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二章
喻鐵牛的姐姐叫什麽名字?
喻石榴恍惚着離開了, 徒留小厮在後面抓耳撓腮,不知這素來勤勞強幹的石榴姐,今日是犯了什麽毛病,
她回後罩房換了身衣裳,最終還是要回喻商枝居住的小院侍候。
第一次來只當是尋常的差事, 第二次來,卻覺得府中的小徑那般漫長。
世界上真有這等巧合的事麽?
喻石榴不禁開始思索。
但是人的樣貌是作不了假的。
起初當丁威提起看見有人與自己面貌相似,喻石榴還覺得世上長得像的人不知凡幾, 難不成個個都是親生兄妹?
可直到看清喻商枝模樣的那一刻, 喻石榴頓時明白, 什麽叫一母同胞的相似。
不過撇開這一點,對方的氣質卻是渾然陌生的。
喻鐵牛是出身鄉野的皮猴子, 除非重新投胎換個芯子,否則萬萬長不成這般光風霁月的模樣。
喻石榴就這樣懷揣着七上八下的心思,重新回到小院中供給奴仆值夜歇息用的耳房, 時不時摸一下臉頰一側的疤痕,終究是一夜無眠。
第二日天才蒙蒙亮,她匆忙和人換了值,始終沒能鼓起勇氣,重新看喻商枝哪怕一眼。
既怕對方真的是自己的小弟, 又怕是自己空歡喜一場。
何況喻郎中一家子是知府大人的貴客,本就是她們這些個下等仆婦不能妄言的。
本以為這樣子便可以就此避過, 哪知上午過半,她卻意外在浣衣房遇見了喻郎中的夫郎。
溫野菜手裏拿着喻商枝昨晚濕了的衣裳, 還有一些年年弄髒的尿布, 在韋府轉了一圈, 才找到洗衣裳的地方。
要說這大戶人家就是不一樣, 連洗衣服都專門辟出個院子,雇人在此幹活。
尿布髒污,他特地用布裹好。
節省慣了的,實在做不出那等髒一塊扔一塊的事,況且尿布這東西,洗了幾水後越來越柔軟,和新布是比不得的。
既然還要在韋府住上幾日,他索性就打算自己洗出來,晾曬幹淨了再給孩子用。
只是到了浣衣房門口,卻不知道該怎麽開口。
他到底是外來客人,也不知道這裏的人認不認得自己。
正在煩惱之時,溫野菜瞥見不遠處走來一個仆婦。
喻石榴一眼就認出了溫野菜。
四目相對,再無避開的可能,又想及自己昨晚倉惶之間闖的禍事,喻石榴心頭惴惴,上前行禮。
“給夫郎請安,不知夫郎來此所為何事,可有奴婢能幫得上忙的?”
溫野菜聽了這話,才知曉對方是誰。
畢竟昨夜燈火昏暗,着實看不分明。
“你就是昨晚在院子裏侍候的那位姐姐?”
喻石榴歉然低頭,再度道歉道:“昨夜是奴婢莽撞失禮了。”
溫野菜擺擺手,并不在意,轉而問道:“我攢了幾條孩子的尿布,想着尋個地方洗幹淨,不知這裏合不合适?”
