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京市的冬天強硬蕭瑟,灰白的天雪還在落。
大院兒幽靜宜居,八十年代木質構建的庭院式建築,三層高的白色小樓被楊樹遮了一星半點,就靠在湖泊邊。
今兒個前廳熱鬧,陳家上下該來的不該來的基本都到了。
老爺子年紀大了,也漸漸喜歡起有小輩圍着的日子。他對權勢的貪戀不如從前,知道自己到了頤養天年,共享天倫的時候。
不比年輕時嚴苛,見着陳家這些小輩,臉上也能挂幾分由衷的笑意。
陳嘉敏是個活絡性子,圍在陳老爺子身邊叽叽喳喳,上蹿下跳的,逗的人眉開眼笑。
翟穎坐在客廳沙發左邊,端着茶杯,模樣板正。她年過五十,保養的好,一身旗袍雍容大方,面相和善。
“你瞧瞧小六,一張嘴多能說,怎麽到你這就是個木頭腦袋。”
翟穎臉上帶着笑,旁人看不出丁點異樣來,哪能知道她此時正捏着陳景容的胳膊。
陳景容吃痛,将手臂縮了縮,“您要願意也能去湊個熱鬧,兒子看您不比小六差。”
“你想氣死我不成?”翟穎白他一眼。
她這個兒子,怎麽就不能明白做爹媽的良苦用心。前陣子陳偉森好不容易說動陳景堯,把景容塞進京廣,誰知他半點不争氣,上任沒兩天就捅了簍子。
那事情鬧的沸沸揚揚,老爺子前兒晚上看見新聞足足默了十來分鐘,誰也不敢上前讨臉色。
大抵是顧忌各房臉面,最終只嘆口氣,別的沒多說。
翟穎這一顆心七上八下,跳了好幾天,好不容易見老爺子臉色好些,這才想着耳提面命陳景容一番。哪知對方不接茬。
“你要有你哥一半的本事,也不至于叫我和你爸這樣操心。”
可說到底,陳景堯不是她親生的,哪來的母慈子孝一說。
“您既然知道何必非逼我進集團?沒那個金剛鑽攬不了瓷器活。”陳景容滿不在意道。
翟穎同他沒得說,小腿踢了踢他,示意他去老爺子跟前露個臉。
陳景容什麽也沒說,皺着眉收起手機,走開了。
三房的陳偉寧和孫悅顯得有些拘謹,坐在另一頭的沙發上左顧右盼,不停往窗外看。
孫悅今天是把侄子孫巍也帶來了,公司出了事總得有個說法,不好讓陳景容一人背這個鍋。态度得擺正了。
老爺子見着孫巍,淡淡應了聲。倒沒多說,一雙渾濁的眸子斂了斂,算是給陳偉寧面子。
管家從廚房出來,示意可以用飯。
陳嘉敏第一個蹦噠起來,“我早餓了,開飯開飯。”
老爺子不動聲色瞥了眼前廳聚集的人,默了默,“再等等。”
陳嘉敏無語。她看了眼窗外呼嘯的風雪,小聲嘀咕道:“外頭這麽大雪,四哥沒準兒不會來了。”
老爺子沒出聲,閉上眼,手指放在膝蓋上敲兩下,嘴裏哼着黃梅調,只當沒聽見。
衆人一個兩個的,不敢再搭腔,心裏頭各懷鬼胎。
可誰不道一句老爺子太偏心,也太擡舉老四。
陳景堯到時已是十二點,過了陳家飯點的時候。
一屋子人像樣坐着,瞧着是剛開飯。
他把大衣遞給管家,抖落下幾滴雪花,徑直走到餐廳,沉聲道:“抱歉,臨時和住/建部有個會。”
老爺子放下筷子看他,“坐吧。”
陳景堯風塵仆仆,一如既往的白襯衫和西褲,他頭發短了些,顯得整個人更加矜貴清隽,利落的下颌線微收,松了松袖扣落座。
傭人替他擺好碗筷就退了出去。
陳家自己關起門來吃飯,也講究個排位布局。孫巍坐在最末席,一雙眼睛滴溜溜的轉着觀察。
他也是沾了孫悅的光才勉強留下來吃餐飯,這會兒見陳景堯來,止不住給他二姑使眼色。
誰知老爺子一個眼梢風盯過來,誰也不敢再擠眉弄眼。
管家給陳景堯盛了碗湯,遞到他手邊。
