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 渾渾噩噩
◎風從另一個世界吹來◎
淩雲殿中燃了香, 袅袅的煙氣從香爐中升起,懸浮似地飄在半空中。
本來,溫席玉求見的時候, 侍奉在紀如淮身邊的童子對他說“真君誰也不見,師兄請回吧”。可元妩出面後, 那小童話鋒一轉, 讓她進去了。
溫席玉留在殿門口等她。他春水一般的眼中盛滿了憂色。
“師兄莫要擔心。”元妩察覺到了他的擔憂,“我去去就回。”
小童攙扶着她上了殿門口那條長長的白玉階, 又貼心地将她送至殿內。
即使失明,元妩也毫不怯場。她站在大殿的正中, 不知何處吹來的風刮過她的臉龐, 她能感受到風中的涼意。
元妩不知道紀如淮有沒有在殿中。他的修為高于她,元妩無法通過氣息察覺他的存在。
當然, 若他有心隐藏, 就算她能看見, 也是無法察覺他行蹤的。
香爐中的香被陣風吹到她的鼻下。元妩聞到了苦澀的藥味, 這讓她對紀如淮的身體狀況有了不太樂觀的猜想。
但此時殿中仍然寂靜着。
良久, 一道幽幽的嘆息聲才從不遠處傳了過來:“聖醫婆婆怎麽說?”
“她說沒救了。”
“……她真這麽說?”
元妩沉默了一下, 想開口,卻怎麽也說不出話來。她覺得自己現在很矛盾, 像是兩個不同的存在被攪拌成了一個人, 又像是一個人被撕裂, 成為了兩個不同的存在。
紀如淮見她這樣,沒有逼迫她。以他的能力, 不想要強迫, 便能知道這裏發生的所有事。
縱然對他人來說是種冒犯, 但對他而言卻是理所應當。
兩人之間沒什麽話說。
紀如淮不知道在想些什麽。而元妩, 她一靠近紀如淮,腦子裏就自動關聯“狗東西”三個字,這讓她覺得有些奇怪。
“陸思弦的事。”最後還是紀如淮開了口,“我發布了懸賞令。”
元妩點點頭。這點她在溫席玉李如斯嘴裏聽說過了。
“當年我看她孤苦,加之天資不錯,這才收她為徒。本以為她會把聰明用到正道上,沒想到她心思不正,竟走上歪路。只是苦了你,竟受了這等無妄之災。”
元妩又聽到紀如淮在嘆氣。這嘆氣聲莫名讓她有些反感。
她不想和他讨論這件事。于是主動岔開話題:“師尊,聖醫婆婆為什麽願意給我醫治?”
紀如淮輕聲道:“我身上正好有她想要的東西,便與她做了交易。”
“什麽交易?”
他卻沒有說,只是站起身來,慢慢走到她的面前,對她伸出手。
元妩下意識地朝旁邊躲了一下,正好躲開那本該落在她肩膀上的手。她向後退了兩步,遲疑地看向紀如淮。
紀如淮收回手,輕描淡寫道:“罷了,你身體還虛弱着,早些回去養傷……至于雙眼,我會接着尋找醫治之法的。”
他這人,好像不懂什麽叫尴尬。
不過元妩卻是個會尴尬的體面人。
紀如淮喚來小童,她便逃也似地離開了。溫席玉還等在門口,元妩被他送回了洞府。
一連過了兩個多月,元妩都沒有再出過山峰。
每日或是将自己關在峰中養傷,或是煉體,也嘗試着在失去視覺的情況下生活。
那些所謂的朋友,她一個也沒見。只有溫席玉和李如斯,最開始會來看看她。不過後來他們不知在忙些什麽,來得也少了。
倒是孟殊,時常上門。卻不是來探望她,而是各種嘲諷她。
聽着她尖刻的聲音,元妩什麽也沒說,只揮揮手讓鶴蘭送客。
後來,孟殊勾結別人誣陷她卻被戳穿,被廢了修為,趕下山峰,任由她自生自滅。
又過了大概一個月。天空中飄起了鵝毛大雪。元妩站在庭院中伸出手,一片冰涼的雪花在她掌心融化成水。
随着“吱呀吱呀”靴子踩雪的聲音,聖醫婆婆再次來訪。這次她來此不是為了別的,正是為了給她換眼。
“運氣不錯嘛,小丫頭。”聖醫婆婆給她的眼睛纏上白紗,一圈又一圈。柔軟的布料貼在眼部,帶來輕微的刺痛,“你真是有個好師尊啊。”
舊的、經絡壞死的無神眼珠被完整地取下,新的眼珠被鑲嵌在眼眶中。沒有什麽異物感,正如聖醫婆婆所說,天生靈體的眼珠是能與她完全适配的。
元妩動了動新換上的眼珠:“什麽意思?”
“你不知道什麽意思嗎?”聖醫婆婆笑呵呵道,“你師尊前往魔域,和雲重危打了一架。呵呵呵,那戰況可是相當激烈呢,雲重危手下那個,害你失明的小丫頭,也被他捉住。不然你以為哪裏來的眼睛?”
