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8 章
那天,S市下了很大的雨,烏雲稠密,天色渾黑,巨大的閃電将榆林中學的操場赫然劈成兩段。
而大洋彼岸的西雅圖卻是晚霞漫天,黃昏已至。
柳疏疏正在窗明幾淨的寫字樓裏,聽投資的美國公司彙報上半年的盈利情況。
這家公司當初投的時候她很看好,但經營下來,結果卻不如人意。
歸根結底,她認為這家公司的管理結構很有問題,整個公司都透着一股懶散糊弄的氛圍,員工大多是來混工資和假期的,幹實事的人反而沒有獎勵機制。
但公司負責人依舊口若懸河地向她描述未來願景,希望她下半年能多投錢進來。
而柳疏疏卻已經在考慮撤資的事了。
就在這時,她的手機震動起來。
一般的工作事宜,柳疏疏會要求下屬用WhatsApp或者郵箱聯系自己,只有萬分緊急,才允許打電話。
她皺眉低頭一看,愣了愣,眉頭瞬間舒展開。
不是下屬,是她兒子。
這個時間,晏汀予本該在學校上課。
她擡手示意喋喋不休的主管停下,與身旁的晏秦越對視一眼,然後拿着手機走出了會議室。
多年的疏于陪伴讓柳疏疏對晏汀予始終有種愧疚。
她走到巨大的落地窗邊,看着西雅圖的夕陽西下,低聲道:“汀予?媽媽在開會,你......”
她突然聽到手機對面傳來沉悶的響雷聲,巨大的聲響仿佛要将雲層震碎。
S市下暴雨了。
雷聲過後,她聽見晏汀予聲音顫抖的哀求:“媽,我想求你件事。”
柳疏疏心一沉。
她腦中閃過好幾個可怕的念頭,然後才盡量冷靜問:“出什麽事了?”
晏汀予的聲音混合着雨聲,變得有些模糊不清,與西雅圖美麗的晚霞相比,手機對面好似另一個世界。
他問:“可不可以......幫我保護一個人。”
柳疏疏錯愕。
四年前,柳疏疏和晏秦越礙于朋友的面子,被迫了解了一家剛成立的DTG電子競技俱樂部。
俱樂部成立在電競行業起步階段,一窮二白,主體就是一個小區裏租的兩間房,還有五個選手。
管理人想要擴大規模,所以在到處拉投資。
這個項目到處透着不靠譜,雖然朋友言之鑿鑿電競是朝陽産業,但柳疏疏保守起見,還是只投了二百萬。
當時DTG俱樂部的注冊資金是兩千萬,他們的二百萬,只占了10%的股份。
本以為占着股份,又不用操心管理,不指着能賺的翻倍,只要每年拿點分紅就夠了。
誰料投資後,她不僅分紅沒拿到,股份的價值也在不斷縮水。
她仔細研究後才知道,很多電競俱樂部都是賠錢的,資本投資俱樂部,也不是為了靠比賽成績上賺錢,而是通過電競市場的巨大關注度,達到宣傳自己企業的目的。
而柳疏疏和晏秦越,那時還沒有足以匹配電競俱樂部宣傳能力的企業,況且,DTG也沒有打出多好的成績。
所以這兩百萬,算是一次投資失敗。
做生意有賺有賠很正常,二百萬的損失不算大,柳疏疏幹脆沒再管這個俱樂部,轉而将目光瞄準了其他領域。
然而現在,晏汀予卻說,想讓她買下這家賠錢的電競俱樂部,成為超過50%股份的持股人,在俱樂部擁有絕對的話語權,然後幫他把一個同學簽過去,做選手。
柳疏疏知道兒子一向個性冷淡,沒什麽朋友,所以今天這個電話,無論哪個請求都讓她覺得不可思議。
柳疏疏壓下心底的疑問,耐心解釋:“汀予,這家俱樂部雖然連年虧損,但因為電競市場在逐年擴大,它又擁有LPL以及謎鋒一級聯賽的名額,所以現在的價值是漲了的。”
“可惜有價無市,這時候入局,無異于接了個爛攤子,絕對是個賠本買賣,我和你爸都對電競領域沒興趣,不打算再投錢了。”
她想,晏汀予大概不知道投資這件事有多複雜,涉及到多少錢多少人。
晏汀予依舊是那句:“媽,求你。”
柳疏疏蹙眉,嘆氣:“汀予,如果你同學遇到了困難,我們家可以盡量幫助他,媽媽給你十萬塊錢,你随意支配......”