喻石榴愣了一下。
她以為知府大人請來府上的客人,定都是養尊處優的,哪裏會做得出自己洗尿布的事情。
不過昨日見這對年輕夫夫身邊并無随侍之人,也有可能是自己想錯了。
喻石榴主動道:“這些瑣事哪裏用得上夫郎沾手,您交給奴婢就是了,回頭洗幹淨晾曬好,給您送回去。”
溫野菜卻不肯,他們雖受邀來韋府,旁的事上使喚一下人家府上的仆從也就罷了,哪裏還能把孩子的尿布甩給人家洗。
“自家孩子的尿布,我不嫌棄,卻是不好意思給外人的,姐姐若是順手,就勞駕幫我找個盆子,再借些皂角,就再好不過了。”
溫野菜的平易近人令喻石榴心裏松快了些,這份親切,又令她心底生出些細微的妄想。
她捏了捏手指,定了定神道:“這有什麽難的,正巧奴婢這會兒沒什麽旁的差事,不如就和夫郎一道将這些浣洗了,如此也不耽誤孩子用。”
說罷她就領着溫野菜進了小院,恰好有個相熟的浣衣婆子正在院子裏洗着一盆被單。
那婆子認得喻石榴,又聽她介紹,說溫野菜就是這兩日大人請來府上,給二娘子看診的郎中夫郎,遂明白這也是貴客,不能怠慢的。
就是不知道這些個十指不沾陽春水的貴人,作何還會自己給孩子洗尿布。
婆子力氣大,幹活麻利,很快和喻石榴一道打來兩盆水,又提來一罐子皂角粉、兩個搓衣板和兩個杌子。
鑒于喻石榴想借此機會,同溫野菜打聽些事情,便帶着這哥兒一起,借着清靜的借口,避開那婆子找了個角落坐下。
溫野菜對此沒什麽異議,在這裏他也不認識什麽人,有個說話解悶的也不錯。
等到打開布包袱,把尿布倒進盆裏。
另一邊隔着一層布的,還有喻商枝的幾件衣裳。
喻石榴執意要幫溫野菜洗尿布,溫野菜卻怎麽也不肯,她退而求其次道:“要麽我幫您洗這幾件郎君的衣裳吧?”
溫野菜想了想,答應了。
“有勞姐姐,這兩件也不髒,過一水就成。”
喻石榴攥着手裏的布料,想到若對方真的是自己的小弟,這還是十來年過後,自己頭一回幫他洗衣服。
明明以前在家裏,都是做慣了的。
她雖揣着一肚子的問題,卻不知該如何說起,只會埋頭搓洗。
倒是溫野菜從見到喻石榴第一眼時,就總覺得有一種似曾相識之感。
但仔細想想,自己是這輩子第一次來詹平府城,又怎會識得韋府的仆婦?
不過人就是這樣,一旦生了好奇心,便會不由自主地注意起來。
溫野菜起了個話頭,說起孩子的事,果然喻石榴也提起自己的兒子。
“孩子四歲了,在府外頭,跟着他爹學手藝。”
“不知大哥是做什麽手藝的?”
喻石榴笑了笑道:“會些木工活,做些小玩意在集市上賣一賣。”
“原來如此。”
溫野菜熟練地搓洗着尿布,打出層層泡沫。
喻石榴多看了一眼,下意識道:“我看夫郎倒是慣常幹活的。”
話說出口,又覺得頗為冒犯。
怎料溫野菜擡了擡唇角,接過了話茬。
“姐姐這話說的,可莫要把我當成什麽貴人。家裏先時是農戶,後來靠着我相公的醫術,在縣城開了個醫館罷了。這回承蒙韋大人賞識,才有來府城的機會。別說洗衣裳了,就是下田種地、上山打獵,都是做慣的。”
話音落下,他順勢反問。
“我聽姐姐的口音不像是本地人。”
喻石榴擡起手臂抹了一把濺在額上的水漬。
“夫郎好耳力,奴婢是宛南府人士,早些年家鄉遭水災,逃來了北邊。”
溫野菜輕嘆口氣,不由地想到了今年裏北地的疫病。
“這天災人禍,最是讓人揪心,姐姐家裏人可安好?”
