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后,二人到了奉天殿。
黄俨领着二人进了侧殿,朱棣半倚在榻上,指了指左侧边上的椅子,示意二人坐下。
朱棣登基之后,除了宰了一批头铁的反对派,也就是那些建文忠臣,其余的基本都是原班人马留用,然后这一年多的时间,慢慢换血,换着换着,自己能用的放心的人也就多了,这二人在朱棣看来,都算是重量级的肱股之臣。
“手头的事先说说吧。”
“是,陛下。”两人应道。
蹇义是中书舍人出身,资历深,主持吏部这么久,人脉也广,所以姜星火通过司礼监掌印太监黄俨获得的关于大皇子朱高炽被关禁闭的消息,蹇义同样也在很短时间内从其他渠道获得了。
姜星火微微侧目,示意蹇义先开口。
“启奏圣上,现在吏部主要是两件事,最要紧的是考成法,目前考成法已经到了最后阶段,各部、寺、司,都已经全部呈报了。”
“能不能见成效,这头一年得有个说法。”
朱棣在榻上用手倚着下颌,表态的同时心中暗忖,如今就锦衣卫暗中探查的情况而言,各部寺衙门的行政效率,确实有着显著的提高.甚至从锦衣卫本身的考成来看,同样如此。
说来有些让人难以置信的是,其实锦衣卫才是朝廷大部分行政改革措施,最先落实和实验的部门,无论是跟藩王宗室的赏赐包相同的年终大赏,还是考成法,都是从锦衣卫先开始试点的。
实际效果也很不错,锦衣卫缇骑们的动力变得很足,破案和侦查等工作,从数量和比率上来看,都有了显著的提高,当然了,其中也少不了一些为了从速从快结案造成的冤假错案就是了,毕竟锦衣卫从本质上讲只是封建帝王的特务组织,不能指望他们真的在执行过程中能完全秉公办事。
朱棣看着蹇义,说道:“考成法过程中,有什么问题吗?”
“陛下。”蹇义连忙躬身施礼,却是一副有话不敢说的样子。
“犹犹豫豫什么?有话就说!”朱棣又道。
“是。”
蹇义再次躬身,然后说道:“考成法具体实施过程中,普遍反映,还是有些‘小问题’的。”
能从吏部尚书口中说出来的‘小问题’就肯定不仅仅是‘小问题’,朱棣从榻上坐直了身子,旁边的火盆里炭火映的他的眸子彤红。
宫里其实有更好的取暖设施,也有更好的炭,能让屋子里温暖如春的同时没有半点火光和声响,可朱棣就喜欢木炭“噼啪”燃爆的声音,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让他时不时地警醒起来,不会沉醉在温暖舒适的环境之中。
“说。”
“其一是吏部在实践过程中发现的,也就是考成法规定,官员前案未结,不可升迁、离任(含转任)、致仕,无论官员当下如何,而只要被涉及到需要核实的信息,哪怕是正在养病的官员仍要被传询答复问题,如果事情办不完就不得升迁、离任(含转任)、致仕,会影响正常的官员流转。”
出乎蹇义的意料,朱棣对此并没有太大反应,其实蹇义一开始并不指望皇帝能理解吏部在实际执行过程中的难处,但如今看来,自己对皇帝的猜度并不准确。
姜星火在旁边听着,也大约明白了。
虽然他在吏部并没有什么能信得过的官员,但平常的接触也能了解到,考成法在实践过程中,确实对吏部正常的工作流程造成了很大的影响。
人事任命这种事情,并不是说定下来了就没有变数了,如果一个官员因为考成法有几件事情没有结清,那就迟迟不能到任,这个位置是不等人的,而大量的延误,就导致了大量的人事上的矛盾发生,其中不乏涉及到职位运作的交易。
“其二、其三呢?一并念来给朕听听。”
“是。”
蹇义见朱棣没生气,继续大着胆子禀报道:“其二就是地方官员普遍反映,考成法有些事情是能尽人力而完成的,而有些事情,其实并不取决于地方官员的能力和意志,譬如有盗匪,要限期破案,但就算出动三班衙役全城搜捕,或是请求地方卫所协助进剿,能不能一网成擒,都是未知的.”
