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怎麽了?我看着你不是主動陪人來開會進行學習和觀摩的, 倒像被臨時抓了壯丁的樣子。”
鐘老師發現沙發上坐着的初澄有些心不在焉,放下手機,扔掉梨核, 重新和他聊起天:“你和喻司亭在同一個班吧, 跟我說說他平常是怎麽壓榨你的?”
初澄放下把玩半天的橘子, 端端正正地答話:“沒有,喻老師很照顧我, 也教了我很多東西,能讓我站在前人開辟出的坦途上。”
鐘老師聞言一樂:“哎,你這小孩兒還挺聰明的, 知道提前人。就算喻司亭有什麽剝削後輩的手段, 八成也得是跟我學的, 是吧?”
初澄笑笑, 沒有再說話。
鐘老師看向沙發另一端。他當然理解新師常有的成績焦慮。除了自己任教的科目,其餘全部出類拔萃,這事兒換了誰也很難接受。
“雖然我現在不在十中了, 但他的班級情況我多少知道一些,之前學生罷課還鬧到過局裏來。你是教語文的,有些壓力很正常。”
初澄:“嗯, 但那是在我畢業之前的事了,我了解得不多。”
鐘老師随意地抻了抻筋骨, 嘆謂一聲。
“現在當老師不像以前啦。教育行業對年輕人的要求越來越高。剛出校門,就要你們為人師、作表率, 既要抓教學, 又要管德育。明明自己都還是心性未定的小孩子嘛。所以啊, 搞得很多新老師上崗就抑郁, 進校就幻滅。樓下的訪客室一年到頭不知道接待多少個剛上岸就要調崗辭職的。 ”
初澄頓了頓, 只是安靜地聽着。他從來沒有想過這件事,畢竟辭職後就無從可談退休了。
“還是說剛才的那一群。別看現在都是說說笑笑,神采奕奕的。但誰還能沒個迷茫期啊?都是這樣過來的,沒有人例外。”鐘老師再次扒拉起徒弟拎來的袋子,挑了樣水果,補充一句,“喻司亭當然也是。”
初澄擡起頭:“畢竟您認識喻老師比我早得多,見過他最青澀的時候。”
“他哪有青澀,上班第一天就開兩百萬的路虎來的。”
鐘老師哼笑一聲,心中暗想,這可不是我主動要講的,是小初老師真就只對喻司亭感興趣。而那小子的事跡倒也不失為好教材。
初澄玩笑道:“看來從事教育的确不能暴富。”喻老師在上班前就家財萬貫了。
鐘老師笑嘆一聲,不再提。
初澄還想聽他再多說些,繼續追問:“那在您的印象中,五年前的喻老師看起來也像現在這樣穩重冷冽嗎?”
“不止五年,我們最早在十中認識的時候,他才20歲,也沒有編制,就是本科畢業前被學校公派來實習。”
鐘老師回憶起當年,那會兒學校的每個教研組辦公室都會被塞兩個這樣的實習生。他們沒有固定的班級,也不被指着幹什麽活,每天就按時上下班,幫着指導老師批批卷,把實習手冊寫完就行。
“最開始我不帶着他。但他坐在我辦公桌旁邊,整天對着臺頂配的筆記本電腦敲畢業論文。我現在還記着他那題目呢,什麽……《論任務型教學法在中學數學課堂中的應用》,亂七八糟。”
論文內容大體上是通過什麽課堂實踐法,把同資質學生分成實驗與對照兩組,就能成功得出數據……
現在想起,鐘老師還不忍直視地眯了眯眼睛。
教學哪有那麽容易啊。
“我本科畢業的時候也寫得差不多。”初澄能想象出來喻老師那樣一個重實幹不愛長篇大論的人,在應對學術文章時會是種怎樣的态度。
鐘老師繼續說:“但我說不着人家啊。他家裏有錢,性子冷臉又黑,一看就不是會忍氣的主,下凡體驗生活一樣。面子上能對我們這群普通人客客氣氣的就已經不錯了。”
初澄坐在沙發上,稍稍變了姿勢:“那他後來是怎麽跟了您的呢?”
鐘老師:“當時給喻司亭做實習指導的那位老師年紀不太大。那天好像因為什麽事有些忙,就請他幫忙備習題課。說白了就是替做答案,如果發現有什麽難題,在旁邊标注一下思路,讓講課老師一看就能明了。”
初澄一怔:“這活兒不太好幹吧,畢竟思路不一樣。”
這樣照搬別人的勞動成果,還不如直接讓喻司亭去幫忙講。
“他倒沒當回事,直接應下了。直到那天下午我們才知道,他備課做題時用的一水兒的微積分,而且跳步極快,是拿給碩士看都要愣一愣的程度。最絕的是那句冷冷淡淡的反問‘我算得不對嗎’,把帶他的老師的鼻子都氣歪了。”
雖然剛才鐘老師在微信上揚言要讓徒弟身敗名裂,但實際上思來想去,他還真就只有這麽一件黑歷史。
“他這麽勇啊?”初澄佩服地直起了腰。
果然,大哥初入職場就是有潛力的。
“後面為什麽到我手底下你也能猜到,人家老師不管他了。但我當時是數學組的組長,也不能置身事外,還是得找年輕人談談。我那會兒可真是語重心長,和他說備課也是一個老師應當具備的職業技能,雖然你用微積分做出來了,但總不能用同樣的方法去教學生吧?”
初澄非常好奇:“他怎麽說?”
