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松江府,潮湿而又闷热。
暴雨还在不停的下着,华亭县城里铺就的青石板路上已经积满了水坑,有的地方甚至漫过了小腿,让人行走得起来格外困难。
倒不是会弄湿鞋子,哪怕是在县城里,很多百姓普遍穿的也是草鞋,只是糟糕的排水系统,着实让人步履维艰罢了。
这种情况下,很少会有人愿意出门去串门或是购买什么物品,即使街市口旁的店铺屋檐下的人,也大多是为了避免淋雨。
所以作为松江府治所,富庶的华亭县城内,虽然配得上一句“参差十万人家”,可惜当下人影却少的可怜,除了那些商户还勉力坚持着开门之外,便只有三两个游手好闲的地痞无赖聚在屋檐下吹牛皮侃大山。
此时天色阴沉,远处天边隐约可见红光浮动,似有雷鸣之音。
“你说这老天爷是怎么想的?这样子下个没完没了……”
听了这话,一个年纪比较大、脸盘圆圆的青皮无赖,看了看头顶那仿佛要把整座天穹都吞噬掉般的阴云,皱起眉头对身旁同伴抱怨道:“再这么下下去,今年这夏天怕是都熬不过去喽!”
“熬不下去就去做民夫,官府总该管一口吃的。”
“这大雨天,遭那罪?就是在这屋檐下蹲着听雨,咱都不去抗粮食,谁傻谁去。”
他身边那同伴闻言,伸出舌尖舔了舔嘴唇,接着用力吸了几口湿润的水汽,然后眯缝着眼睛眺望着前方那座不算高大建筑——松江府衙。
“知府大人,这时候总该有个摇椅躺着听雨吧?”
别说,这不是什么“皇帝老儿用金锄头”的笑话,竟然还真让这青皮无赖给猜对了。
风吹雨幕,竹动萧然。
府衙后院的屋檐下,松江知府黄子威正躺在摇椅上摆烂。
“知府大人,国师晚上设宴,宴请您和松江府、华亭县的官员们,以及本地的知名士绅。”
“不去。”
黄子威眼神呆滞地望着苍天。
“喔,好啥?”
管家愣了愣,看向这位黄知府。
黄子威依旧是那副状态,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说道。
“就跟国师说我染了风寒病了,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吧。”
管家乃是黄知府的远方叔爷,是从小看着他长大的,自然是敢说几句,勉力劝道:“我听说常州府的丁梅夏,那般资历的地方大员,都被国师干脆利落地砍了头人家手里的那把刀,可是能斩正四品的,您别跟自己赌气。”
黄子威在摇椅上翻了个身,指了指自己身上的破衣服,不屑说道:“本官这衣服,跟丁梅夏一样,也不一样,他是贪了装穷,本官是半个铜板都没贪,国师大人若是想杀我立威,那也不会在乎参不参加宴席;若是不想杀我,我就是装个病又有何妨?”
说到这里,黄子威干脆挑明。
“呵呵,再者说你以为国师派人来邀请我,就是想让我出席?”
黄子威自嘲似地冷笑道:“他不就想让我当透明人吗?当个透明人好啊,免得碍了国师大人的事,松江府这烂摊子,正好我以前就收拾不动。”
且说,黄知府当年刚到松江府来,倒也是勇于任事的,可惜这些年被现实毒打了一顿,在几乎可以说无所不能的江南士绅面前,也就熄灭了做点实事的心。
不过其人倒也不好酒色,而是处理完自己该干的政务,就转而躲在后衙,开始每日要么吟诗作赋,要么钻研学问,要么埋头睡大觉,也算是不耽误别人,也不耽误自己。
最后,黄子威给自己扯了个薄被子,闭上了眼睛说道:“反正他这个孙大圣来了松江府这个妖魔鬼蜮,就任他折腾,把这群本地老爷拿金箍棒扫个一干二净才好若是扫不动,也别带着我得罪人。”
本质上,黄子威并不看好姜星火能折腾出什么来。
士绅阶层,在江南诸府的势力实在是太大,很多名门望族,那都是从两宋传承下来的,历经几百年不倒,底蕴深厚的可怕,简直跟魏晋时期的门阀没什么区别。
说是士绅,可别把他们真当土财主了,那都是正经掌握知识的大阀。
不管是想要靠讲理,还是靠来硬的,都不行。
朱元璋够硬吧?还规定了松江府籍贯的人不能担任户部主官,可人死了没几年,现在江南诸府,士绅不又开始抬头了?这条法令在建文帝时期还一度废除,被永乐帝恢复了没几个月。
换言之,只要压制稍微放松,在士绅与皇权这场漫长的拉锯战里,士绅就很容易重新把跷跷板抬起来。
昏昏然之间,黄知府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就在他抽了抽鼻翼,迷迷糊糊怀疑自己被冻感冒了的时候,耳畔忽然传来了管家惊慌失措的叫喊。
“知府!知府!不好了!”
