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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657 登极
    天色尚未完全放亮时,重重宫门次第开启,肃穆钟磬声飘荡,唤得白云出岫,请得朝阳升空。

    甘露殿中,牖户大开,宫娥内侍们鱼贯出入。

    内殿里,焚香沐浴后的女子身着细绸明黄色中衣,披着如瀑般的乌发,展臂于镜前,由七八名宫人们为她穿上大典衮服。

    上为玄衣,其上绘有日、月、星宿、群山、龙、华虫;

    下为裳,其上绘宗彝、藻、火、粉米、黼、黻;

    上下共十二章纹,各有寓意不同,它们仅被允许同时出现在天子衮服之上,寓意着天子的至高无上。

    殿内灯火尚未完全熄灭,已有一缕天光灌入,灯火天光相融之下,那华丽肃穆的十二章纹熠熠生辉。

    姚冉恭立于一旁,看着那身披衮服者,突然想到初至江都时,荠菜等一群女兵围着身穿刺史官服的少女,称赞着说「好看好看」,彼时,她也是这样站在一旁,心中却莫名冒出一道突兀的声音——或许还能更好看。

    那时的姚冉被自己吓了一跳,她不知自己何来这样大逆不道的惊人妄想,她觉得自己骨子里是个疯子。

    可此时她这个疯子的妄想成真了。

    姚冉因此而失神,待她回过神来,只见那披散的乌发已被宫娥们结成了整洁的发髻。

    姚冉捧过那十二旒面冕,恭敬地奉上前去。

    华盖依仗与臣子们,已候在甘露殿外。

    魏叔易为今日太庙祭祀的主祭官,正在太庙中筹备诸事。

    携众臣等在甘露殿外的是崔璟。

    青年着一品紫袍,静立于晨光中,如一幅画。

    闻得殿中传出内侍高唱之音,崔璟抬手施礼,恭迎来人。

    而后,他在旁伴着那道玄色身影,出甘露殿,入承天门,一路浩浩荡荡往太庙告祭而去。

    此一程肃穆平静,未有分毫变故发生,仿佛连清风都自成秩序,宽和,清明。

    太庙中,天镜手挽拂尘,立于祭台旁,环顾这天地间的清和之气,心底一片感慨。

    世人大多只知眼前结果,却很少有人真正知晓今日这位新帝她自何处而来,她又为世间阻去了怎样的滔天祸乱。

    她扭转了天下气运大势,她所行与这人皇之位足以匹配,因此天地间方现此清和之气。

    天镜看向那缓缓登上祭台的女子,其着玄衣,周身却见清光,这清光照彻天地江河,亦照彻无数微尘。

    天镜含笑间,望向一旁的无绝。

    无绝也难得面露感慨之色——那时,他的想法很简单,他只是想让殿下回来。

    李岁宁登上祭台,手持三炷青香,先敬拜天地。

    宗妇之列中,魏妙青悄悄看向那祭台上方的新君,不禁有些痴怔,在此之前大盛虽已有过两位女帝,她也曾见过一位,可眼前的新君,仍给人截然不同之感。

    魏妙青很难描述得足够清晰,只觉一眼望去,便觉得那是一位充满朝气的女子君主。

    大典之前,曾有年长的官员向即将登极的新帝迂回提醒,天子就只是天子,适当模糊性别之分,更有利于统治人心。

    所谓模糊性别之分,手段有很多,上至借神佛转世化身之说来超越性别,下至冠服、仪态、语调,形容等外在方面收敛掩藏女子本貌。

    但此时祭台上的这位新君,她并不曾掩藏自己的女子特征,她眉间气质清绝,生得明眸皓齿,琼鼻薄唇。因居宫中数月,养出白皙肌肤。因心情很好,而不故作沉肃,显出轻盈之气。

    她不缺气力支撑,因此那华贵繁复的冠冕衮服在她身上也跟着变得轻盈了,而不足以困于或掩盖原本的她。

    她以完整的女子本相站在那里,从容坦荡,理所应当,仿佛天生拥有造物能力的女子就该是主宰一切的神女。

    她是皇帝,君主,圣人,也是她自己。

    她完全认同着自己,主持着自己。