朱棣其实听明白了,姜星火同样也清楚,蹇义所反映的这些情况,确实是考成法在这一年多的推进过程中,所遇到的实际情况。
姜星火看着陷入沉思的朱棣,换位思考了一下,觉得作为皇帝,他应该对此选择视而不见。
毕竟,这世界上几乎没有完美无缺的政策,绝大多数政策都是双刃剑,有利有弊,不可能说考成法全是利,没有弊,这是不客观的,在场的三人都很清楚这一点。
所以,选择逃避就是个很不错的选项了。
虽然逃避是可耻的,逃避到最后,问题还是实际存在。
但逃避确实有用。
因为随着时间的推移,新的政策潜规则会自动形成,这些在一开始看来的问题,在以后都不是问题。
只要政策在整体上是有利的,那就要一以贯之的执行下去。
而这种事情,就跟锦衣卫办案一样,官员为了考成,就要把任务分解往下压,下面的如果抓不到真正的罪犯,那就会抓人来滥竽充数,然后刑讯逼供,使人屈打成招然后结案。
“接着说。”朱棣沉思了片刻,示意蹇义接着说下去。
蹇义一咬牙,见皇帝并没有‘解决提出问题的人’的想法,索性都抖搂了出来:“三本账倒还好说,造册登记追进度是有利于提高官府办事效率的,但是每个月月籍,前后要消耗近十天的时间统计核实,从地方到中枢,很多事情都因此被耽搁了。”
朱棣皱眉道:“那宜之觉得,这些问题能解决吗?”
蹇义心中千言万语闪烁,最终还是答道:“恕臣直言,很难。”
朱棣听了这话,忍不住笑了一声:“照你说这种话,那朕起兵靖难,多少次千难万险,就没有解决的办法了?凡事还不是在人想不想尽全力?”
蹇义讪讪地说道:“陛下言之有理。”
朱棣摇头道:“你们这些文官,只顾着自己的名声和乌纱帽,却不想想社稷。”
说到这里,他的语气突然变得凌厉,道:“想着安稳致仕,什么事情都不找上门来;又想着光有升官发财,又不用做事;还想着既要事情办得好能应付考成,又不想麻烦这世上哪有那么多两全其美的事情?”
蹇义低头不语,姜星火也没说话,但他们两人都很清楚,朱棣这并不是在单纯的训斥蹇义。
训斥蹇义有什么意义?把耳朵堵上,问题还是存在。
皇帝只不过是表明他的态度罢了。
而接下来,朱棣才开始借题发挥,点明今天找他俩的主题了。
吏部尚书具体干了什么,皇帝关心,但没有关心到单独来询问的地步,找他们俩来,另有目的。
“朕从太祖高皇帝手里接过这江山,只想让天下百姓安居乐业,若是真有有能力、有德行,比朕还强的人来当皇帝又能如何呢?你们这些文官不介意,朕又真的介意吗?朕只求天下万民能有个好的归宿。”
朱棣说着叹道:“朕也是人啊,谁不愿意踏实过日子?可是朕不做皇帝,又如何维护这天下的秩序?”
姜星火第一次觉得,朱棣脸皮不是一般的厚。
好吧,这只是姜星火以前没见过朱棣需要这么表演的时候罢了,远的不说,就说近几年,拉着宁王的手说“事成之后中分天下”的是朱棣;拉着朱高煦的手说“世子多疾汝当勉之”的也是朱棣,这些他自己都不信的鬼话,只要有需要,朱棣是可以毫不犹豫地面不改色说出来的。
蹇义忙道:“臣等自然都盼着陛下万寿无疆、大明永世昌隆。”
姜星火笑笑不说话。
这次大皇子朱高炽被关禁闭的事件,如果不扩大化的话,其实对他来说,才是难得的最终获利的一次。
“呵!”