柳疏疏想,一個高中生,還能遇到多大的困難,十萬塊錢,怎麽也夠應急了,為此砸一個俱樂部才是天方夜譚。
不過,晏汀予有這麽熱心嗎?
以前從來沒聽他提過和哪個同學這樣好,甚至好到有點瘋狂的地步了。
晏汀予并沒有被說動,反而堅持道:“我觀察過,他對游戲很有天賦,在電競行業,會比按部就班學習更容易成功,他肯定會過得比現在好很多倍,投資他,不會賠錢的。”
他才剛過變聲期不久,聲音遠不如成熟男性聽起來那麽踏實可靠。
如果是別的家長,大概會将這句話歸結為孩子在胡說八道。
但柳疏疏聽完,卻沒有嘲諷一句荒謬。
她知道晏汀予是認真的。
認真的心也需要認真對待,不然就會失去更重要的東西。
柳疏疏:“那你讓他去俱樂部報名就可以了,如果他真的有天賦,一定能留在這個行業。”
晏汀予沒答。
而此時,榆林中學間操後的預備鈴突然響了起來,悠揚的鈴聲經由擴音器,在整個校園裏回蕩。
鈴聲的旋律最近遍布全國大街小巷,柳疏疏記得,它對應的歌詞是——
怕你飛遠去,怕你離我而去,更怕你永遠停留在這裏。
柳疏疏也沉默。
那些細膩懵懂,手足無措的心思,在滂沱的雨霧中,在悠揚的鈴聲裏,早已淋漓盡致。
晏汀予是想,哪怕那人遠在天際,也始終觸手可及。
良久,柳疏疏才開口:“汀予,現在買下DTG俱樂部至少需要七千萬,只認購50%的股份也需要三千萬,就算爸媽想幫你,現在也拿不出那麽多流動資金了。”
他們剛剛把錢投進了蘭山高爾夫俱樂部項目,并對這個項目的前景十分看好。
現在最多能撤回給西雅圖這家美國公司的投資,但那也才不到一千萬,還不一定什麽時候能拿回來。
晏汀予還是太稚嫩了,根本不了解投資,不了解市場,柳疏疏當然可以詳細的為兒子灌輸這些知識,但不是現在。
因為現在晏汀予顯然不論得失,論的是感情。
柳疏疏尊重他這個年紀的情窦初開,不想用複雜的利益壓垮他的真心。
晏汀予卻仿佛連這個都考慮到了,他的聲音已經沒有剛開口時的脆弱,反而冷靜到極致:“媽,你們不是給我留學準備了錢?”
柳疏疏和晏秦越善于未雨綢缪,他們也擔心投資失手,血本無歸,所以早早給晏汀予留下了足夠在海外讀到博士畢業的錢。
包括晏汀予在海外十年的學費,生活費,房産,車子,家政服務,社交,看病。
這筆錢,從晏汀予開始讀國際學校後,就沒有動過,柳疏疏還會随着通貨膨脹,每年往裏續存。
投資生意不管多難,她和晏秦越都沒打過這筆錢的主意。
到如今,大概也有三千萬了。
柳疏疏平靜道:“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嗎?”