天早就黑了,雨罕见的停了下来,不晓得什么时候,自己摇椅上被盖了一床厚厚的被子,黄子威挣脱了被子的束缚,迷糊道:“什么不好了?”
“莫不是国师杀人了?杀了就杀了呗。”
黄子威不以为意,似是又要埋头睡过去,却被管家摇醒。
此时,黄子威方才看到,管家脸上慌张的神色掩也掩不住,嘴唇哆哆嗦嗦,似是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口,只能机械地摇着他,黄子威这才惊醒过来,顿时睡意全无。
“杀谁了?杀了几个?”
“没杀人。”
管家哭丧着脸,附在他耳边断断续续说了一句,黄子威亦是面色大变。
“服侍我穿官袍,本官这就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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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松江府知府黄子威不再摆烂,紧急踏入了宴席厅时,他方才意识到,事态究竟有多么的严重。
长长的桌上,每个人面前,都有一碗糠粥,很大的海碗。
倒是没出现把脑袋割下来放碗里那么残暴,但后果更严重的是,所有士绅,都如坐针毡地坐在各自的座位上,他们就像是被施展了定身咒一样。
姜星火正坐在主位上,慢悠悠地喝着粥。
烛影摇曳,两旁的屏风后,如同皮影戏一般,清晰地映出了握着长刀、大斧的甲士的身影。
“烛影斧声?”
黄子威把这个荒诞的想法抛出了脑后,却不自觉地放缓了步伐。
姜星火身边,一个穿着锦衣卫飞鱼服,半边脸被烫伤到近乎毁容的男人,正在慢条斯理地念着。
而这个男人念出的内容,就是让士绅们变成木头人效果的来源。
“松江府徐氏,家中有田五千三百亩,于洪武三十五年、永乐元年,分别收容、资助疑似白莲教门客九人。”
“松江府白氏,家中有田六千三百二十七亩,于永乐元年二月初八,跟白莲教堂主王一涵在同一寺庙上香,并且密谈两个时辰。”
“松江府王氏”
曹松这边按照松江府本地锦衣卫的情报,做了一回不要命的恶人,念得是口干舌燥。
趁着曹松喘口气的间隙,姜星火指着眼前的粥,笑着说道。
“诸位,喝粥啊。”
看着在他们眼里堪比猪食的糠粥,士绅们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
或者说,粥的口味、观感倒在其次,问题是,他们现在是真的没心情喝这口粥。
白莲教的大帽子扣在脑袋上,还是挺要命的。
“怎么?”
姜星火的笑容渐渐冷了下来,问道。
“诸位不喝粥,是不给本国师面子喽。”
“国师的面子自然是要给的,只是.”
“只是什么?”
姜星火把手中的海碗轻轻地放在了桌子上,叹道:“本国师只是怕,雨中被白莲教裹挟的灾民,这时候,还喝不上这么一碗粥呢。”
敲了敲桌子,姜星火若有所思地问道:“诸位在私通白莲教的时候,怎么就不想着多送点粮食呢?”
