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星火不是那么沉不住气的人,所以当他被狱卒带着,无意间撞到了刚好从两个小吏那里回来的大胡子时,面上的表情丝毫不变,友善地打了个招呼。
而朱高煦本来下定决心,为了增加争储筹码,最后这两个月得瞒着姜星火接着好好听课,结果心里有鬼的他,反而露出了一丝慌乱。
果然
姜星火笑了笑,抬头对他说道:“可有时间?有点事情想问你。”
朱高煦挠了挠腮下的大胡子,答道:“待会儿俺去寻先生。”
点点头,两人暂时别过。
回到牢房,刚被姜萱打断的思绪又开始蔓延。
姜星火蹲在牢房地面上,一节一节地掰断稻草杆。
一边掰,一边思考。
姜星火主要在根据刚才值房中对两条推测定律的推翻,来延伸思考三个问题。
这三个问题,对他今后的行为,有着决定性的影响。
第一个问题。
1基于第二条推测定律进一步思考,九世穿越的过程会对回归产生蝴蝶效应吗?如果自己对大明造成了进一步的改变,自己会不会回不去自己所在的现代了?
姜星火目前的猜测是不会。
因为在穿越的过程中,姜星火获得了两个本能信息,就是那种出现在脑海里,不是文字而是意识的东西。
其一的本能信息就是之前提到过的【不主动求死】,其二的本能信息则是【长生不死】,这个长生不死,姜星火的记忆里,是以自己第一次穿越前的状态为标准。
那也就是说,即便是他这个“蝴蝶”在九世穿越的过程中,折腾起了巨大的风暴,甚至导致了历史线的偏移,应该也不会影响他的最终回归。
第二个问题。
2九世穿越里,前八世的穿越,究竟是不是在一个世界的历史线上进行穿越?如果是,如何证明?
姜星火细细回想,这个问题似乎很难求证,因为有几世,位于现在大明的历史线后面,自己无法去验证未发生的事情。
而在大明历史线前面的几世,似乎自己并没有留下什么痕迹,也就是说,依旧无从证明。
难道要自己去挖夏墟吗?
不对。
姜星火忽然想到。
在第四世,北宋,距今不过三百年,如果是同一个世界的历史线,那么自己留下的痕迹,极有可能依旧存在着。
但那只能去河东(山西)才能验证,而且需要相应的人力物力,自己现在即便想验证,也做不到。
姜星火暂且放下了这个想法。
只能留待以后验证了。
第三个问题。
3基于第一条推测定律,九世受苦获得长生的推测定律被打破,穿越的意义不是为了让自己受苦,那自己九世穿越的意义究竟何在?
穿越的意义,姜星火倒是在个把月前吼出“凭什么苦一苦百姓”的时候,就隐隐有所体悟。
就像他刚才对姜萱说的那句废话一样。
“活着,才能体会活着的意义。”
只有活着,才能体会到“活着”到底是什么感受和意义。
对于姜星火来说,只有不停地穿越,才能体会到不同的人生,对于“活着”,到底是怎么样的一种感受和意义。
世界上从来都没有什么感同身受,只有切身带入。
这不由地,让他想起了在现代社会看到的一本无限流开山里的著名梗。
你想明白生命的意义吗?你想真正的活着吗?
穿越了八次,姜星火已经充分体验了生命的意义。
对于任何历史时期的普通老百姓来说。
——活着,就是受苦!!
也正是因为体会过、切身带入过,姜星火才会说出那句。
“我不为其他,只是淋过雨的旅人,总想给后人留一把伞罢了。”
这不仅让姜星火陷入了深思,九世穿越的意义,会不会不仅仅是让他来受苦的?
那也可以大胆假设,如果九世穿越的意义不是让他受苦,而是在于让他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活着】。
那么,到底什么才是【真正的活着】?
姜星火认为,这一定是超脱于寻常人的活着,换句话说,那便是不为自己而活。
不为自己而活,为什么活?
如何换个活法?
姜星火专注地思考着。
不为自己,不为家族,不为金钱地位,只为一心改变如同姜星火前八世那样“活着就是受苦”的千千万万个普通老百姓。
是不是就是【真正的活着】?
这个世界上有这种人吗?
一个答案,在姜星火的心头落下。
有。
可是紧接着便是巨大的惶恐和不安。
姜星火的内心在质问自己,自己真的能做到吗?自己的智力、能力、品行、意志,恐怕距离这个标准还差的太远太远。
沉思之中的姜星火看着手中一节一节的稻草杆,忽然醒悟。
继而失笑。
就如这截稻草,自己永远不可能全部掰断,总有剩下的二分之一,人类社会也是如此,永远不可能达到最完美的状态。
可达不到,不代表不能去做。
而只要自己做了,哪怕是很微小的事情,难道就不是在向正确的方向做事吗?
至于结果如何,又有何妨?
我不过是游历在历史长河中旅人。
人生立志,何在成败?
且行路便是!