晏汀予:“我知道。”
柳疏疏也有點生氣。
她認為想幫同學可以,但不能以自己的前途做代價,在海外讀書沒有錢根本活不下去。
就算能活下去,無外乎在唐人街的各個餐館打黑工,人的精力是有限的,最後一定會荒廢學業。
她自認已經是智商超群精力充沛的人了,但留學期間,也是家裏承擔了資金的壓力。
甚至博士時,她為了學業,根本無暇照顧自己的親生兒子。
柳疏疏:“以我們家的條件,你是不可能申請到助學貸款,貧困生補助,各種基金會的資助。”
晏汀予:“還有獎學金。”
柳疏疏:“大學生的獎學金,最多只能Carry學費,而且大概率,你申請的學校要降級。”
頂級名校是很難申請獎學金的,除非過于優秀非要不可。
晏汀予低垂下眼眸:“既然那筆錢給我了,可以讓我自由支配嗎?”
柳疏疏被堵得沒話說。
隔着手機,她不想繼續争執造成誤會,于是道:“......我和你爸商量一下。”
挂斷電話,柳疏疏會也不開了,直接拉着晏秦越回西雅圖的家。
晏秦越聽完,也是熱血上湧,氣的手都在抖,他差點直接打飛機回去揍晏汀予一頓。
“他腦子裏都在想什麽?”
“我們高中時候有這麽離經叛道嗎?”
“張張嘴就幾千萬,他是真不把錢當錢啊!”
“怎麽還是染上了一股纨绔子弟的習氣!”
柳疏疏淡然聽着,連喝了兩杯烈酒,只在晏秦越說‘纨绔子弟’時才開口,冷冷道:“你生氣歸生氣,惡意解讀他做什麽,他是纨绔子弟嗎?”
晏秦越自知失言,眼中閃過慚愧。
他心裏也清楚,晏汀予不是那種随意揮霍浪費人生的富二代,反而比他身邊所有朋友的孩子都優秀。
晏秦越幹巴巴道:“那......怎麽辦?”
柳疏疏目光一沉,将酒杯擲在玻璃桌上,突然下定決心:“讓他投。”
晏秦越音調都拔高了:“什麽?”
柳疏疏擡起脖頸,語氣嚴厲:“既然他願意吃苦就讓他吃,不走彎路怎麽成長,就當花錢買教訓了。”
晏秦越連忙哄道:“老婆,別開玩笑了......你真同意他投啊?”
柳疏疏目光堅定:“投吧。”
在他們家,其實強勢的那個是柳疏疏,雖然在外人面前,柳疏疏一向是溫婉恬靜,不争不搶的模樣,但私底下,晏秦越還真不敢反駁柳疏疏的話。
晏秦越小聲嘀咕道:“那也不能真一點錢都不給,要不西雅圖的房子......”
他還是心疼了。
生氣歸生氣,父母辛苦打拼這麽多年,錯過了那麽多的親子時光,難道是讓兒子長大後吃苦的?
柳疏疏此刻卻狠心道:“不給,他得為自己的決定負責。”
畢竟是親生的,年紀越大越想寵,晏秦越不同意:“咱不提別的,美國這邊大學你也知道,學生宿舍不包寒暑假,出去租房連燈和床都得自己買,沒有錢根本就不行,還有,保險怎麽辦,美國看病那麽貴,他萬一......”
