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你知道我是誰嗎?
“你真是什麽人都敢說。”
水琅早上剛走進平安裏, 迎面就聽到這麽一句話。
林厚彬手裏拿着資料,“你知道那是誰嗎?闕廉啊!”
“東浦區房管局副局長。”水琅看着裏弄中心的臨時課堂,魯師傅與其他師傅們在給徒弟上理論知識, 看林厚彬還想講話,“你知道我是誰嗎?”
林厚彬一頓, 推了推眼鏡, 打量着她。
難道還有什麽他不知道的背景?
所以才這麽大膽?
“你是……?”
“我是複茂區房管局一名雖然有了正式編制,但還在第一個月實習期的小職員。”
林厚彬:“……”
他就不該問!
看到魯師傅們要下課了, 水琅抱着資料走過去,“魯師傅, 是不是可以開始通氣會了?”
“可以。”魯師傅們早已收到消息, 所以一看到水琅來,就盡早結束, “李達, 你去把大家都叫出來吧。”
“是, 師父。”李大腦袋收起記滿筆記的本子, 對水琅嘿嘿一笑, 跑去弄堂裏喊人了。
不一會兒, 烏泱泱的人自帶小板凳,整齊有序圍成了圈坐在了裏弄中心。
雖然不懂什麽是通氣會, 但知道坐着聽就對了。
“通氣會,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在正式開始動工設計之前,具體改造成什麽樣, 跟大家夥通個氣, 設計師把設計理念告訴大家, 房型怎麽改動, 屋子怎麽設計,外立面牆是什麽顏色,小區內部環境具體怎麽規劃,都說給大家聽。”
“原來是這樣!”
水琅一拆開解釋,居民們恍然大悟,瞬間就明白了。
“水幹部,你想怎麽弄就怎麽弄,我們也不懂,都聽你的。”
“是啊,前陣子看過你制的圖,一張張都很複雜,都看不懂。”
“雖然看不懂,但一看就知道水幹部很認真,你就弄吧,我們沒意見。”
“那不行,你們的想法,才是核心,也是我的靈感。”
水琅拍着一沓打印出來的資料,“這是平安裏所有房屋平面戶型圖,按樓棟分,我都做好了标注,樓棟組長,幫忙拿過去,按标注分給每一戶成員。”
這就來活了。
自打拿到袖章小紅旗的樓棟組長,一天都沒摘下來過,一聽有正兒八經的活幹,全都洋溢着興奮的笑,幹勁十足把樓棟平面圖拿回去。
“平面戶型圖,較為簡單,大家都能認出來是自己家了吧?”
“認出來了!這個牆,這個門,還有這個三角拐角,都是我家,我見過這種圖。”
“這個好認,一下子就能看懂了。”
“水幹部,你給我們看這個幹什麽?”
水琅坐在小板凳上,“我們現在從1號樓101室開始說起,我手裏也是你們家的戶型圖,你可以把你想要的房子,結合你平時的生活方式,提出意見。”
1號101室的是一對老夫妻,兒子沒來得及娶媳婦就病死了,兩個女兒都老早嫁人了,現在就老兩口住在這邊。
年紀不小了,都是六十五歲。
聽到水琅這麽一問,面色都很茫然。
陳先柱:“水幹部,我們都老了,住什麽都行。”
楊蘭花: “水幹部,你看我們适合什麽,就弄什麽。”
水琅想了想,提起凳子搬到老夫妻面前坐下,後面負責記錄整理的林厚彬與柳德華也跟了過來。
“陳大伯,楊阿姨,你看你們家,正好就是挨着小區外牆,底樓還有一個天井,早些年不能養花弄草,現在不一樣了,你們有沒有這方面的愛好?”
一聽水琅這麽說,老夫妻愣了愣,面上出現一絲回憶。
水琅沒有打擾兩人,現場幾百名居民也都沒有出聲。
陳先柱慢慢道:“其實要說想法,我從小是在村裏長大,一眼望過去都是野樹,每天早上那些野鳥叽叽喳喳的叫,以前覺得吵鬧,現在越老越想念那份熱鬧。”
“除了鳥,還有草裏圍牆上爬着的蝸牛,那些魚啊,雞鴨啊,看着它們從小養到大,那個過程真讓人懷念。”楊蘭花眼裏出現黯然,“城裏是不可能看到這些,水幹部,我們就是聽到你的話,想起了以前的事,都回不去了,你聽聽就行了。”
水琅笑着在平面戶型圖上勾畫着,“陳大伯和楊阿姨,是很喜歡原生态有生命力的東西是嗎?”
“生命力?”陳先柱再次一怔,“是啊,這個詞好啊,就是生命力,我們都老了,想熱鬧一些,看看有生命力的小樹小鳥小動物,城裏不給養,就只能想想了。”
水琅勾畫完天井,筆尖停留在房屋內部,“對房間客廳有什麽要求嗎?”