姜星火念头一起,刹那间天地宽阔。
三个问题想得通透,姜星火顿时觉得自己第八世的大明之旅,目的明确了许多。
既然无论自己怎么折腾,都不会对回归造成蝴蝶效应,那么自然可以放开手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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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如果九世穿越不是在一个世界的历史线上进行,那就意味着自己对大明造成的改变,将会继续持续下去,换句话说,自己的行为是有效的。
而自己既然下定决心要尽自己所能去做事情,去改变这个世界,最起码,自己要出狱。
只有出狱了,才能获得人身自由。
否则,何谈改变世界?
当然了,出狱是前提,可光是出狱也没用,一个人的力量总是有限的,想要改变世界,就需要一个支点。
至于如何利用支点改变世界,如何为淋了太久雨的天下苍生留一把伞。
姜星火认为,结合时代背景和个人能力,自己恐怕没有在物理意义上改换江山的能力。
那么,自己能做的,擅长做的,便是在大明发起一场“启蒙运动”。
改变人的思想虽然很困难,但只要改变了,就能产生巨大的影响。
而且,思想的传播和改变,是有着指数效应的。
至于卫道士的口诛笔伐,姜星火丝毫不怂。
这一世父母双亡,只身一人,无欲无求,物理意义上伱能奈我何?
至于思维意义上,论对线,论键政,姜星火还真没输过谁,知乎大v跟你开玩笑的?
同时,姜星火也认为,明初这个时代,具备启蒙思想相应的生产力条件。
这里便要说,启蒙思想也不是什么朝代都可以进行的,最起码,生产力基础要到位。
否则,在就跟在原始社会搞百家争鸣一样荒唐可笑了。
而对比同时期的西方,正是在中国的明代这不到三百年间,进行了地理大发现、环球航行、文艺复兴、宗教改革、启蒙运动。
既然西方彼时的生产力还落后于中国,西方能做,中国为什么不能做呢?
姜星火认为,不管能否做成,但最起码的前提条件是具备的。
既然前提条件具备,接下来就是如何做的问题。
解放思想与解放生产力相辅相成。
姜星火能够改变大明的思想,但他没办法改变大明的生产力。
这也是姜星火想通过对大胡子的旁敲侧击,来确定自己关于曹九江身份猜想的原因。
如果姜星火真的想出狱做事,即便独自一人开启了大明的“启蒙运动”,可对于大明的生产力,依旧没有任何改变,那么没有生产力基础的思想解放,只能是空中楼阁。
如何解放大明的生产力?
原本,姜星火觉得这几乎是不可能办到的事情。
因为一介书生,想要做到这个关于到国家层面的事情,在任何时代,概率都是微乎其微的。
但这次的“大日月国债事件”,让姜星火嗅到了一丝不一样的气息。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
若是能因势导利,或许解放生产力这个命题,也不是不可实现?
而在姜星火的推测里,实现的关键点,自然就在于高度疑似“李景隆”的这个曹九江身上了。
所以自己必须旁敲侧击一下大胡子高羽,看看能不能确定其人的身份。
当然,姜星火想的更加深入一些。
一种可能,或许自己已经引起了大明帝国高层的关注?
另一种可能就是,自己尚未引起大明帝国高层的关注,但“李景隆”在借用他的讲课内容给大明帝国高层献策。
不管是哪种,如果自己是“李景隆”,出使之后,想要获知后续的课程内容,肯定只能委托大胡子来帮忙记录。
姜星火忽然想到。
那如果自己讲的内容非常深奥,略微超出了大胡子的理解能力。
难道“李景隆”会想不到吗?
肯定会有后手的吧?
这样一来,自己通过提前告知大胡子,下一节课非常困难,他可能难以理解,但自己依然打算讲,然后会发生什么?
会不会再出现一个“李景隆”派来的替身?
姜星火觉得,非常有可能!
那就不妨试一试吧,来验证自己的猜想。
思考完这些问题,立下志向的姜星火,起身遥遥向北拜倒。
“爸爸妈妈,我很想你们,可是你们能不能再等等我。”
“儿子,这次想体会一次【真正的活着】到底是什么感觉。”
“也想为淋了太久雨的天下苍生留下一把伞了。”
——————
不多时,朱高煦在狱卒老王的带领下来到了姜星火的牢房。
“姜先生,刚才您说有点事要问俺?”
“也不是什么重要的是,有点无聊,想听听你讲讲曹九江的故事。”姜星火一如既往地躺着说道。
“呃”
朱高煦的神情,紧张了起来。
姜先生,不会知道自己被窃听了吧?
不然,为什么这么突兀地问?
朱高煦忍住了挠胡子的习惯,他在脑海中进行了最简单直接地分析。
首先,姜先生有没有察觉到自己被窃听的能力?
对此朱高煦没有做任何复杂的推论,只是单纯地想到了一点。
自己都能察觉,自己被窃听了。
以姜先生的通天智慧,难道察觉不到吗?
有可能察觉不到,但概率不大,所以,姜先生很可能已经察觉到了,或者早就察觉到了,但是没有说出口。
其次,假设姜先生察觉到了被窃听,而又没有像自己一样表现出极为愤怒,那么姜先生问自己话的目的是什么?