孫悅不比翟穎沉的住氣,見狀笑道:“景堯啊,你剛從滬市回來,有些事可能還不是很清楚。”
陳偉寧雖說骨子裏瞧不上孫家,可現在兩家到底是綁在一塊兒,利益互換的道理誰都懂。
“景堯,這事兒是孫巍做的不對,他鬼迷心竅被人騙了才會去進那批貨,給三叔個面子,想法子通融通融,把這事給了了。”
陳景堯掀了掀眸,語氣平平道:“三叔三嬸說的事我确實不太清楚,這事你們還是找景容直接對接吧。”
他放下湯勺,身子緩緩朝後靠,漫不經心一句話,堵住了孫家想開的口。
翟穎反應快,她朝老爺子看了眼,“爸,景容這不剛任職,有些事情監管不到位是他的過錯,我和偉森已經教訓過他了,接下來他會上心的。”
說着她碰了碰陳偉森。
陳偉森和老爺子最像,不笑時嚴肅極了,話是朝陳景堯說的。
“你弟剛接手子公司,有些事你也稍微幫襯着一點,弄成這樣總歸是陳家難堪。”
陳景堯不做聲,動手夾一筷子排骨,味道嘗起來比上回和向晚一起吃的還膩。也只有小姑娘會喜歡。
誠然陳偉森的話沒錯。
像他們這樣的人家,最興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道理。裏頭再怎麽腐爛,是決計不能叫外頭看笑話的。
陳老爺子不怒自威,渾濁的眼耷拉着掃過衆人,啪嗒一聲放下筷子。
在場的都是聰明人,除了陳嘉敏。她一塊排骨啃到一半差點兒被噎着,還是陳景堯順手遞了杯水給她。
“咳咳咳,謝謝四哥。”陳嘉敏小聲道謝。
老爺子逐個敲打。
“先把輿論壓下來,才是最要緊的。受傷工人的思想工作做好,別為了那三瓜劣棗的丢了體面。”
陳景容被翟穎在飯桌上踢一腳,反應過來:“知道了爺爺。”
“還有你。”他指着孫悅。
“你要貼補娘家,這些年明裏暗裏送了多少錢去填你們孫家的無底洞,我不跟你計較。”
老爺子說着停了停,孫悅的臉肉眼可見紅了一圈。孫巍更是頭也不敢擡,生怕他那點不幹不淨的手段被老爺子當衆點了。
“你若還想正兒八經做你的陳三夫人,就把你們家那點上不了臺面,市井小民的作風趁早給我收了。”
這話屬實難堪。
可孫悅靠的什麽上位,在座的哪個不清楚?
翟穎冷笑聲。
瞧瞧,這大院裏頭的人哪有什麽臉面,左右都是表面風光。沒點實權就如同跳梁小醜,指不定哪天就被掃地出門了。
陳老爺子沒退之前,成日裏迎來送往,見的人比你吃的飯還多,心裏頭門清的很。給一巴掌送顆棗的,這不就來了。
“京臺那邊,讓你哥去維系。看下是哪個記者做的報道,把關系疏通了。”
陳景容點頭,“我找人問過了,是民生欄目的兩個記者撰稿的。都是新人,其中一個還是實習生,估計是想做新聞博名聲的。”
說着他朝陳景堯看過去,“四哥認識嗎?”
陳景堯眼皮輕撩,他放下碗筷,慢條斯理地拿一旁的濕紙巾擦手,“我應該認識?”
孫巍把頭埋的更低了。
在座的除了他,沒人知道向晚和陳景堯之間的那點風月事。但他不願去觸陳景堯黴頭,孫家眼下已經是夠如履薄冰的。
陳景容垂眸,笑了笑,“我也就問問,沒別的意思。”
這頓飯吃的食之無味,飯菜煨了又煨,談話的功夫轉眼又涼了。
哪還有人煙的下去。
老爺子自打上回住院後,精氣神就不如從前。他拄着拐杖起身,準備上樓休息。
臨走前他看了陳景堯一眼,沉聲道:“景堯,你跟我上來。”
從大院出來,陳景堯半斂着眸,手臂上挽着剛從管家那接過來的羊毛大衣。
司機替他開車門,随即車子緩緩駛出。
老爺子最怕犯忌諱,今兒他開的是那輛平時上班用的黑色奧迪。
車子開出大院,司機偏頭問:“陳總,現在去哪兒?”