老夫妻倆沒有什麽概念,“房子就是堆東西放東西睡覺吃飯,能裝下這些東西就好了。”
“陽光有要求嗎?”
“陽光?對對,陽光多最好,我們住底樓,挨着蘇州河,比較潮濕,更需要曬太陽了,水幹部,你真細心,你不說我都忘了。”
水琅笑着道:“行,那麽我們接着問下一戶。”
有了老夫妻倆的例子,接連又問了幾戶,在這種環境下,大家腦海裏不斷冒出來心底曾經有過的渴望與幻想,看出水琅真的是一戶一方案,很有耐心,一點都不嫌煩,大着膽子說出自己家裏想要的東西。
大多數人想要的都很簡單。
能有一張單人床,能有一個獨立衛生間,能有木地板,或者能擁有一個帶全身鏡子的衣櫃等等。
有孩子的更多是為孩子着想。
“水幹部,我們家孩子多,最大的已經十二歲了,懂事了,不能再擠到一起住,我就想能有個隔間,男孩女孩分開住。”
一名婦女在水琅的引導下,把對家的想法都說出來,“另外孩子他爸,得虧你的幫助,終于能跟着師傅學木工去了,現在每天都趴在床上畫圖寫字,他就喜歡寫字,你看能不能在我們家給他弄個擺單獨書桌的地方,對了,我們能不能也弄個木地板?這樣父母來了,就可以直接睡地下了,席子都不用鋪了,以前來席子都沒地方放。”
“你說的我都記下來了。”水琅在圖上标注完,擡頭看着婦女,“小紫媽,那你自己呢?有什麽想法?”
婦女一愣,好半天緩不過神,越想眼神迷茫,“剛才說的,都是我的想法啊。”
水琅将筆放下,“都叫你小紫媽,我記得,你的名字是,吳秀珍?”
乍然聽到自己名字,婦女再次一愣,“對,是叫吳秀珍。”
“吳秀珍對自己的家沒有什麽想法,或者夢想嗎?”
水琅說完,在場不少婦女全都跟着小紫媽愣住。
因為她們準備說的也都是這些,孩子,丈夫,父母……
腦子裏壓根沒想過自己需要什麽。
這個家好像處處離不開她,處處都跟她有關系,但硬要找,好像又找不出來幾個完完全全屬于她個人的東西。
“我……”吳秀珍想了半天,“我其實喜歡做飯,只要是跟做飯有關的鍋啊,爐子啊,勺子啊,盆啊,我都感興趣,以前國營點心店招臨時工,我去幹活,每天就盯着人家的大烤箱看,我最喜歡做吃的,我們兩人掙點錢全花在吃的上了,雖然也沒什麽可吃的。”
“小紫媽這方面就是可以,野菜餅,她都能變着法的做出好吃的口味。”
“是,她是我們這裏燒飯最好的,以前換完白面,我們最多也就知道做個白饅頭,烙個餅,她就知道往白面裏打一個雞蛋,再放一小勺豬油,哎,就加這麽一點點,面就不一樣了,發出來的面,別提多香多好吃了。”
水琅繼續拿起筆,“那麽你肯定對廚房很有想法?你們家的設計理念,就能以秀珍廚房為基礎去改造。”
“秀珍廚房?”吳秀珍雙眼發亮,剛才提到對孩子丈夫的規劃,臉上有幸福,也有操勞的痕跡。
但此時,神态完全是快樂,驚喜,放松,情緒都圍繞着她自身,看得出來她此時此刻想着的也都是自己的喜好,“水幹部,其實我真的很想要一個面案板,可以自己做面條,做饅頭,以後孩子他爸能掙錢了,還能做花卷油條燒餅生煎小籠包,說不定還能自己在家做西方點心,我用鋼蒸鍋子蒸,一樣好吃,不過,聽說廚房都是合用?”
“分樓棟。”水琅靈感不斷,在紙上不斷勾畫,“設計需要無數次改動,你們提的要求,我盡量滿足。”
“水幹部。”李大腦袋突然吱聲:“我們這兩天跟師父跑了很多弄堂,我聽說修繕舊改,就是把裏弄的路,牆,還有裏面的房間,衛生間,廚房的牆,頂,窗給重新粉刷好,有的雖然裝了地板,但也不是房管局出錢,是讓自己出錢,更別提家具院子這些了,但我看你的設計,好像連裏面的家具裝修都給算上了?”
