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镜国师来至甘露殿外,恰有一名内侍自殿内行出,
那内侍躬身行礼间天镜嗅得了一丝香火气味。
入得殿内,
天镜抬手施礼:
“圣上——”上方响起帝王的声音:
“大云寺之事,
国师想必也已有耳闻了。”
“是。”
天镜的语气夹杂着一丝似有若无的惋惜:
“无绝大师西去了。”
圣册帝垂眸看着那道骨仙风的道人,似从他的反应中窥得了什么,
问:
“国师对此早有预料么?”天镜没有否认:
“无绝大师此劫
应是与那阵法有关。”“阵法……”圣册帝眸光微动:
“朕记得,
初启此阵法时无绝已曾大病过一场那场大病十分凶险。
彼时他也曾言,是为阵法反噬之故。
那一次……竟算不得是渡过了反噬之劫吗?”“天下法阵,
无不顺应天地阴阳五行法则而生。
而此阵是为阴阳倒施之邪阵,本不为天地所容,
强行施行
必会自食其果……”天镜道:
“十多年前
无绝大师身上所应应当只是启阵之劫。
他能渡过那一劫,已是罕见。”
“载有此阵法的那册古籍略有缺失,其上又多有难懂之字符……但可以肯定的是,
待得阵成之后施阵之人必将还要经受一番业果反噬。
只是具体会如何应验,此前贫道亦无从得知。”
天镜叹息着道:
“眼下看来,
此一劫
果然很难逃得过去。”
“难怪他此番病得如此蹊跷,原是如此。”
圣册帝问:
“此前倒未曾听他提及过此事……会有此等后果,
他一直是知晓的
是吗?”天镜:
“无绝大师乃是启阵之人
他对此阵法隐含的玄机因果必然比任何人都要清楚
想来不会不知。”
“可他之前从未与朕提起过。”
圣册帝缓声道:
“大约他怕说得太细致,
会使阿尚无从隐藏。
他从始至终,都在为有可能回来的阿尚思虑打算着。
那日在大云寺,朕试探阿尚时,他亦在帮着阿尚一同蒙骗于朕。”
圣册帝一手搭在龙椅一侧的扶手之上,
宽大袍袖半遮掩下的手指缓缓摩挲着金龙浮雕
道:
“他为了替阿尚遮掩甘冒欺君之罪。
他明知此阵会有反噬,却仍甘愿拿自己的性命来换阿尚回来——”片刻,
圣册帝才道:
“这份忠心是值得敬佩的。”
“是,除此至情至性之外,无绝大师敢与天搏的胆识与悟性,
也皆为贫道平生仅见。”
天镜国师仍难掩惋惜之情:
“如此奇才,
本该有更大施展……如此残破收场实在可惜。”
“不,能换吾儿回来,便是他所能施展出的最大造化。”
圣册帝并无惋惜之感,相反,
她认为:
“他死的很值得,
且普天之下天地之间再无比这更值得的可能了。”
帝王的语气并不夹带悲悯与叹息,纵然提及“吾儿”二字,
天镜所嗅得的亦只有名为利弊权衡的政治气息
那气息无色无味却冰凉刺喉。
末了,
圣册帝道:
“朕会令人为无绝大师在大云寺后山另修佛塔,
立碑刻铭以彰其功德。”
大云寺僧众去世后,尸身多葬在后山僧墓内,
无绝为大云寺住持自也不会例外。
区别在于,天子会亲自下令,为他修建墓塔,
向后世彰颂其高僧之名。
“贫道想送无绝大师最后一程。”
临退去前,天镜道。
圣册帝颔首:
“国师自去吧。”
天镜正欲施礼退下时,
忽听帝王问道:
“洛阳奉仙宫中几名真人所卜得的祸星现世之说,
国师可有所得?”半月前洛阳奉仙宫中有卦言送入京师
道是得奉仙宫中供养着的神鹿指引卜得了祸星现世
冲克帝星之大凶之兆。
适逢战祸四起,此卦言并未宣扬出去,但却是帝王心中的一根刺,
徐正业已死此祸星是指何人?道州卞春梁?还是那些蠢蠢欲动的李家子弟?亦或是……在此类卦言之前
没有哪个帝王不希望得到一个更为明确的指引。
若无更明确的指引,历来因此选择宁可错杀不愿错放的帝王亦比比皆是,
但那是为昏聩之举——同天镜提及此事时
圣册帝曾言:
【朕不愿成为一个多疑昏聩的君主
朕今已被逼多疑实不愿沦为昏聩之君。
故请国师助朕,除祸扶正,共寻天下太平之道】。
而此刻,
天镜惭愧道:
“祸星之说,
贫道当下尚无所得。”
圣册帝亦不见失望之色,只颔首准允了天镜的告退之礼。
看着道人离开内殿,圣册帝视线轻移,习惯地落在了那樽香炉之上。