陳景堯松了松領口,說先回公司吧。
他心裏頭總是不痛快的。
這點破事他是丁點不想攬,更何況還牽扯一個孫家。孫家什麽門戶,妄想同陳家攀親戚,到頭來一頭羊宰的肥也不知道是進了誰的口袋,還徒惹一身腥。
翟穎不是成天想着要給他兒子分一杯羹?
這會兒屁股沒擦幹淨倒是想到他了。他就是把這位置送出去又何妨,誰又能沾的穩?
老爺子又豈會不懂?
若非親自請他出面料理,就讓他們這麽爛着也無妨。
可到底手心手背,總是連在一塊兒。
陳景堯捏了捏眉心,按下車窗,徑自點根煙。雪花飛揚,煙灰抖落到他手背,微燙的觸感惹的他更加煩躁。
轉眼将煙蒂按滅,有失分寸的伸手丢到窗外。
他這時候才回過味來,這輪軸轉沒休沒止的日子有多空洞乏味。
成日應酬、開會,還有不論在哪處,席間一塵不變的來回試探和迂回,都讓他覺得沒意思透了。
向晚下班時天已經全黑。
她走出電視臺大樓,從包裏掏出圍巾裹上,這才擡步往地鐵站走。
沒走兩步,路邊傳來嘟嘟兩聲。
她轉頭看去,只見那輛黑色奧迪後座車窗緩緩降下,露出男人優越英俊的側臉。
陳景堯擡眸,朝她招了招手。
向晚小跑着過去,雙手把住車門探頭問:“你怎麽來了?”
“向小姐不聯系我,我只能自己送上門了。”
陳景堯替她推開車門,示意她上車。
向晚剛坐上去,就被他摟到懷裏。車窗緩緩升起,從外頭看只剩全黑的隐私玻璃。再也窺不見女人柔軟的臉貼在男人胸膛的畫面。
車子開走,尾燈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不遠處,金融組小方眼底閃過車尾燈的紅色光芒,她手裏拿着手機,默默呆滞在原地許久。
向晚對此渾然不知,她窩在陳景堯懷裏,感受到自己的頭發被繞在他指尖。他像是在擺弄,又緩緩松開,有些癢。
“你來怎麽不提前跟我說一聲啊,萬一我不在臺裏你不是白跑一趟嗎?”
陳景堯笑笑,“總能找着你。”
向晚從他懷裏退開些,對上他的雙眸,總覺得今天的他有些說不清的懶倦。
“你什麽時候回來的?”
“想知道怎麽不直接打電話給我?”
向晚無語,“每次我問你你總愛反問我,到底是誰問誰?”
陳景堯失笑,重新将她攬到懷裏,“這些天過的怎麽樣?”
他語調漫不經心的,真有幾分話家常的意思。倘若向晚現在擡頭看,能看到他眼底叫人捉摸不透的深邃。
向晚指尖滑過他的腕表,有一搭沒一搭回:“就上班,沒什麽特別的。”
見她不願多說,陳景堯也沒再問。
車子很快開進西三環的住宅區,停在陳景堯那棟頂複平層樓下。
當他再偏頭,才發現向晚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睡着了。
她睡着的模樣過分安靜乖巧,頭靠在他肩膀上,嘴唇微張。睫毛的陰影洇在眼下,有些暗淡,卻掩不住她潋滟奪目的唇色。
司機頓了頓,回過頭,“陳總……”
陳景堯沉聲道:“你下去開門。”
“好的。”
司機下去将一側車門打開,沒過一會兒就看見陳景堯抱着向晚從車上下來。
他動作輕柔,明顯的體型差讓向晚落在他雙臂裏顯得很小,也很幼态。電梯間擦的锃亮,能清晰的倒映出兩個身影。
陳景堯徑直将她抱進主卧,剛放到床上,向晚似乎是陡然闖入了陌生的環境,有所感知地轉醒。
一睜眼,看到的就是俯在她上方的陳景堯。
“醒了?”
她哂了聲,意識逐漸回籠,再環顧下四周,忍不住問他:“我怎麽總能在你車上睡着?”