或者说,姜先生想了解李景隆的故事,究竟有何深意?
是在跟自己闲聊吗?
当然,不管是否察觉,也确实有可能就是想跟自己闲聊,这种两人的闲聊的确时常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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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如果不是闲聊,难道说姜先生是在给自己主动赎罪的机会?
让自己对他坦白,否则以后就不给自己讲课了?
“俺该怎么做?”朱高煦质问自己的内心。
刹那间,朱高煦忽然感到了深深的负罪感。
虽然从本心上来讲,朱高煦不想隐瞒姜星火关于他刚刚得知,两人被窃听的事情。
可是这些又关乎到朱高煦本人的争储乃至帝位。
坦白了,有可能姜先生压根不知道,就是想跟他闲聊。
朱高煦,陷入了深深的纠结。
坦白,还是不坦白?
在稻草堆上躺着的姜星火,久久没有听到朱高煦说话,一翻身方才发现对方正在天人交战。
姜星火心头确信了。
果然,曹九江就是李景隆!
否则素来性格豪爽的大胡子高羽,为什么现在这副纠结的姿态?
此时朱高煦也下定了决心,他抬起头说道。
“姜先生,其实我有一件事一直瞒着您。”
“我已经猜到了。”
朱高煦闻言,没有任何惊讶,反而坦然。
以姜先生的通天智慧,察觉到自己被窃听,那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那您不生气吗?”朱高煦小心翼翼地问道。
被窃听了,应该会很愤怒吧?
至少他就是如此。
“为什么要生气?”
姜星火有些奇怪地看着他,姜星火又不是小孩子,李景隆隐瞒身份这种事,换做自己,也会这么做吧?
否则告诉对方我是国公,哪还怎么平等相处好好玩耍了?
人与人的交往,平等难道不是前提条件吗?
你让姜星火这种内里一身傲气的人去跪舔谁,那他还真做不到。
朱高煦闻言,长长地舒了口气。
既然姜先生不介意之前被窃听,那就还好。
但朱高煦又有些担忧,以后怎么办呢?
于是朱高煦问道:“那姜先生,您既然已经知道了,以后咱们还讲课吗?”
说罢,朱高煦紧张地望向了姜星火。
要是不讲课,他对父皇的价值暂时就不大了,他就得提前出狱了。
本来朱高煦是非常想出狱立下新的军功来为争储增加筹码的,但是现在想通了以后,反而希望这最后的两个月留在诏狱里。
因此,朱高煦非常在意姜星火的回答。
至于姜星火出狱后的安排,第一次越狱前他还思考过,现在知道这种事压根轮不到自己操心了,也就不思考了。
总之父皇会安排好的,而自己跟姜先生的关系在这摆着。
——首席大弟子!
姜先生称量天下了,还能少得了侧面增加自己争储的影响力?
姜星火干脆说道:“当然要继续讲课了,反正距离出狱也没几节课了四节课还是五节课?”
姜星火也是一时恍惚,不知不觉间,时间竟然过去了这么久。
从穿越到第八世开始算,自己在大明,已经快要度过两年半了。
在宣城敬亭山待了大半年,随后在南京秦淮河待了一年多,又在诏狱里关了几个月。
“最多五节课。”朱高煦答道。
“嗯,继续讲。”
姜星火瞥了大胡子一眼,既然李景隆的身份,已经被自己点破,那么自己设计的下一重试探,也就是李景隆是否安排了后手,就该试一试了。
而这一点,也关乎到了验证李景隆/大明帝国高层对自己的重视程度。
如果足够重视自己的知识,哪怕李景隆出狱去出使外国了,李景隆/大明帝国高层,应该也会留下足够的后手。
否则某些知识,负责转述的大胡子听不懂怎么办?
而只需要验证这一点,那么自己是否有可能解放大明生产力这个命题,也就有了答案。
只要有新的人来听课,那就说明,李景隆/大明帝国高层对自己的重视程度足够高。
那也就是说,自己有可能做到通过推动大明帝国的高层,来解放大明生产力。
而解放生产力和解放思想同时进行。
这个世界,才真的有可能被自己改变!
如此一来,自己才能【真正的活着】,为千千万万如自己前八世一样受苦的老百姓,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有田有土皆吾主,无法无天乃是民。
满城哀鸿遍地血,无非一念救苍生。
把这首“无法完全记清的诗”在心里过了一遍,思忖几息,姜星火方才继续说道:“但是呢,下一节课可能比较复杂”
朱高煦眉头一皱。
听到这句话,头皮就已经开始有点痒了。
“能具体说说吗?哪方面的课程?”
姜星火干脆说道:“经世济民之学。”
——《经济学》。
朱高煦继续硬着头皮问道:“上节讲货币的课,俺好像、大约、似乎、应该,听懂了吧?下节课更难吗?”
“更难。”姜星火淡淡说道。
“要讲的内容是?”
“以某未来假想封建王朝为例,解析从农业到工业时代过渡的国家财政政策与央地二级税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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