喻石榴搖搖頭。
“爹娘死在水災裏了,我帶着……帶着小弟,跟着村裏人往北邊逃,後來也失散了。”
在喻石榴說話時,溫野菜時不時分神看一眼身邊的女子。
他很快察覺到,自己為何覺得喻石榴眼熟了。
因為從這個方向看去,眼前之人,側顏格外肖似自家夫君。
說一名女子和一名男子長得像,乍聽來十分怪異。
但若是拿去和一些個兄妹或是姐弟做比,也就不覺得奇怪了。
他和二妞、三伢,三個人站在一起,向來常常被人說一看就是一家人。
于是,當溫野菜聽到喻石榴說自己有一個弟弟時,沒來由地心頭一跳。
他沒記錯的話,從前那個“喻商枝”,也是逃難來的詹平府,後來淪落為乞兒,被秦老郎中撿回家撫養的。
這個念頭升起一瞬,就像是一粒種子,種在了心裏。
再往後聽喻石榴的一些話,溫野菜便覺得對方仿佛也意有所指。
喻石榴說她和小弟是一對龍鳳胎,失散那年兩人都是八九歲的光景。
“一晃也十多年了,若我那小弟還活得好好的,想必也成家立業了。”
龍鳳胎比雙生子還稀罕些,溫野菜皺了皺眉頭。
若當真有淵源,不至于喻商枝從未提過,哪怕他并不是原本的那個喻商枝。
兩人各懷心思,換了幾盆子水,把該洗的布料都洗涮一新。
擰幹後喻石榴出去和那粗使婆子打了個招呼,轉而向溫野菜道:“喻夫郎,這些東西就別晾在這裏了,來往的人多,指不定會弄髒。不如奴婢拿回自己住的地方曬上,這兩天天氣好,太陽一來,風一吹,不多時就幹了。”
溫野菜謝過她的好意,臨走前特地問道。
“還不知姐姐的名姓。”
喻石榴端着木盆,行了個禮道:“奴婢……喻石榴。”
“可是口字旁的喻?”
溫野菜輕聲問道。
喻石榴點了點頭,心口突突亂跳。
等回過神來,溫野菜卻已走遠了。
……
喻商枝在屋裏哄孩子。
今天早起後,他去陶南呂的院子裏略站了站,得知韋景林一大早就上衙去了。
至于昨日開的新方子,韋如墨已經服下。
不過既非仙丹靈藥,總不會一帖下去就見效。
既然難免要等一等,喻商枝便索性拿着從陶南呂處借來的醫書,邊看書邊陪自家的寶貝小哥兒,也好讓溫野菜空出手,去尋地方漿洗衣裳。
那日在街市上信手買的風車,年年好像很是喜歡。
喻商枝把他擱在小推車裏,推到院子裏曬太陽。
又把其中一個風車插在推車邊緣,年年夠不到的地方,風一吹,風車呼呼轉起來,年年開心得手舞足蹈。
“爹爹!爹爹!”
年年到現在為止,也就學會了這一個字的發音,激動起來便叫個不停。
喻商枝還和溫野菜打趣,幸好他們兩個都是爹爹,不然總有一個人要傷心。
“快看,小爹爹來了。”
他從書本上擡起眸子,便看到溫野菜空着手回來。
溫野菜彎腰親了親年年的小臉蛋,被他蹭了一把口水。
喻商枝給他遞上帕子。
“怎麽洗了一趟,東西都沒了。”
“遇見了昨夜在咱們院子裏侍候的仆婦姐姐,還幫我洗了衣裳,又拿去她的院子裏幫着晾曬了。”
溫野菜随手把用過的帕子疊了疊,坐到了喻商枝的身邊。
二人當了兩年的夫夫,一個眼神一個動作,都知道對方的意圖。
喻商枝自溫野菜進來時,就意識到應當發生了什麽事。
等了半晌,見溫野菜都沒有開口的意思,他想了想,主動問道:“怎麽不見個笑模樣,是不是在府裏行走,有人給你氣受了?”
溫野菜搖搖頭。
他哪裏是因為這個,何況韋府雖是官宦門戶,除了最早的那個門房外,這一日裏遇見的仆從都是恭敬周到的。
“那是何故?”
喻商枝放下手裏的書冊,擡手替他捏了捏肩膀。
溫野菜舒服地眯了眯眼,同時見四下無人,驀地壓低聲音,湊到喻商枝跟前道:“我問你一個事……以前那個喻什麽,喻鐵蛋?可曾有個姐姐?”
……
“姐姐?”
喻商枝眨了眨眼,有些茫然。
“怎麽突然問這個”
溫野菜摸了摸鼻子。
“說起來你可能覺得離譜……總之你先回答我,喻鐵蛋有沒有姐姐?”
喻商枝無奈地糾正。
“是鐵牛,不是鐵蛋。”
雖然也沒好到哪裏去。
但是真要說起這個,喻商枝肯定地答道:“原先那個人……确實有個姐姐。”
實則兩人已經許久未曾提起過原主的事情了,說實話,喻商枝對原主的過往生活的了解,本就簡略且模糊,幸好家裏有幾口人這等事,輕易是忘不掉的。
溫野菜沒想到這把真的誤打誤撞。
“還真的有?”