難不成他車上是灑了安眠藥麽?
陳景堯拍了拍她臉頰,“吃過晚飯沒?”
“剛剛在公司樓下的便利店買了個三明治。”
陳景堯笑,“這麽節儉?我明天讓助理給你辦張副卡,想買什麽自己買,成嗎?”
他語調輕,聲音就壓在喉嚨口。整個人上半身也落在她身上,是收着力道的,所以不覺得重。只是這樣的姿勢過于暧昧了,他的氣息撲在她耳邊,向晚耳根都發燙。
可他卻在用最虔誠的口吻,說着最是銀貨兩訖的話。
便是這樣,陳公子也能在這個時候用一句“成嗎”,讓你覺得他是有在尊重你的。
陳公子一張無上限額度的副卡值多少錢向晚難以想象,她只知道所有因為不清醒而産生的念頭在這一刻陡然消失。
天平停止搖擺,一切又重新歸為平靜。
向晚沒接他話,只問:“你吃過了嗎?”
陳景堯唇貼着她耳朵,輕聲道:“我要說沒吃,向小姐是準備為我下廚嗎?”
向晚直視他,“也不是不行。”
這套房子生活設施齊全,廚房用品更是滿當當。說實話挺有生活氣息的,但怎麽看陳景堯也不像是會下廚的樣。
向晚打開冰箱,來回掃兩眼,才回頭說道:“你若能等,我就給你炒兩個菜,實在等不了就下點面條行嗎?”
陳景堯上衣有些松散,人慵懶地靠在廚房門口笑道:“你會做飯?”
“應該算會吧,總歸不至于燒了你的廚房。”
向晚說着開始配菜,陳景堯揚了揚眉稍,大有一副任你折騰的架勢。
他轉身去洗澡,洗完出來發現向晚還真就做好了兩菜一湯。
“洗好了?快去吹頭發過來吃飯。”向晚說。
陳景堯走進廚房,瞥了眼料理臺上的盤子,從她身後堵住去路。他埋近脖頸,身上是沐浴露的香味,讓向晚想起第一次在這兒留宿的畫面。
“這麽厲害?什麽時候學會的做飯?”
他頭發沒幹,有幾滴水順着向晚的脖頸流到了衣服裏,衣襟前也有些被打濕。
向晚推了推他,“陳景堯,你煩死了,去吹!”
陳景堯惡劣地笑兩聲,不再惹他,轉身回了洗手間。随後就是吹風機的聲音,嗡嗡響了一陣,很快又恢複平靜。
向晚做的是些簡單的快手菜,一道清炒蝦仁,一道辣椒黃牛肉,還有最簡單的番茄蛋湯。
陳景堯夾了一塊牛肉到嘴裏,而後點點頭,“還不錯。”
向晚有些不好意思,“很久沒做了,要是難吃也不用勉強。”
陳景堯沒應聲。
十幾分鐘後,除了剩下半碟湯還有零星的一點蝦仁,其餘的菜都被他吃完了。
向晚起身想收拾,卻被他陳景堯攔住。
“去洗澡,我來收拾。”
向晚一怔,小聲說:“我沒帶換洗衣服……”
“明天我叫人送。浴室裏有新的洗漱用品和浴袍。”
向晚走進主卧這間浴室,浴室裏還氤氲着水汽,是剛才陳景堯留下的。空氣中彌漫着屬于他的沐浴露清香,還有須後水的味道。
讓她有些不知所措。
或許是因為要做心理建設,向晚這個澡足足洗了将近一個小時。當她裹着浴袍走出去時,就看見陳景堯坐在床尾,嘴裏叼着煙,在看文件。
見她出來,他揶揄道:“我還以為你今晚打算住在裏面。”
向晚臉上還泛着沐浴後的紅,像朵任人采撷的玫瑰。
她有些別扭,走到床頭拉開被子鑽進去。
陳景堯用餘光看她,順手掐滅煙頭,将文件扔在沙發上,從另一側上床。
感受到床一側的深陷,向晚不動聲色地向床沿邊挪了挪,卻在下一秒被陳景堯撈了過去。
他有雙深情眼,在暖光下格外亮。
向晚摸不清他眼底的情緒,卻是能從他緊貼而來的身體中感受到絲絲涼意,以及與之相悖的,如沸水般滾燙的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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