李大腦袋問出了居民們的疑惑。
這些天他們走出門,其他弄堂的人不再像以前一樣不搭理他們了,有的反而會主動找他們說話,基本上都是圍繞着舊改。
其他人都說不可能連櫃子床都給弄上,這些全都要自己買的。
“規定确實是這樣,不過我個人喜歡開始設計的時候,準備的比較全面。”水琅擡頭看着樓棟,“具體能不能把內部也包含了,暫定,我也不敢保證,但是不一定都要用新家具,現在很多人學木工了,還有一部人動手能力強,在這裏住了這麽多年,對一些老物件都很有感情,可能會舍不得扔,那就自己動手做改造。”
“做改造?”
“老物件做成什麽?”
水琅從旁邊的舊物堆裏随手拿了一個破藤編籃子,倒扣在一根竹竿頂部,立在地上,“假設這根竹竿帶電線,籃子裏安裝燈泡,這就變成了什麽?”
“落地燈!”
“哇!一瞬間這兩樣東西變得好高級洋氣啊!”
“要是短一點,籃子再小一點,那就是臺燈了!”
居民們全都驚喜看着水琅手上的落地燈,平時自己用慣了的東西,破了就丢在一邊,從來沒有想過換個思路,改造一下,這些東西就能變成高級又洋氣的家具了!
一經水琅點撥,居民們頓時靈感湧現,尤其是剛被幾位師傅收了當徒弟的人,看裏弄那堆舊物再也不覺得是麻煩了,全都可以利用起來!
“水幹部,你看我這個舊箱子,把手拆了,重新上一遍漆,就能當門把手用呢!箱子還可以改成一個小桌子!”
“水幹部,我覺得這個暖水瓶竹殼也可以弄成你剛才那樣的臺燈!”
“水幹部,你剛才說能養花了,你看我這缺了個口子的面盆,填個圖,我再讓喜鵲畫個畫,是不是可以當好看的花盆?”
“水幹部水幹部,你快看我,這個腿斷了的椅子,重新全部打磨一下,換條腿,加個墊子,是不是就能直接變成外灘高級公寓裏才有的沙發了!”
……
突然間,居民們情緒高漲地不得了,争先恐後去舊物堆裏翻找東西,然後跟水琅說着自己的想法,越說越覺得每個想法都很出彩,瞬間連戶型意見都不敢興趣了。
“可以,都可以,這可以成為我們這次舊改的內容之一,大家都能參與。”水琅指着本子,“現在我們繼續談對自己家的想法與意見。”
看着居民們欣欣向榮的模樣,魯師傅等人都忍不住羨慕。
“我都想把我的家也讓水幹部改一改了。”
“我也是,真細心,真是為人民服務了。”
“以居民的想法為設計理念,光這一點我覺得就贏了。”
……
-
“我們去少年宮接三個丫頭。”
水琅一坐上自行車,就不停拍着周光赫後背,不止一點小興奮,“也不知道她們第一天上課會怎麽樣。”
周光赫勾着嘴角,往少年宮騎去,“第一天上課,最多也就是壓壓腿,開開嗓子,至于二丫,估計還在認英文字母吧。”
“我想看看大丫穿練功服是什麽樣。”水琅想到後世跳芭蕾舞的連體服,下半身是三角褲衩,裏面會穿着一層白色打底褲,個個看起來都像是優雅的小天鵝,但感覺現在應該不會讓小孩子穿成這樣,所以格外好奇。
等到了少年宮,第一個奔向的就是二樓舞蹈教室,看到一群小姑娘穿的的衣服,水琅嘴角抽了抽。
嗐!
就是普通圓領T恤,平角短褲,羊皮底足尖鞋。
當然這套衣服在這個時候已經算是很洋氣的了,尤其是紫紅色的上衣,這顏色,放商店裏都是最緊俏的顏色!
舞蹈教室的小姑娘們穿上,個個都很高興。
在一群小女孩中間,同樣是穿着緊身練功服,同樣是把頭發盤起來,但大丫在其中格外出衆。
水靈靈的眼睛,配上一雙纖細筆直的長腿,每天吃的好,臉上養出來一點肉了,瓜子臉變得微微飽滿,瘦而不柴,皮膚也在雪花膏的呵護下,黑紅幹裂逐漸褪去,得到新生,變得柔滑白皙,氣質也有了自信,雖然還不算多。
大丫自身本來就屬于小白花長相,無論有沒有自信,都會給人一種需要被保護的感覺。
“真不錯。”水琅看得移不開眼,“這練個一兩年芭蕾,氣質就會完全不一樣了。”
周光赫眼裏有着欣慰,“嗯”了一聲。
“我們去看看二丫。”水琅往外語教室走去。
外語是剛恢複的課程,暫時只有兩門,俄語與英語,二丫先選的是英語,小臉嚴肅坐在位子上,正在跟着老師讀黑板上的英文字母。
“二丫怎麽一上課,表情就這麽嚴肅。”
水琅忍住笑,“真認真,以後不會一直拿獎學金吧?”