朱棣嗤之以鼻:“接着说考成法吧。”
给他们点了一下好大儿的事情,朱棣觉得差不多了,皇帝与皇子之间的事情,有的时候是矛盾,但说多了就是家丑了,性质不一样。
皇帝可以对皇子的某些行为不满,也可以做出处置,但如果搞得臣下都以为皇子彻底不受信任,反而不是皇帝的本意,因为皇帝需要的是削弱能威胁到他皇权的存在,而不是彻底废掉,让剩下的几方势力壮大起来,制衡才是最重要的。
“国师说说,考成法既然是国师提出的,那这些运行中的弊端,想来国师也是有解决之策的。”
朱棣习惯性地把问题甩给了姜星火,心里告诉自己,能者多劳。
面对朱棣这种“好用就往死里用”的行为,姜星火倒是没太介意,毕竟是自己主导的改革,出了问题也该对此负责。
“办法,还是有的。”
姜星火不急不缓地说道:“其实考成法从整体上来看,还是利极大于弊的,毕竟有考成法跟没有考成法,整个朝廷的运行是不一样的,这就像是一条腰带一样。”
这一点,即便是蹇义也不能反驳,事实上,考成法的实施就是极大地加强了从上至下各级官府的行政效率,因为各部门的考成目标是不一样的,事专责成,属于是一环扣一环,嗯,用现代管理学的话说就是“结果导向”,只考核关键事项的结果,具体伱怎么完成,我不管。
这种方式优点是效率高,缺点就是比较简单粗暴,过程中的很多问题都无法兼顾。
但以朱棣的风格而言,他就喜欢这样的。
毕竟这样一级管一级,下面的就要接受上面的审查和考核,然后通过考成法目标的实现程度来进行奖惩,是相对公平的一种事情.至于会不会造成冤假错案,会不会造成催逼过急,姜星火可能还在乎,但朱棣不在乎。
“官员因为考成法而延误升迁这件事情,我倒觉得不是什么太大的问题。”
姜星火坦荡地看着蹇义说道:“不管是吏部还是下面的地方官府,对于选人用人,都该是有预先考察的,而一个官员是否能完成考成法,其实应该早就能从月籍里看出端倪,而不是等着最后爆发,这种事情都是堆出来的积弊。”
“所以臣以为,对于考成法而延误升迁、平调,中枢层面,吏部应预先虚心访核各部、寺等有司官员,而地方上的后续考成法,也应按臣狱中所言,需加上涉及相关臣民的反馈,如此一来,两难自解官员以安静宜民者为最优,而欺上瞒下、虚文矫饰者,纵使一时侥幸,也有拆穿的时候。”
“至于月籍影响公务,便让官吏自行加值处理便是了,到时把加值一并算到考成里予以奖励。”
是的,姜星火的处理方法同样很直接,嫌影响升迁调任那就早点考察官员,不要现上轿现扎耳朵眼;觉得考成法摊指标扰民,那就按我狱中说的办,给百姓一点说话的权力,让百姓的满意程度影响考成法;月籍耽误公务,那你自己加班,加班都算考成加分就好了,不让你白干。
蹇义被姜星火的办法怼的哑口无言。
姜星火这么办,会不会出现一系列后续的问题?肯定会,姜星火自己老早都想明白了,你搞百姓民意这个参考项,那必然会出现有人造假,有人借此给同僚泼脏水。
而加班算考成绩效,肯定也会出现一堆人点灯熬油结果压根没干多少事的情况。
但没办法,总比给加班费,然后被下面乱开当合法外快好。
只能说是两权相害取其轻。
接下来姜星火的话就有点不太客气了:“对于地方,朝廷自然可以交由吏部,而地方官员若不能悉心甄别,还是敷衍了事,则应当秉公罢黜裁汰,而若是吏部不能悉心精核,而以旧套应付,则为吏部不称职,朝廷宜秉公更置。”
“国师若是觉得吏部不称职,那便由国师全权主持就是了。”
蹇义不咸不淡地回击道。
不管姜星火是故意要他难堪,还是两个臣子在皇帝面前不应当表现得太过团结,总之,这时候蹇义是要撕一撕的。
朱棣摆摆手,让蹇义不要深究,然后对他道:“国师说的也不无道理,不过有些事情,还是要吏部自己能做到才是,旁人说的不算数,宜之你觉得呢?”
