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泷最后的一句话好像叹息一般说出，音调趋低，和刚才激动时比较好像急浪腰斩。

    此话说罢，肖泷木在了原处，海东青停下了笔记，就真间屋子好像没有了时间的流动。

    不许久，海东青神色恢复如常，笔下墨线再度流畅行起。

    “海台宪，海老将军，您军功彪炳，手握江南军精兵，和我这个书生科举出身不同，您可知道我一个寒门士子一步步考试为官、升职进阶到底经历过什么？”

    海东青微微泛眼，轻声道：“我如何得知？”

    肖泷深深呼吸，调整了一下气息，然后撤步远案，朝着海东青躬身作揖。

    “那大人，下官先下去做事、就不打扰您了。”

    肖泷此话说完，立马直身离去，动作利落，毫无拖延。

    海东青抬首，望着肖泷的背影消失在眼前，无奈地摇了摇头，依旧俯首回去。

    海东青确实不知道，也没有必要知道，他作为跟着太祖皇帝打出来的勋贵，和肖泷这样寒门官吏完全不在一个阶层，后者虽然进入官场，但也就是权贵的马前卒、坐下犬罢了。

    在海东青眼里，肖泷连皇帝的家奴都算不上，因为他甚至没有资格在皇帝的眼前待着，在京城有一大票能把他给随意碾死的存在，这也是为什么肖泷会从京城来到地方做官，京城的水太深、太冷，在这里，是吃人不吐骨头的。

    所谓寸土寸金，尺尺尽是血泪。

    肖泷这个寒门士子一路走来，不知道对多少人奉献过自己的膝盖和尊严。

    每次考前，他要拜见的大人、老爷一大把，各路员外、绅员他都得一个个去送礼讨好。

    大离的科举这回事，求学问还在其次，你要是打点的不到位，被人家使了钱、托了关系的给挤兑下去那还算轻的。

    真正要是因为自己那点“浩然正气”而恶了人家，随随便便一个“科场舞弊”就可以让你翻身不得，身败名裂，乃至于丢掉性命、牵连家人。

    早时候的肖泷以为，只要自己可以上去做官，就可以实战自己的抱负，而大丈夫能屈能伸、不拘小节，所以也并不介意“人情世故”这些东西，到处说好话、牵关系倒是也干得很不错，从县试到省试一直都很顺利。

    会试及第，肖泷超常发挥，一篇析文让人读了一气畅爽，得以被皇帝点名表扬。

    殿试上，皇帝除了给当届状元郎赐御酒之外，就独独给肖泷赐了一杯，还夸他：“妙笔采纤云。”

    考程顺利，又得到皇帝赏识，按理说这样一个起点进入官场，肖泷的仕途应该是前程一片大好，但是却偏偏出现了变故。

    对于当时事件的内情海东青也知道得不多，只知道大概是肖泷当夜参加了文人士子们游夜泛舟的文会，在文会上与人起了争执，不就就因为舞弊之事被刑部缉捕，后来过没多久却又被放了出来。

    起因其实是众人提出一个辩题，谈的是农商谁者利弊，肖泷乘着酒兴大谈阔论，一番“农本商达”的结论虽然在当时有些离经叛道，但是还是因为文辞精妙、言简意赅、论式奇巧而将在场众人折服。

    一位名艳清倌人为他叫好，亲身坐到了肖泷身边为他倒酒，还请他今夜秉烛详谈，羡煞旁人。

    那富贵青年就是因为吃醋，心中气不过，所以就跳出来挖苦肖泷，说他是贫贱出身，祖辈无德，根本就没有资格辩言什么国治之道，只会胡说八道。

    他还针对肖泷的结论提出“农商皆贱，国治不能不严之”的论调，结果却论辩不过肖泷，并且因为惹怒在场众多农商子弟而被围攻，无奈只能放下狠话便走了。

    肖泷完全不把人家放在心上，连皇上都金口玉言夸赞了他的笔墨，他一时间豪情干云，只把人家当做跳梁小丑。

    可在之后，肖泷就被传出有贿赂科场人员之嫌，被刑部传唤，险些就要入狱。

    在刑部监讯室里，他看到了当夜和自己在画舫之上争辩不过、狼狈离去的那个富贵青年，他堂而皇之地在刑部官吏的引导之下走到了自己的面前，还吊儿郎当地坐在了自己当面的审讯位置上，一脸戏谑地看着自己。

    那神情是肖泷这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不屑，好像是看虫子一般，完全没有任何尊重，只有笑话。

    青年显然有肖泷无法企及的背景，肖泷打算就此认命，民不可与官斗，而他虽然功名在身，却终究还是未得官身的平民，在如此权贵面前除了低头堪守没有别的选择。

    肖泷表示自己任凭发落，只要不追究自己的家人就行。

    富贵青年看肖泷这么大义凌然，十分不快，让人当场把肖泷的傲骨在他的面前打碎，等到肖泷知道什么叫低调谦卑他再和肖泷谈。

    吩咐完了，公子哥神龙摆尾往外走了，将监讯室留给了“专业人士”。

    公子哥茶刚喝了没两口，就听人说肖泷屈从认错了，并请求他赶紧回去。

    公子哥于是笑呵呵地回道监讯室，看见肖泷口边血迹新出，人都憔悴了不少。

    一问之下才知道，原来肖泷是被打掉了两颗牙。

    肖泷激动地和公子哥表示自己知道错误，希望能够饶恕他，不论要他做什么都可以。

    肖泷之所以这么快选择屈服，是因为他已经看出了这个富贵公子到底是来找他要什么的了。

    此人要的是肖泷的尊严，他要让大才子、风流士对自己俯首帖耳，以此让自己爽快，获得满足。

    就是因为这样，他没有把肖泷直接下狱折磨、定罪，而是在此时来见肖泷，就是因为他想要看到神采飞扬的及第才子在自己的面前恐惧凌乱、哀告宾服。

    所以后来当肖泷表示出自己可以一死无碍、大义凌然让他如此不满意，因为这样完全和他希望达到的效果相反，反而会成就这个家伙的大义，自然不能够接受。

    常年对他人的察言观色在此时成功地助力了肖泷，让他得以在短短时间之内就看穿了这个富贵攻击的心思，并以此让自己获得了新的机会。

    富贵公子有些疑惑肖泷转变得那么快，心中怀疑会不会是肖泷在演戏，但是肖泷的神情和姿态都让他生不出任何怀疑。

    出于谨慎，他威胁了肖泷：“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诚信的，万一是耍小爷的呢？我看还是给你用刑，以免你口出妄言糊弄了小爷！”

    他让人找来了一件特殊、但是在这里还算是普通的刑具——指枷。

    这东西并不是地方衙门里使用的那种普通的竹片枷具，而是一个小巧的铁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