是陸思弦的眼睛。
并不意外。
或者說,在聖醫婆婆提出“換眼手術”的那一刻,她就知道了是這樣的結局。
元妩平靜地開口,問出的卻是另一個問題:“婆婆,請問我師尊為了請你出手,付出了什麽?”
“你說這個?”聖醫婆婆把玩着藥葫蘆,頗有些意外地看向她,“告訴你也不是不行。我有一些靈草,需要修為高深之人的鮮血培育,修為越高、血越多,長勢越好。你師尊幫我培育了七七四十九棵靈草,我就答應幫他喽。”
說來好笑,聽到這個消息的一瞬間,元妩的反應居然不是感動,而是:真的假的?
這種質疑也不知道來源于何處,總之根深蒂固地駐紮在她腦海中,時不時蹿出來刷一刷存在感。
“你這眼睛修養七日,差不多就能視物了。”聖醫婆婆最後囑咐道,“注意不要磕了碰了。”
元妩對她道謝,她擺擺手離開了。之後,她再沒見過聖醫婆婆。
換眼第三天,李如斯來看她。他剛從和魔域的戰場上下來不久,雖然衣衫整潔,身上的血腥氣卻怎麽也抹不去。
他語氣沉重地說:“師姐……溫師兄他、他……”
他觑了眼元妩的表情:“他叛逃了!不、不對,他本來就是叛徒!”
元妩神情鎮定。李如斯甚至懷疑她早就知道溫席玉的身份。
可實際上,連元妩自己,也不知自己內心會毫無波瀾。
李如斯說,溫席玉一開始就是魔域的人。他,乃至他背後的溫氏,都處于魔域的操控下。
在仙魔交戰時,他當場反水,背刺紀如淮,殺傷弟子無數,最後逃離時還屠滅了一座城。
“你不覺得很突兀嗎?”元妩支着下巴問他。
李如斯猶豫一瞬:“其實,溫師兄的叛逃,或許早有預兆。早在很久之前,溫氏不就被懷疑過與魔域勾結嗎?只是當時被壓下去,加之沒有實證,就不了了之了。”
元妩不置可否,又問道:“那陸思弦呢?”
李如斯實話實說道:“她本來被抓住,師尊取了她雙眼。但是雲重危把她救走了。”
似是擔心元妩不高興,他飛快補充:“不過她雙眼已失,再翻不出什麽浪花來了。淪為凡人已經是她最好的結局,再無法對師姐下手了。”
元妩心中掀起快意的波濤,盡管她本人不覺得這有什麽好高興的……罷了,複明确實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
幾天過後,她的眼睛恢複了光明。
又過了幾天,她突破到了元嬰。
她見到了溫席玉提到的她的朋友,卻奇怪地對他們沒有什麽印象。見到了妖修游星臣,她對他有印象,但很厭惡他。
後來又見到了朝元道宗的徐琅。
徐琅是個容貌秀美如月光的女子。相比于之前的幾人,元妩對她的印象很深。不過偶爾元妩看向她時,會覺得她的神态和印象中的略有不同。
“你問我怎麽和你相識的?”徐琅憂郁地搖搖頭,秀眉悲傷地蹙起,“是因為我姐姐。她……被人用術法變成了不人不鬼的樣子,又被吸幹了氣血,死在我面前。為了追查她的死因,我才在冗城和你結識。”
“是誰害了她呢?”
徐琅聲音輕輕的:“你知道冗城有三個家族,害死我姐姐的,便是其中的趙家。他們想要在冗城一家獨大,便勾結了邪修,得了邪法,瞞着我父親和關家害了我姐姐。”
元妩覺得嗓子幹澀:“……是這樣嗎?”
“在那之後,趙家已經被我家和關家聯手剿滅,姐姐在九泉之下可以瞑目了。”徐琅提起自己早逝的姐姐,仍是很難過,卻強撐着露出一個笑,“不提這些了。喏。”
元妩驚訝地看着手上的請帖。請帖是粉色的,上面用金粉繪制着栩栩如生的桃花枝:“這是什麽?”
“我要成親了。”徐琅收起臉上的悲意,綻出一個嬌美的微笑,“時間就在下月初三。你要有空,過來參加呀。”
元妩凝視着請柬,久久不能回神。
徐琅成親那天,她還是去了。元妩站在滿座賓客之中,聽着吵鬧喧嘩的鑼鼓聲,看着堂前的那一對璧人。
新郎面容俊秀,穿着雙會發出神氣響聲的長靴。
元妩覺得自己被這雙靴子的聲音激怒了。這種怒氣來得突然,險些沖昏了她的頭腦。可她實在做不出毀掉朋友婚宴的事情,只能佯裝不适,悄然離去。
自那日起,她清醒的時間一日比一日少。并不是說她昏迷,而是她常常處于渾渾噩噩的狀态,時而憤怒,時而愉快,時而怨恨,時而冷眼旁觀。在這種非正常的狀态下,時間慢慢過去。
元妩的修為越來越高,最後成為了一名“真君”。
她的身份水漲船高,消息也愈發靈通,時常能聽到關于陸思弦的消息。說她入了邪道,容貌盡毀;說她殺了某某,成了魔君。
一直到最後,她設法封印了雲重危,成為了新的魔尊。
而陸思弦成為魔尊的第一件事,就是發動仙魔大戰。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