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船队最后顺风顺水地开进了苏州港,也开进了长子江内域,抵达了目的地宁江城。
但是海东青的心在后半段的路上一刻也不曾平定下来。
尽管这次的任务成功完成了,使自己的江南军获得了好不容易争取来的军械粮饷,海东青却完全无法因此而有轻松快活之意。
江口之南,近水之上,海东青将衣袍拉回身上收拾着,靠到舷边,对着远处靠近过来的南洋海帮船队,他不禁感到一阵恍惚。
恍惚之际,他的腰间隐隐生痛,让他的脸上不由得泛起苦笑。
“看南洋帮水上军势,总叫人心中不是滋味啊。”海东青对一旁的肖泷感慨道。
肖泷稍后撤步,微微躬身揖了,回道:“大人慎言。”
海东青宽然一笑,道:“呵呵,你可少来这套,肖通判在这海上孤舟里怎么还念着这样的鬼话?”
“大人您固然可以随意,但是下官却不能不有警醒之责,各有所分罢了。”
肖泷阴阴的话里隐隐地透出着刺意,但是海东青对此不以为意,置若罔闻。
看着眼前阵势强大、军容威武整齐的南洋海帮船队浩浩荡荡地开过来,海东青心中那份对于自有一支强大的水师的想法又再度冒了出来。
他由是又忽然想到:既然现在的大离水师已经不堪任用至此,那完全可以及时止损、从零开始,组建一支全新的中央水师。
留着水师烧钱也只是白瞎,并不能让他们发挥出他们应有的作用,那为何不让朝廷的银子能有更好的去处呢?
想念至此,海东青猛地一惊,因为这似乎是他第一次想这么一个问题。
朝廷的银子既然都已经金贵到让各方为此在户部、政事堂大开骂仗,而只是为了给自己多扒拉一些用度的程度,那为什么那谁都嫌弃不屑的水师至今却依然还能留在那里?还在年年季季地支领着朝廷的银钱呢?
这才刚开始想,海东青就“幡然醒悟”,赶紧打住了自己的思考,因为这个问题实在禁不住往里深究。
海东青作为一个军方老人、地方二品大宪,怎么可能全不知晓?
对于这个问题,他几乎当时就抓住了数条线索,只要随便顺着梳理梳理,就可以知道个大概。
越是身处高位、越是知道的多、就越知道其中禁忌难犯。
海东青强迫自己赶紧脱出这个可怖之题,权当做自己从来没将自己的思绪带入其中。
以后或者会整改水师、取缔水师、新建水师,但是无论怎么样,都不可以擅自触动现状之弊。
双方船只渐近,海东青看见南洋海帮的大队停在了距离自己这里六里之处,是为公平、安全。
而从中前出一艘小海船,其飘扬着“雷”字旗号向海、肖二人所在靠近,那雷“字”旗号后面还挂着一面“风”字旗。
熟悉的旗帜让海东青立马就抓住这个机会引出回忆来充自己的脑子。
两船终于相抵,两边架起板子连通,雷志忠和风擎云出现在了架板的另一端,和海东青遥遥执礼。
“海大人,久违了。”雷志忠笑脸相迎,朗声招呼道。
“久违了,咱们就直接谈正事吧。”海东青全不废话、急着完事。
“好,那、是我们过去、还是海大人您二位过来?”
雷志忠说着,还朝着肖泷看了看。
肖泷静静地立着,仿佛置身事外一般。
海东青笑笑,答道:“是我们来求事,就我们过去呗,反正这里也没有外人。”
“请。”
待雷志忠和风擎云二人和和气气地将海东青和肖泷请上了船,肖泷注意到甲板上早就已经清空,整个视野范围内没有其他任何人,显然是已经为接下来要开展的谈话而回避了。
“走吧,请二位大人移步船舱洽谈。”风擎云朝着船舱那边伸手道。
海东青却摆了摆手推辞道:“不必了,今天如此风和日丽,进到船舱里面岂不是白亏了这么好的天气,不若我们就在这里谈了吧。”
海东青的声音粗犷,所以尽管他已经是温声和气在说话,在人听来依然有着“威逼”之意。
雷志忠看了看风擎云,后者朝着海东青微笑点头,应承道:“海大人说得在理,那就依照海大人的意思办吧。”
言罢,风擎云就带头靠在了边上,风轻云淡地伸了伸手。
雷志忠没有同样,他找了一个桩子,坐在了上面,弓着腰,姿势好像一个老船夫。
肖泷对眼前的所见很是困惑,对这些海盗的疑问更加深重。
他不理解为什么这些人明明是海上强匪,又已经在南洋海帮当中身居高位了,却还没有一点架子,就感觉是普通的老百姓一样。
而且,这次本来是朝廷因为无力应对定海岛,所以才主动过来找南洋海盗“乞和”的,来之前肖泷都已经做好了被羞辱、嘲讽和威胁的准备了,可是如今的情况却让他始料未及。
雷志忠和风擎云这两个海上凶名赫赫的强人现在就闲散而憩,摆出了一副市井、乡人的日常姿态,没有任何官匪谈判的紧张和冲突。
他反复想、想了又想,却如何也想不明白,如果换做是他,面对官府过来乞和的代表,肯定要趁机好好挖苦为难一番,以泄心头之恨。
于是肖泷只好把雷志忠和风擎云的这种举动当做是某种“阴谋”所在,尽管他参不透。
海东青虽然也有些愕然,但是毕竟是老成不乱,很快就随遇而安了。
他学着雷志忠的样子坐到了一个箱子上,然后看向肖泷,神情的意思大概是:我已经找好位置了,你也快点“入席”吧,别耽误事情。
肖泷在三人之间竟然感到一阵莫名其妙的无所适从,他默默出了一口气,双手托在前边,淡淡说道:“我在这里站站就好,船上飘摇,能有利于稳定心性。”
风擎云闻言一礼道:“肖通判如此自勤,在下佩服。”
“不敢当风大旗主谬赞。”
“哦?在下却还没有自我介绍,肖通判怎就确定在下的身份?”
风擎云明知故问,先前早就说过二人要来,船上两人,一个雷志忠,剩下一个跟在身边的文化打扮不是风擎云又还能是哪个?难道是雷擎云?
他这么问只是因为他对肖泷感谢兴趣,因为他听闻过肖泷的才子之名,对此人也有些同情和唏嘘。
其实今天看到本人,让他多少有些失望,当年的才子竟然已经被世俗、官场消磨着了这个样子,没有生气、没有半点人之亲力,又冷又木的。
肖泷哼声一笑,手也不抬,道:“在下猜的。”
“竟能如此精准?一猜即中?”风擎云笑问。
“自然不是,碰巧罢了。”
“既然肖通判的直觉这么准,那不如就再猜一猜——今天咱们洽谈的结果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