她自语道:
“……无论无绝如何帮忙遮掩,
可朕还是认出阿尚了阿尚是朕怀胎十月生下的亲生骨肉
远非凡夫俗子可比纵她改换容貌淹没于芸芸众生之内
朕亦能将她辨出。”
“母女血亲,是为天地间最深的羁绊,
是割舍不断的。”
圣册帝略有些疲惫地闭上眼睛,想到常岁宁因擅自誊抄藏书而在朝堂之上惹起的非议,
复缓声道:
“朕仍相信吾儿必是回来助朕的
而非是与朕为敌的祸星。”
而遥想往事,一桩桩一件件,从小到大,
阿尚所走的每一步都从未令她失望过。
她至今仍能回想起,在她替阿尚穿上男孩衣袍的那一刻,
懵懂的阿尚曾拿稚气十足的声音与她保证:
【母嫔放心
阿尚绝不会让您失望的!】彼时如此之后事事如此
她的孩子说到做到。
后来,陪伴她许久的嬷嬷也曾感慨,殿下是个好孩子,
好似生来便不会让人失望的好孩子。
她也这样认为。
现下,她仍愿意这样认为——阿尚,是不会让她失望的。
……大云寺中,各处在为住持方丈的后事而有条不紊地忙碌着。
暑天尸身不宜暴露停放太久,出家人了无牵挂,
无绝当日午后便入了棺入棺之际天镜始终在旁相送。
他对无绝始终是有相惜之心的,在他看来,
二人本是同道中人
本该引为知己共参此大道,
可无绝待他始终有莫名的敌对之心。
天镜时常回想,自己究竟何时得罪了此人,
但总也想不出答案。
是因存有相争之心吗?也不是,无绝对功名利禄并无追求,
这些年来之所以肯自困于此不外乎是为了那座天女塔中的法阵而已
而今法阵已成……思及此天镜不知想到了什么
看着那即将合上的棺木抬脚走上了前去。
棺盖已推上大半,天镜轻甩出拂尘,落在棺木边沿处,
惜别送道:
“愿友此行走好。”
一旁的僧人念了声:
“阿弥陀佛。”
一片诵经声中,天镜将拂尘收回,棺木被彻底合上。
无人留意到,棺木与棺盖嵌合处,留下了两根银白色的长须。
……无绝下葬前夕,乔央自国子监下值后,
换了身不起眼的常服
乘着一辆国子监内仆役外出采买时惯用的青驴车
掩人耳目地出了门。
青驴车在城中登泰楼后院处停下,乔央下车叩门,
不多时一名仆从将门从里面打开见得乔央,
微吃了一惊赶忙侧身将人请进来。
登泰楼后院与前堂隔开,是为酒楼掌柜及东家居所,
平日并不待客此刻那仆从将后门合上后
即压低声音问:
“……乔祭酒您怎么亲自过来了?”登泰楼作为先太子殿下的暗线所在,
能存留至今靠的便是十年如一日的小心谨慎。
这些年来,乔祭酒也好,常大将军也罢,
与他们东家私下都甚少往来
如此时这般直接从后院找上门的还是头一遭。
“我来看一看孟列。”
乔央往里走着,
边问:
“他可在楼中?”“东家他……”仆从欲言又止,
但还是将乔央带了过去。
说来,乔央虽曾与孟列共事多年,但说起孟列的住处,
乔央尚且是第一次踏足。
乔央与孟列之交,并算不上多么密切,前者是进士出身的正经文官,
辗转投入了先太子门下成为了先太子身侧的得力属官;而后者乃暗卫出身
之后被先太子选为经营暗线的首领明面上借的则是商人的身份。
二人一明一暗,各司其职,注定不会有太频繁的交集。
而之后先太子故去,这交集便更少了些,
这些年来
有关孟列之事乔央大多是从无绝口中得知的。
因大云寺的存在,孟列与无绝的往来,反倒是最为密切的。
乔央固然听无绝说过,孟列无意成家,坐拥千万家财,
却从无其它心思只守着这座登泰楼但此刻当真来了此地,
乔央才忽然真正明白何为“从无其它心思”——一路跟着那仆从来到孟列的居院
乔央甚至很难相信这座朴素到几分荒芜的小院
竟是堂堂登泰楼大东家的居所。
其内无半点奢侈器物,若说清雅,那也没有,
就只是朴素一种纯粹的朴素。
入得室内,乔央只觉酒气熏天,天色已昏暗,
仆从去点灯时乔央扶起凉榻上已经醉倒的孟列。
仆从将灯点上,室内随之变得明亮,乔央看清了那被自己扶坐起身的人,
不禁一惊。
短短两日未见……孟列的头发竟忽然白了大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