    她也将被天下认同,主持这天下。

    太平乐章传荡在皇城中,新君祭拜罢天地神主,即往含元殿而去。

    李岁宁踏入恢弘的含元殿内。

    天子冠冕玉珠与衮服下侧左右垂坠着的玉石轻动,在日光的映照下,于光亮可鉴的金砖之上投下点点碎光,伴随新君行走间,步步生辉,如踏星辰银河而来。

    众臣的礼拜声中,李岁宁踏上御阶。

    为新君授玺者,乃先太子李尚之师,褚晦。

    褚太傅乘坐车椅入含元殿,此际亦只是勉强站起,但周身坚毅清朗风骨依旧未改分毫。

    他要做一件迟了许多年的事,他要为他的学生授天子印。

    天子玺印交接之际,老人看到那半藏于宽大玄袍之下的双手,白皙修长,骨节分明,而又镌刻着诸多细小伤痕,再如何养护也无法尽数消除。

    老人一向清正严苛的眼底含现一丝泪光,他历来笃信这世上无人比他的学生更配接下此印。

    待得授印礼成,褚太傅执笔,于帝王玉牒之上一笔一划郑重书写下学生的名字。

    史官也在执笔记录着今日的一切。

    皇太女李岁宁承继李氏正统,顺应天地民心,于含元殿内得授天子玺印,即位为帝,为大盛新君,建元常化。

    化,为造化,化育。

    天地因造化,而生成万物,日月得天而能久照;四时变化而能久成。

    故圣人法与时变,礼与俗化。

    这位少年女子君主,借此向天下宣告了她不会是一位守旧的帝王。

    她要这天下江山在她手中融会贯通,化育新机。以常化而建久安之势,成长治之业。

    李岁宁在龙椅上方落座,百官齐齐礼拜,再拜。

    山呼声中,大殿之外,内侍宫人禁军随之而拜。

    金殿之上,天穹之下,有白鹤盘旋,再远处似有鹰啸与象鸣之音传荡。

    天与地与人与生灵和谐相存,冲和出祥瑞之气。

    此气无形亦有形,伴随着钟鸣声丝丝缕缕拂向皇城之外,涌入千家万户中。

    城中诸声鼎沸,华阁之中,载歌载舞,敦煌舞姬击鼓散花,衣带旋转飘飞。美酒金樽,诗人吟唱歌赋飞扬。

    待得天色渐暗,四下以灯续昼,万户灯火连结,织出满城华彩。

    新帝即位,京畿一月之内不设宵禁,与民同庆,大赦天下。

    即位诏书也很快经快马传往了各处。

    洛阳,河南道,淮南道,无不举道欢庆。

    江都城中,更见热闹非凡——以蒋家为首的商号为贺新帝登极,于四处搭彩棚,大宴乡里,舞龙舞狮,并选地兴建善堂,学馆。

    午后时分,蒋海正登梯擦匾,账房先生在下面扶着梯子,咯吱窝里夹着账本。

    蒋海仔仔细细擦了足有半刻钟,才肯下来。

    账房先生这才叹气,伸手比了个数儿:「东家,单是今日,您都擦了整整八遍了!」

    「方才此处放鞭炮,炸得都是烟尘,如何能不擦?」蒋海将抹布丢给一旁的伙计,乐滋滋地往商号里走:「八遍?这个数儿吉利啊,可见天子陛下佑我蒋家商号……」

    账房先生哭笑不得,拿出账本,开始给东家算账,越算越觉肉疼:「东家,收手吧……再这样敬贺下去,什么金山也都挖空了!」

    先前这位

    陛下在北方打仗,东家便狠出了一回血。

    之后这位陛下入京,东家担心京中国库空虚,而久战消耗巨大的太女殿下不凑手,于是又出了一回血。

    此番陛下登极,东家又出……不,这哪里还是出血,哪儿有那么多血呀,这简直是割肉了!

    账房先生不由想到,先前那位初来江都,任刺史之职,他陪着东家去表「孝心」,彼时东家可是很觉肉疼的。

    怎么疼着疼着……东家他还疼上瘾了呢?

    蒋家为淮南道盐商之首,作为这样的大户,从前也是和官府衙门常打交道的,遇到灾年,也会表一表心意,以示对朝廷的忠心——可是表到这个份儿上的,却还是头一遭!

    账房先生说到这里,蒋海却不乐意听了,这能一样吗?

