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姜星火一声厉喝被身边的士卒所齐声复诵,泥地里所有人都惊呆了。但是有人很快反应过来,解除了匍匐祈祷的姿势,纷纷从地上爬起。
「姜星火?」
人群当中,有一道声音传递了出来:「你是姜星火,那个要违逆神明,让二神相见的国师姜星火?!」
这个疑问,在他话语刚落之时就已经传递到了每个人耳朵里面,顿时引起了无数人的共鸣,大家纷纷望向长堤上那一袭青衫的身影,神情里面满是厌恶、愤怒,以及一丝恐惧的情绪。
这些村民,祖祖辈辈、世世代代,都生活在信仰浦神的环境里。
这种风俗,甚至可以追溯到南宋时期,在那时,作为太湖水系一部分的吴淞江,以及现在的大黄浦就已经有了丰富的浦神民俗信仰。
当然,任何民俗信仰都不是无缘无故产生的,而是有其深刻的地理和人文条件。
在江南,储存水的湖泊与河流,对于百姓来说,是他们灌溉水田种植稻米的赖以为生的必须条件;然而,江南水患频繁,湖泊与河流调节能力不足,也是使他们农田毁坏房毁屋塌的罪魁祸首。
在长期的农业生产过程中,敬畏各种水神,祈求有水灌溉,祈祷不要发洪水,便自然而然地成为了一种信仰。
当然了,这世上很少很少有钱解决不了的事情,解决不了,就是加钱加的不够。姜星火加钱的力度够不够?
当然够!
姜星火为了从速从快地解决火药爆破堰塞湖所带来的一系列问题,让松江知府黄子威以远高于市面上土地交易价格的数目,给予大黄浦—上海浦长堤两岸左近三里农田补偿款。
之前便说过,县里经常维护上海浦这一段的堤坝,所以两侧其实并没有太多农田,这次补偿的对象,主要是无人管理的大黄浦堰塞湖到上海浦堤坝尾端这部分,因为无人管理,方才有不少拼命多开几亩地养家糊口的农人来浦边耕种。
但实际上问题却并不是说姜星火让黄子威加钱就能解决的,在这种情况下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这笔很有诚意的加钱,甚至会起到相反的作用......加的越多,反作用越强烈。
农田的高额损毁补偿费用,能解决的只是一部分确实家里农田在两岸的农人。可其他人呢?
这里面就有一个说法.....那便是有人眼红,所以要借由闹事。
是的,就跟一个村子里,有一小半人,因为道路规划的原因获得了拆迁款,眨眼间便阔绰了起来,而剩下的人,还是要苦哈哈的过日子,能不眼红吗?能不想闹事吗?
他们当然向县里和松江府里直接反应过。可这种私心,又怎么可能得到官府的满足?
官府是执行姜星火的命令,只是为了清理出一条安全的泄洪区域,又不是给不相干的人发善心。
故此,自然被官府严词拒绝。
碰了硬钉子后,人的嫉妒心里开始疯狂作祟,再加上白莲教瞅准时机,借势鼓动一番,自然就在附近十余个村落没得到补偿费用的村民心中,树立起了这样的观念。
——我得不到的,你们也别想得到。
反正补偿费用还没发下来,那我们把民愤和浦神信仰结合到一起,为了大家的共同利益来阻拦火药炸湖不就完事了?