周光赫微拍水琅肩膀,“老師看過來了,走。”
聲樂教室,走到跟前也沒聽到唱歌的聲音。
水琅一看,頓時沒忍住,“噗”地一聲笑出來,急忙躲開。
周光赫看了一眼,忍住嘴角的笑意,也跟着水琅躲開。
等兩人都笑完了,覺得能忍住了,再次往裏看,三丫左腳上前一小步,擡頭挺胸,小肚子鼓鼓地,正努力掀起兩邊嘴角,露出一排小米牙,同時努力睜大雙眼,連眉毛都在努力,讓笑容變得甜美。
這是在練習唱歌姿勢呢。
“怎麽這麽搞笑。”水琅越看越想笑,拍了一下周光赫的胸膛,壓低聲音道:“別笑了,沒看到人家孩子多認真嗎?”
周光赫看着水琅快咧到耳後根的嘴角:“……”
“都是我的錯。”
“我們應該買個照相機了。”水琅突然萌生了這個想法,“說起來,我有很多票,好像就是沒有照相機票,哎?要不然我們去買個電視機?”
“我去找人弄照相機票。”周光赫看着水琅,“你想買什麽就買。”
“我聽說,電視機一般都是跟着電影院放東西,電影院有什麽新電影,電視機就會跟着放,是這樣嗎?”
“以前是,現在不知道是不是了。”
“那等你把照相機票弄到,我們去買一臺,回家看看。”
水琅往走廊裏的長椅坐下,“需要什麽票換,來找我要,不要客氣。”
周光赫坐在水琅旁邊,笑看她一眼,“我們也沒有拍過照片,一般去領結婚證的時候,大家都會去照相館拍一張合照。”
水琅笑了,“怎麽,你想跟我拍?”
周光赫目光專注,緩緩點頭,“想。”
水琅嘴角弧度掀得更高,“要不然現在去拍?看離下課還早,照相館也不遠。”
“走。”
兩人來到照相館,意想不到碰見一個人。
簡怡:“真巧。”
“不巧吧。”水琅看着她,“現在不直接找了,制造偶遇了?”
簡怡面色一頓,看了看周光赫,目光又是一頓,“你怎麽知道?”
水琅看了她很久,“鄒律哪一點值得你這麽着迷?”
簡怡:“……你說話怎麽這麽直接。”
“更直接的我還沒說。”水琅看了看周圍,“根據之前的經驗,你這次是不是也趕在鄒律來之前,出現在我面前,他馬上也要到了?”
簡怡:“……”
這人怎麽這麽聰明。
“我不知道,他找不找你,你應該清楚得很。”
水琅看着她,“你知道今天我為什麽對你相對客氣一點嗎?”
簡怡:“”
有嗎?
“你跟我們家這口子,硬要算,也算是八竿子能打着的親戚。”水琅說完,周光赫都疑惑了,簡怡就更疑惑了,“親戚?”
“他是周局長的侄子。”
水琅剛做介紹,簡怡就一愣,她完全沒聽說過。
“你是周局長老婆的侄女,看在八竿子能打着的親戚份上,我勸你一句,能離婚的話,趕緊離婚。”
簡怡頭一回聽到這樣的話,頓時瞪大雙眼,“你這是什麽意思?!你不會是想……”
“想什麽。”水琅看着她,“繼續說出來。”
簡怡防備中帶着狐疑看着水琅,“你對鄒律,究竟是什麽想法?”
水琅眉頭一挑,“這麽說,你知道鄒律對我是什麽想法?”
“他對你是什麽想法?!”簡怡表情突然大變,“他跟你到底是什麽關系!”
“我警告你一遍,我對你的那點八竿子打得着的親戚情,剛才已經用完了。”水琅冷眼看着她,“再以這種語氣跟我講話,就別怪我沒警告過你。”
“你!”
簡怡将話咽了回去,緊捏雙手,“你的事我知道一點,你跟這位周隊長,不是真的結婚,鄒凱背叛過你,我感覺以你的個性應該也不能再看得上他,鄒律方方面面都很好,其實以他的個性,我知道他不會做不出對不起我的事,連想法都不會有……”
水琅皺緊眉頭,打斷她的話,“本來不想搭理你,但我現在突然來了點興趣,你來,鄒律應該不知道,你躲在照相館裏,聽一聽,看一看他想的,跟你以為的到底是不是一樣。”
簡怡盯着水琅看,又盯着照相館看。
水琅一攤手:“你想繼續這樣活着,就不用進去。”
簡怡站在原地,手指越握越緊,骨節凸出,掙紮很久。
突然,擡步朝着照相館走去。
到了門口,頓住。
像是在與內心做抗争。
耳邊仿佛傳來了汽車的轟鳴聲,簡怡背脊一僵,走進照相館裏面。
水琅與周光赫作勢要往照相館走。
黑色汽車停在路邊,鄒律一邊下車,一邊叫道:“水琅,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