闻言,士绅们面色愈发僵硬。
有人哭丧着脸,说道:“国师,我们没有私通白莲教。”
很显然,姜星火手里都是一些捕风捉影的证据,没有太多实证,所以,这也是松江府的士绅们到目前为止都还没崩溃的原因。
这也为难锦衣卫了,毕竟锦衣卫才重建半年,而之前洪武年间锦衣卫在松江府所收集的士绅们的黑料,早已经被有意识的人为销毁掉了。
不得不说,老朱解散锦衣卫,在某种意义上自己折了一把自己的快刀虽然老朱觉得这把快刀或许会伤到自己的继承者吧。
“喔,证据不足是吧?看来本国师冤枉你们了。”
姜星火想了想说道。
“那这样吧,本国师打算亲自登门,去各位家里找找证据,要不伱们先留在这里?”
听了这话,士绅们骇的心魂不守谁家里没点见不得光的东西啊?
若是真让国师上门去查,怕是比当下的后果,还要严重。
毕竟私通白莲教这种事,江南士绅们谁没干过啊?
事实上,如果没有地方势力的支持,白莲教怎么可能这般做大,怎么可能永远都无法剿灭?
本质上来说,白莲教跟东汉末年的太平道,并没有太大区别,甚至传播方式更加隐秘,组织结构,也更能经得起打击。
但不管怎么说,私通白莲教,虽然是一顶大帽子,但确实属于可大可小,而且很不好抓证据的事情。
可要是登门抄家,那可就坏了.很多士绅家里干的勾当,可比勾结白莲教要脏的多了。
表面上诗书传家,背地里一肚子男盗女娼。
国师这么一登门拜访,指不定就牵扯出什么事情呢。
所以,士绅们不自觉地让步了。
“可是。”
领头的一位老者无奈地说道:“国师要的粮食,实在是太多了。”
这便是讨价还价的意思了,不管国师是上门抄家,还是把白莲教这盆脏水泼到他们身上,他们都不太能接受,如果有的谈,那自然一切好说。
或者说,士绅们愿意交点粮食,算是破财免灾了。
虽然极为不情愿,但是在屠刀面前,只要不是接触到底线的问题,还是可以商量的。
“多?”
姜星火平静地看着他:“每家五千石,还多,是吗?”
身后藏在屏风里的甲士,齐齐传来了拔刀声和甲叶震颤声。
回想起这位国师大人,在常州府大开杀戒的传闻,松江府的士绅们,此时纵使头再铁,也不怀疑这位国师是真的敢杀人的。
而有人在判断,五千石,自家是否能够不伤筋动骨地交得起。
看着士绅们吃瘪的样子,黄子威几乎偷笑了起来。
然而,姜星火下一瞬就注意到了他。
姜星火对他招了招手,忽然话锋一转:“这样吧,五千石确实有点多了。”
闻言,士绅们心中稍微一松。
然而下一瞬,姜星火就给他们来了个过山车:“现在本国师改主意了,每家一万石,松江府一年秋粮八十七万石,想来诸位就当提前交秋粮了,是一定交的起的。”
国师,已经把他们逼到了绝路。
士绅们对视一眼,这时候已经到了表态的时候了。
五千石,他们或许还能忍痛交得起,可一万石,就是真的要人命了。
士绅们从来都不缺乏跟触犯他们利益的高官对抗的勇气,此前的岁月里,无论是多么强硬的封疆大吏里,在时间这个武器的面前,都显得那么的无能为力。
一切的改变,似乎都是暂时的。
而永恒不变的,就是士绅们对人口、土地、文教的绝对控制。
这些,是别人根本夺不走的。
正是意识到了这一点,黄知府才会彻底摆烂。
而在场的士绅,他们也不相信姜星火,就能做到此前所有人都做不到的事情。
就在黄子威慢慢走到国师面前,都觉得气氛剑拔弩张到了极点的时候,姜星火忽然从袖子里抽出一张纸。
“当然了,本国师不白拿你们的,若是有不愿意交一万石的,也有办法抵扣。”
“黄知府,把这份以工代赈的契书念一念吧。”
黄子威有些茫然地接过了国师手里的纸。
姜星火看着神色各异的士绅们,轻笑了一声,他们还不知道,这张轻飘飘的纸,代表了什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