喻商枝點點頭,陷入短暫的回憶。
原主家中四口人,除了爹娘之外,還有一個雙生的姐姐。
說是姐姐,實則兩人一般大,不過是先出生和後出生的區別罷了。
雖說是雙生,兩個人的性子卻差了不少。
在村戶人家,到底是男孩受寵一些。
在原主還忙着上山追兔子下河摸蝦蟹的年紀,當姐姐的已經開始幫着家裏料理家事了。
故而一個性子跳脫頑皮,一個穩重寡言。
原本日子可以這麽平淡地過下去,哪知道一場水災,把整個村落連帶田地都變成了汪洋澤國。
原主的爹娘殒命于水災當中,姐弟兩個跟着村中同族一路北上逃難,卻在到了詹平府附近時失散。
“當時喻鐵牛姐弟兩個和災民們一道,在府城外的林子裏歇息。他姐姐千叮咛萬囑咐,讓原主不要亂跑,可原主還是夜裏趁人不注意,溜進了林子想自己做的彈弓打鳥,結果迷了路出不來。”
喻鐵牛慌了神,在林子裏走了兩日,才終于走到了林子外圍,可那時災民們早就離開,姐姐也始終沒有找來。
喻鐵牛認為是姐姐抛棄了自己,為了讨口飯吃,就淪落街頭成了乞兒。
府城雖大,乞丐們卻各有勢力,他混不下去,天天挨打,後來便跟着幾個年紀大一些的乞丐去了下面的縣城。
再後來,便是運氣好,僥幸遇見了進城賣藥的秦老郎中。
可惜原主骨子裏就是個白眼狼,對待秦老郎中也不知感恩,更貪財逐利。
最終把自己一條小命葬送,方給了喻商枝來此的機會。
不過算來已經是十幾年前的事了,喻鐵牛跟了秦老郎中去了半坡村後,就更沒想過尋找姐姐。
以至于這段記憶早早被塵封,溫野菜問起時,喻商枝都險些沒反應過來。
聽罷這個并不多麽長的故事,溫野菜問道:“喻鐵牛的姐姐叫什麽名字?”
“應當是叫石榴,喻石榴。”
話已至此,便是再蠢的人也該察覺到什麽了。
“……昨晚來咱們院子裏侍候,見了你便不小心灑了水的那個姐姐,就叫喻石榴。”
雖說在溫野菜問出那個問題的時候,自己就隐約有了預感,但當真的聽到這個事實時,喻商枝仍舊怔了怔。
“這麽想來,昨晚她的失态,興許是因為看見了我的模樣。”
此時一片雲彩恰好飄到院子上方,遮住了陽光。
年年見半晌沒人理自己,開始哼哼唧唧地抗議起來。
喻商枝離得近,索性把孩子抱在懷裏哄。
溜達了兩圈,夫夫兩個将小推車搬回屋裏,又把重新變回笑模樣的孩子也安頓其中。
“今日我仔細瞧了那位姐姐的模樣,确實和你有幾分相似。不過……這事也确實棘手,就算是相認了,又該如何解釋。”
喻商枝正在思索的,也恰是此事。
喻石榴的弟弟實則已經不在了,他也無法知道原主的心意。
想必就連喻鐵牛也沒想過,自己的姐姐這些年來一直都在詹平府中,二人的距離說近不近,說遠也不遠。
“不過既然知道了,若繼續佯裝不知,多少不妥。況且我到底也借了喻鐵牛的身份,幫他家人一把,總該是應當的。”
就在喻商枝考慮如何應對此事時,當歸突然慌慌張張地跑了過來。
“喻大哥!出事了!”
“出什麽事了?”
喻商枝一把扶住險些被門檻絆倒的當歸,見他上氣不接下氣,撫着他的後背道:“你慢慢說,可是陶老前輩遇見了什麽事?”
當歸大喘氣幾口,飛快搖了搖頭。
“不是師父,是韋二娘子!她,她服了毒藥,現下就剩一口氣了!”
作者有話說:
今天沒湊到6k,可以算1.5更(?
紅包發啦,請查收~大家周末愉快,明天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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