淚。
他揿亮床頭燈,輕輕推了推她,“醒醒,晚晚。”
向晚惺忪轉醒,她臉上滿是眼淚,迷惘朦胧的神情就像是游走在夜色中的孤影。
陳景堯撥開她眼角邊被淚打濕的頭發,輕聲問:“做噩夢了?”
向晚點頭。
她夢到自己也和方齡一樣,躺在冰涼的地上,臉頰和身體都是血,朝四處蔓延開,怎麽止也止不住。
不遠處的簾子後頭有道模糊的身影,她看不清對方的臉,只知道是個很漂亮的女生。
那個女生邪魅一笑,聲音尖銳刺耳。
她直勾勾地看着自己,紅唇一張一合地說着:“勾引別人老公好玩兒嗎?”
向晚心慌意亂,覺得自己好似誤闖入一處迷宮。眼前霧氣重重,她四處碰壁,怎麽走也找不到出路。
只能任由傷口越來越深,血越流越多。
直到陳景堯将她喊醒,她才猛地掙脫出來。
可這夢境太過真實,叫向晚一時分不清自己究竟身在何處,看見陳景堯的第一反應便是将他往外推。
這一推,差點兒把人推到床下。
陳景堯滿臉懵,雙手一攤,表示自己什麽也沒做。
向晚這才清醒過來。
她抹了抹臉,輕聲道:“我有點兒睡迷糊了。”
陳景堯重新回到她身邊,無奈道:“做什麽夢了,叫你這麽橫?”
向晚搖頭不肯說。
陳景堯抱着她重新躺下來,掌心緩緩順她的背。他的肩膀很寬,手上刻意放輕了力道。
“睡吧。”
向晚睜着眼看窗外,卻再沒了睡意。
寂靜無聲的黑夜裏,她聽到陳景堯均勻綿長的呼吸聲,小心翼翼翻了個身,從他懷裏鑽出來。
剛轉過去,身後的人就貼了上來。
陳景堯嗓音喑啞,帶着困倦與冷寂,“睡不着?”
“吵醒你了?對不起……”
陳景堯無聲嘆口氣,“我知道你今天吓到了。”
向晚在他懷裏點頭,她遲疑兩秒,忍不住偏頭問:“陳景堯,謝禮安還會跟唐家結婚嗎?”
陳景堯默了半晌,遲遲沒有回答。
直到天空細雨落下,啪啪打在窗戶上,叫人覺得無情又悲涼。
向晚閉上眼。
她意識到自己陷入無法自洽的情緒裏,也深知不是非要他一個答案。他答與不答,最終也改變不了什麽。
向晚隔天請了半天假,直接從西三環往醫院去。
她到時,病房門口守着兩個人。倒是沒攔她,她進的還算順暢。
方齡人已經醒過來,這會兒靠在病床上閉目養神。
謝禮安就那樣坐在床邊,一錯不錯地看着她。
他衣服沒換,還是昨天那一身,難得一見的落魄與頹廢。
聽到推門聲,方齡睜開眼,見到是她,緩緩動了動唇,“怎麽這時候過來?”
向晚走過去,“不放心你,過來看看。現在感覺怎麽樣,還痛嗎?”
方齡搖頭,“不痛了。”
怎麽可能不痛。
她那麽怕疼的一個人,這次愣是一聲沒吭。
謝禮安還在,說話總是不方便。
他自己也意識到,便起身站起來,朝向晚點點頭,自顧自說道:“我先回去換身衣服,待會兒再過來。”
方齡偏頭看向窗外綠茵茵的草地,聲音虛弱道:“你不要再來了。”
謝禮安颀長的身影顫了顫,他沒回頭,只是站着不動。
“謝禮安,你如果對我還有一點點愧疚,就放過我吧,也算是放過你自己。你回去結你的婚,我回深城,從此以後我們兩不相欠。”
謝禮安愣了半晌,最後若無其事只當沒聽見,他笑了笑問她:“早上想吃什麽,你不是最愛吃豆腐腦兒,我去給你買好不好?”
方齡卻回了句:“出去。”
謝禮安強撐的嘴角放下來,難堪地喊她:“方齡。”
“我讓你出去,滾出去!”
方齡情緒失控,把手邊的枕頭杯子全部一股腦門朝他砸過去。
謝禮安沒躲,一身狼狽地任她發洩。他襯衫濕了,打理有條的頭發有些亂,連着枕頭也落在腳下。
“你先走吧,她剛做完手術,情緒太激動不好。”向晚勸道。
謝禮安點頭,覺得自己像是硬生生被人掐住脖子,一句整話也說不出來。
他聲音疲憊沙啞,不敢大聲,怕又刺激她,只和向晚說了句:“麻煩了。”
謝禮安走後,向晚徑直坐到床邊。
她去拉方齡的手,“動這麽大氣,真不拿自己身體當回事了?”
方齡轉過來,眼眶通紅:“都這樣了,我這副身體還會好嗎?”
向晚不免想起昨晚醫生說的話。
她不确定方齡自己知不知道,但醫生沒有肯定說她以後都不能懷孕,那就代表還有機會。
況且,就算不生孩子又如何。
每個女人都是獨立的個體,她只是她自己,無需為這些事買單。
向晚笑,試圖緩和當下悲情,“怎麽不會好,咒自己呢?你要不好誰帶我去深城吃糖水啊?”
方齡跟着笑起來,笑的眼淚從眼角滑落。
她抓着向晚的手說:“那還得是我。”
說完她低頭,“晚晚,其實孩子沒了我反而覺得是種解脫。他在我肚子裏,我不知道該怎麽做,打掉不舍得,不打掉又覺得自己很可恥。現在好了,我不需要自己做決定,就有人替我做主了。”
向晚聽的,抑制不住的鼻酸和顫抖。
她問:“真的是唐家嗎?他們做這樣的事,就不怕遭報應嗎?”
方齡搖頭,“他們無非是想證實我到底有沒有懷孕,一石二鳥的事兒,找幾個人就做了,大不了進去蹲幾年,對他們也沒損失。”
“我不打算追究了。晚晚,說到底我才是可恨的那個。”
本就是她貪戀與謝禮安這點斬不斷的孽緣,拖泥帶水,想着能混一天是一天,才走到今天這個局面。
都是她咎由自取。
向晚心底一陣悲涼,“那你之後打算怎麽辦?”
“我沒有開玩笑,是真的想回家。”
“晚晚,我和謝禮安這些年的愛與恨,早在孩子沒了的時候就徹底斷了。孩子沒了,我沒什麽可在乎的,也就再沒人能困住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