而在白莲教的高层看来,这位国师,在常州府宦场确实是血洗了一番,不算软蛋,但对于百姓的种种善举,还是反映出了他的一个弱点。
事实上,白莲教又不是什么道德学究,要是能做到「君子可以欺其方」,用百姓和民意来胁迫姜星火,延迟大黄浦疏通的时间,不让姜星火顺利地达成目的。
那么华亭县筹集的粮食无法
逆着平缓的吴淞江而上,送到三湖之地的官军手里,被压缩到了极小范围内的白莲教叛军,自然就会获得一口喘息之机。
故此,就有了今日秘密串联后的突然发难。
看着未曾开口回应的姜星火,人群中打扮成浦神观行走模样的白莲教堂主王一涵心中暗自冷笑。
他早已从教中高层口中听闻,这位国师除了仙法通玄、满腹经纶外,便是这三寸不烂之舌,最是蛊惑人心,不经意间便能讲的人心服口服乃至五体投地,而且文化愈多,便愈容易中招。.br>
可惜,姜星火的能力,在常年扎根民间,对蛊惑愚夫愚妇有着充足经验的白莲教来说,却是有着致命的弱点。
这便是说,讲道理,讲知识,对这个时代的普通村民来说,几乎没用。
这是十五世纪的明初,这些在江南土生土长地里刨食的村民,既不会听别人讲的道理,也不会受到什么感召。
能打动他们并且让他们唯命是从的,只有两件事,第一件事是利益,第二件事是迷信。
而这两件事,恰好白莲教都很擅长利用。「为什么不说话,你在害怕什么?!」
听着随风飘来的乱糟糟声音,姜星火不由得皱起眉头,他当然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成为众矢之的。
看到那些人疯狂的表现,姜星火也明白过来,如果真按照这些人的逻辑来评判自己,那么自己确实犯了天大的错误,否则的话也不可能会遭受到这么多村民的唾骂和憎恨。
只是,事已至此,自己再怎样也没办法去改变什么,唯一能够做的,就是尽力地想办法解决事情,而且······
想到这里,姜星火目光朝着下面扫视一圈。
人群当中虽然看不到什么人,但或许是第六感又或许是什么心理暗示,他感觉到,有几股冰冷的目光落到自己的身上。
而就在姜星火思考的空隙,那边的白莲教堂主王一涵继续鼓动道;「各位,姜星火的缄默,已经承认,他的所作所为,就是为了冲撞二神而来的!既然如此,我们就更加不能让他得逞了!」
「对,必须铲除妖孽!「绝不能姑息养女干!」
随着在本地素有威望,表面上是浦神观中人,实则暗地里是白莲教堂主王一涵的一句话,原本还有些犹豫的人群,此刻彻底爆发了。
他们一个个红着眼睛,哪怕是赤手空拳,也敢向有士卒护卫的姜星火走来,就在这烂泥地里,一步一个脚印地跋涉着朝着站在数丈高堤坝上的姜星火走过来,仿佛姜星火犯下了滔天大罪,必须用最残忍的方式去惩戒他才行。
「浦神显灵!」
人群蜂拥而至,喊声震动苍穹。
姜星火站在原地未动,脸色平静地看着人群朝着自己靠近,心里却涌起巨大的波澜——第一次,姜星火感到了这种面对民智未开的无力。
还是那句话,在这个时代的某些地方,整点程朱理学的三纲五常都算是思想超前了,哪怕是江南这种富庶地区,依旧免不了大量原始、愚昧、野蛮的思想和信仰在占据着广大底层农人的大脑。
真的就是,求求你哪怕搞点封建流毒呢?也比这种动不动拿童男童女来做祭品的骇人供奉要好得多。
现在,跟这些热血上头的村民讲什么世界上没有神,要相信科学,他们是根本不可能听得进去的。
学问,他们更是听不懂也不感兴趣,想要复刻在太平街上平息国子监生员叩阙的那一幕,是根本不可能的。
那该怎么办?难道只能走自己最不愿意走的路,让军队动手吗?姜星火缓缓闭上了眼睛痛苦的抉择让他的太阳穴在突兀跳动着。
姜星火身边的宋礼、
孙坤、黄子威等文官,在焦急地等待着国师做最后的决定,而王斌、曹松等近卫甲士与锦衣卫,已经拔出了刀。
张安世、徐景昌、朱勇这几个小子,可谓是第一次面对这种画面极具压迫感的场景,紧张地握紧了刀柄,汗水和雨水混杂在一起,让手中的刀柄变得粘腻了起来。
刚从求知状态中醒悟出来的叶宗行,人微言轻,自然是不能说什么,也晓得此时哪怕国师下令向这些人动手,也是极正确的选择,但他还是抱着某种自己都认为不切实际的幻想。
可惜,哪怕是叶宗行也晓得,眼下没什么好的选择了。「浦神保佑!」
「诛灭女干邪!」
越来越多的人将手举得高高的,寒风呼啸冷雨吹打在他们的脸庞上,带给他们冰冷与麻木的刺激。
他们眼中闪烁的是嗜血与残忍,还有······对于生命的漠视。
在他们心中,姜星火早已经不单单是一个冒犯神灵的女干邪妖孽,更是让他们利益受损的罪魁祸首,堪称罪大恶极、万死难赎。
而自己等人将他诛灭,便是替天行道、为民除害。
所以,一旦有人挑头,狂热的气氛形成,他们毫不犹豫地就扑了过来。
数千人一窝蜂似地行动,哪怕没什么章法,但当身临其境地站在堤坝上,那铺天盖地般的感觉,也颇为让人心悸。
如果姜星火睁开眼,那么他或许能联想到一个最为贴切的场景。——那就是,丧尸蜂拥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