    以往哪个天子送他墨宝了?哪个天子在江都开作坊造船出海了?又有哪个天子是从江都发的迹?

    他们江都这回也算是龙兴之地了,作为这块地头上的金鸡,他咬咬牙多下几个蛋怎么了?那不是很应该嘛!

    此时他苦点儿也就苦点儿了,陛下是什么人物,帐算得明白着呢,能叫他白白吃苦下蛋吗?

    作坊又不会搬走,海上的生意还要继续做的,他甜的时候在后头呢,这讲求的是一个长远之道。

    账房先生也就是一时肉疼,听自家东家看得开,他便也不多说了,继而接过东家那「龙兴之地」的说法,道:「可是和州那边,都说他们那儿才是皇帝陛下的发迹肇基之地……」

    情绪稳定的蒋海一下炸了:「简直是放屁!哪里听来的!」

    陛下当初是救过他们和州,帮着他们打退过徐正业,可也仅是如此了!哪有被人救了,还要连人带庙都端走的道理?这简直是贪婪至极!

    账房先生说明消息来源:「还不是从和州来谈生意的那群盐商……」

    蒋海当即就要往外走,去找这群人争辩去。

    「东家是辩不完的!」账房先生将人拦下:「还有汴州那边呢,他们说陛下当初在汴水杀了徐正业因而扬名……」

    「还有荥阳!说什么,陛下当初在那里祈天灵验……是在荥阳得了天意认可!」

    「噢,太原也是,说是陛下的归宗之地……」

    蒋海瞪眼:「太原本就是李氏的龙兴之地了!怎连这个也要抢?」

    账房先生捋着胡子:「这种好事,自然是谁也不嫌多嘛……」

    蒋海气不打一处来,哼声道:「任凭他们现眼去,陛下只在江都做过官,就凭这一点,便谁抢不走咱们的龙气。」

    于是也不去寻那些和州盐商了:「我同这些人说不着……」

    转而让人备礼:「晚些找沈大管事喝酒去!」

    蒋海口中的沈大管事,是统管江都作坊的沈三猫。

    对于沈三猫的安排,李岁宁原是有些犹豫的,所以她让姚冉询问了沈三猫自己的意愿,是否愿意回京畿,入工部任职。

    沈三猫似乎早就想过了,笑着向姚冉摇了头。

    即便入工部,主工造之事,但也还是踏入了官场的,沈三猫自认,他虽很擅长做人逢迎之道,但他年纪已不小了,并无任何为官经验——不是待人接物的经验,而是做一个好官的经验。说不定哪只脚踏错了路,磨损了心志,反而要万劫不复,平白丢了他这天赐的机遇,再坏了和陛下的情分。

    他向姚冉这样评价自己:【虽擅技,却无德,绝非治国之才。】

    他想留在江都,继续专心发展作坊与工造事业。

    况且,抛开其它不提,江都如今可是实打实的钱袋子,人都走了怎么成?他想帮着陛下捂好这只钱袋子,省得漏了

    财去。

    在自知之明这方面,沈三猫与郑潮倒有两分相似,虽有所长,但都不认为自己适合官场。

    无二院中,郑潮正在和两位先生喝茶闲谈。

    郑潮心情很好,不时发出疏朗笑声。

    他所求一直是启蒙开化世人,发扬传学之道,而今天下即将迎来新气象,他要的机会也真正就要来临了。

    几人闲谈间,一位先生笑着说:「新君即位大典院主不曾前往,待来日天子大婚,院主却总不能不去吧?」

    郑潮笑起来:「要去,自然要去的!」

    新君即位,这是国事,他一个搞学政的,自然没道理掺和。

    可天子大婚,这就是他的家事了,嫁外甥可是头等大事,做舅父的不去撑场子怎么行?

    郑潮几人在此处吃茶谈笑,无二院中其他的教书先生们,此刻却聚在一处,表达对和州文人的不满——那群人率先写了好些诗词夸大和州与陛下的渊源,简直岂有此理!

    可不是单他们有笔!

    先生们一致认为,是时候调动一下学子们写诗的积极性了。

    接下来的日子里,无二院的学子们每日不忘三省吾身——饭否?学否?诗否?

    因而,一时江都城中文气四溢,赋诗声压过蝉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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