柳疏疏咬牙:“不給。”
“......”晏秦越開始盤算自己的小金庫。
後來,晏汀予真的拿那筆錢買下了DTG,挂在晏秦越的名下,身為總經理的湯垣接到新老板的第一個任務,就是簽下喻泛,進首發。
所幸晏汀予從小到大苛于律己,勤奮好學,個人簡歷非常紮實,藤校裏還是有一個願意給他免除學費。
就是他後來去的麻省理工。
柳疏疏和晏秦越偷偷去看過他,晏汀予一開始住學校宿舍,宿舍費先欠着,學校給了他兩個月的時間補齊。
他靠在學校裏勤工儉學,幫人填寫調查問卷,社區遛狗,搭建華人微信群賣自炒麻辣香鍋,以及網絡上代寫留學文書賺錢還款。
後來他嫌宿舍太貴,搬去了二十分鐘地鐵外的老舊公寓裏。
沒有床,他就直接睡床墊,燈更是在公寓外路邊撿的,美國這裏很多人會把不用的家具扔在外面,供有需要的人拿。
去超市的必經之路上,還有一條流浪漢雲集的高風險街道,成天彌漫着刺鼻的劣質大|麻味兒。
生病了沒有保險,都靠同校一個叫傅元斯的學長幫襯。
可即便如此,晏汀予也沒管家裏再要一分錢。
半年之後,他申請加入NV電競俱樂部,有了收入,生活才漸漸好起來。
同年,喻泛在謎鋒全國選拔賽奪冠,憑着精湛的槍法和優越的長相,他在衆多選手中脫穎而出,跻身頂流。
商務邀約紛至沓來,直播代言接踵而至,DTG電競俱樂部靠着喻泛,實現自成立以來首次轉虧為盈。
柳疏疏和晏秦越都不得不承認,晏汀予的投資成功了。
晏秦越與商業好友聚會時還忍不住吹噓,說自己兒子有投資天賦,目光敏銳,對市場很有敏感性,敢于對朝陽産業下手。
旁人自然連連稱贊虎父無犬子。
柳疏疏說完,似乎依舊陷在回憶裏,目光悠遠,表情柔和:“我知道,汀予那時其實什麽都不懂,他只是喜歡一個人,喜歡一個值得喜歡的人。”
啪嗒。
眼淚終于承受不住重力的拉扯,從喻泛下巴滾落到地面。
喻泛動了動手指,仿佛想透過時間抓住什麽,可惜除了滿手空氣,他什麽也抓不住。
他一直奇怪,明明晏汀予家那麽有錢,為什麽還在國外過得慘兮兮。
晏汀予沒有保姆,家務都是自己幹,沒有房子,每天都是學校俱樂部兩邊跑,柳疏疏開帕加尼,而晏汀予連豪車都不熟悉,在國外買幾千塊錢的二手車。
連粉絲都以為,晏汀予家境一般,在麻省理工靠獎學金過活。
晏汀予還告訴他,是從小跟外婆住節儉慣了,不适應好日子。
他居然信了。
其實只要仔細想想,柳疏疏能有這樣的修養和氣質,外婆家又怎麽會是節儉日子。
原來晏汀予去榆林中學找過他。
原來帶他走出那裏來到廣闊天地的,不是每天夜裏偷偷求的菩薩。
回憶就像走馬燈,争先恐後的湧現在他眼前——
十七歲那年,他心力交瘁,跪坐床上偷偷祈禱,爸爸的生意可以很快賺錢,然後把他送回C中。
他被榆林的籃球體育生堵在教室表白,老師對他破口大罵,而全班卻在哄堂大笑,笑容扭曲的仿佛小醜的面具。
他一再失眠,精神越來越差,他知道自己要生病了,但他無人可說。
一天淩晨,他貼在門邊,聽到梅萍在客廳跟蘇叔叔說:“我決定了,我們要個孩子吧,你說得對,喻功偉都不管不顧,我憑什麽......”
那一刻,他突然覺得緊閉的窗戶格外有誘惑力。
他走了過去,打開窗戶,夜風洶湧灌入的瞬間,手機劇烈地震了幾下。
他收到了一條短信,以及QQ郵件,網易郵件,谷歌郵件,謎鋒私信,甚至是微信好友申請。
它們都有同一個标題——《DTG電子競技俱樂部邀請函》。
他眼中映着光亮,仿佛一股巨力将他從涼風瑟瑟的窗口拉了回來。
他一直沒問過,湯垣哪兒來的他那麽多聯系方式。
他逃課,只背了鍵盤和鼠标,只身來到DTG俱樂部試訓。
尚未發福的湯垣從俱樂部裏迎出來,攬着他的背,将他帶入那個被陽光照耀得熠熠生輝的地方。
梅萍無法接受他放棄學業,把游戲當謀生手段,可他沒有回頭,他的名字自此有了永恒不變的前綴——DTG。
從那天起,他走向了新的人生,職業電競迎來了新的傳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