皇帝这话说的巧妙,变相回护了蹇义,蹇义也晓得这是给了他台阶下,让他不要跟姜星火明面上再计较,自然躬身回答道:“吏部回去会商量出一个条陈来。”
姜星火看着两人,心里还是挺满意的,大吸血虫不就喜欢看着不同势力之间不和谐嘛,满足他就是了。
蹇义顿了顿,他又道:“不过臣建议,还是要慎重考虑,不能全部因为考成法,就把其他事情放到不重要的位置,这反而有些本末倒置。”
朱棣道:“这个朕会考虑。”
他说完话,抬头看向蹇义,吩咐道:“你回去查一查今年中枢各部寺的这个考成法结果,然后拟一份奏折送到朕这里来,不走内阁和通政司,现在就去吧。”
这就是让蹇义直接上密折,朱棣提前看看最终结果的意思了。
“是,陛下。”蹇义躬身答应,然后转身离开。
待蹇义走后,朱棣笑了笑:“宜之这个人呐,其他都好,就是太古板方正。”
言下之意,自然是蹇义工作做的还是不错的,甚至“古板方正”这个词,在工作态度上也不是贬义。
姜星火同样笑道:“陛下,蹇尚书是聪明人,他知道该怎么做。”
蹇义算是退场了,姜星火和朱棣的一唱一和,倒也颇有默契,而轮到他俩独处的时候,朱棣又稍微换了副姿态。
朱棣哼了一声,说道:“不管是文官还是武将,都掂念着自己心里的小九九,只顾自己的乌纱帽,却忘了天下黎庶.国师这种人,还是太少了啊。”
姜星火道:“陛下说的是。”
是是是,我看你表演,你继续。
其实对皇帝来说,只顾着自己乌纱帽的这种人真的不好吗?不见得,甚至可以说恰恰相反,越有弱点的人才越好控制,反而是像姜星火这种人,才极其难以控制。
“朕不喜欢这些纳头就拜的降臣,不过现在,倒也不介意用一用,但考成法还是好的,优胜劣汰,如此一来能者居上,不能者居下,说不得过十几年,这些人也就慢慢裁汰干净了。”
朱棣话锋一转:“科举材料和行政学院的事情弄得如何了?”
姜星火如实回答道:“朝廷注六经的事情,已经放出风去了,至于荀子的圣王学说等,也已经修订成册完成了,国子监印刷所那边正在加班加点昼夜赶工,会尽快以成本价投入市面,这部分荀子思想的内容,也会出现在下一届科举上,最少占五分之一。”
朱棣的脸色缓和了几分,说道:“这是要事,不仅要在朝廷里面推广,也要在天下范围内推广,考试的新规矩,你也要仔细研究,尽快弄个条陈出来。”
姜星火道:“是,至于行政学校的事情,现在已经成规模了,不过却非是一时所能用的,就算是第一批学员,也得三年五载后才堪用至于陛下所说替代这些人,恐怕就是十年八年后才能想的了。”
“各部寺官员,这几批去行政学校里的轮训呢?”
“效果暂时看不出来,都是短期轮训班。”
姜星火回答的很诚实,朱棣虽然有些心急,但还是按捺住了,他自己也知道换血这种事情急不得,想要靠短期的轮训班极大提升各部寺里文官的行政水平和忠君爱国之心,那也是扯淡。
又杂七杂八地说了一些手头上的事情,汇报工作环节算是结束了,朱棣忽然蹦出来一句。
“天子不好当,父亲也不好当。”
这话说得倒是真诚,倒不是纯粹的凡尔赛,虽然皇帝是九五之尊,但皇帝的日子也很难过,皇帝要面临重重压力,除了驾驭文武大臣,更要对付自己得至亲骨肉。
皇帝要做到表面上一碗水端平,要保证军队对自己忠心耿耿,更要维持天下的稳定,还要维护朝堂的实力平衡,还要提防文臣的阳奉阴违.这些都需要皇帝付出巨大努力,甚至有时会陷入孤军奋战的局面,这种痛苦只有经历过的人才能懂。
嗯,虽然很少有人能亲身经历就是了。
这位天下共尊的君王,在登基之初,面临天下皆敌的局面,就曾一度陷入暴戾、偏激之中,甚至做出了许多荒唐之举,最终靠着顽强的意志力,才慢慢恢复正常,没有沦为彻头彻尾的暴君。
而现在,朱棣终于找到了一条属于自己的路,这条路既简单又困难。
姜星火这时候却忽然说:“其实二皇子很想您。”
朱棣猛地愣住了,他甚至在某一个刹那,觉得自己幻听了。
“你说什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