“他沒發表見解,只是态度還不錯地和我聊了一會兒。”
也是從那次鐘老師才了解,喻司亭是競賽生出身,數學物理雙強,思維本身就比普通人快好幾輪。
雖然一直不清楚那小子當初為什麽會選擇讀師範,但能确定的是,到那時為止他還沒有一絲一毫要做老師的想法。
初澄:“後來呢?”
“後來實習期滿,需要指導老師在手冊上寫評價。他直接來找了我。我現在真想不起來當初在本子上是怎麽誇人的了,卻能記得那時候當面和他說的幾句話。”
鐘老師換了個舒适的姿勢,悠悠講述起來。
“我說,做老師是個良心活兒,遠遠不像寫文章那樣簡單。哪怕你捋透一套上難度的高考題只需要半個小時,能把競賽題錦倒背如流,一直這樣冷漠下去,不願意貼近學生內心也是萬萬不行的。這個職場上的同事無非有兩種,要麽對教育傾盡滿腔熱情,春蠶到死、蠟炬成灰;要麽就只把它當成謀生的手段,放下助人情結,尊重他人命運,只求問心無愧就行。你俯不下這個身段,家境優越也不差一個飯碗,跳進來實在沒必要。”
初澄溫聲嘆息:“您那時是覺得他根本不适合做老師吧。”
“是啊,我以為之後不會再有機會見他,可未曾料到當初的話适得其反。過了幾年,他回來了。”鐘老師現在依然覺得不可思議。
喻司亭不僅又往上讀了教育碩士,而且在十中挂了編。
初澄也覺驚奇:“按您所說,最開始的喻老師應該不擅長教學。讀了研究生之後有什麽不一樣嗎?”
“有,我本來向學校推薦,讓他去帶競賽班。但他自己不同意,寧願等配課也想教一個理數。他是個性格很孤傲的人,卻十分能屈能伸。”
鐘老師講到這裏,語氣變得有些不同,不像是在調侃自己的徒弟,而是帶着欣賞和敬佩。
“在最開始的那一個學期,喻司亭只帶一個班,剩下的時間全部都在聽課。有的班級坐不下,他将近一米九的大個就搬個小板凳坐在掃除工具旁邊。當年十中在職的全部老師,包括之前還和他鬧過不愉快的那位,都曾被虛心求教。”
“那陣子應該是他最崩潰也最可愛的時期了,每天嘴上挂着兩句話,這怎麽就能不會呢?我不是剛講過了嗎?”
太真實了。
初澄聽到這裏不禁苦笑,這不就是我本人的狀态嗎?
鐘老師說:“喻司亭這個人最大的特點就是眼睛毒,無論是別人的優點還是缺點全都不放過。他的學習和自我改進能力也非常強,再加上本身的知識水平出衆,所以只用一個學期,就把普通理科班的數學平均分提了15分。”
“在我借調之後,他又去帶競賽、當班主任、做教研組長。那時候我才發現,他這人最喜歡的其實不是數學,而是像數學那樣,不斷遇到問題、再不斷想辦法去攻克的過程。”
說起一手帶起的這個徒弟,鐘老師每每都會感嘆。喻司亭就是他之前沒見過的第三種職場人:只有不想幹,沒有不能幹。他的工作由他自己掌控。
初澄原本是想聽些毒舌大哥的黑歷史,卻不料讓自己陷入了沉默。
這人走出的每一步都紮實穩健,有章可循。
喻司亭他太優秀了。
*
傍晚時分,局裏的年度工作總結會結束。
嘉賓四散,喻司亭與熟人寒暄幾句,便離開會議室,轉道回去接初澄。
他敲開辦公室的門,見裏面的兩人已經喝光一壺茶水,剝了滿茶幾的糖炒栗子皮。
喻司亭看向自己的副班:“看起來你等得還真挺無聊的。”
鐘老師随手拎來垃圾桶,笑道:“這都是我吃的。”
初澄從沙發上仰起頭:“總結會開完啦?你們還要開出題人的碰頭會嗎?”
喻司亭搖頭:“開不上,人不齊。”
“那你們師徒倆有時間聊會兒了。” 初澄說着,朝裏面挪了挪,讓出一塊已經坐得溫熱的沙發。
“我和他才沒話說呢。”鐘老師卻擺擺手,胡亂地扒拉幹淨茶幾上的栗子碎屑,拎起了自己的外套,“老婆孩子熱炕頭,剛給我炖了鲫魚,做了糖醋排骨。大周五的,除了你們這些沒有溫暖港灣的單身小青年,誰還不趕緊回家啊?”
說罷,他還不忘帶上沒吃完的水果袋:“這梨不錯,回去給你師娘嘗嘗。下班下班。”
“那我們也走?”初澄看向喻司亭,見到對方點了點頭。
兩人告別鐘老師一起出門。
在沒察覺的時候,外面的天色已經很暗了,一輪彎月悄悄地爬上夜幕。
初澄被凍得打了個寒顫,趕緊裹緊衣服鑽進喻老師的車裏。
院子裏的車輛依然不少。喻司亭的suv停得距離兩邊都很近,他仔細地看着倒車鏡打方向盤,忽然餘光注意到了初澄的視線。
“看着我幹什麽?”
初澄笑笑,說出上一秒被冷風打透時才産生的想法:“我中午沒吃飽,現在餓了想吃熱的豚骨拉面。你在這邊待得久,有沒有什麽推薦?”
喻司亭想了想:“上次路過夜市的時候好像看到一家,裏面的客人不少,應該還可以。”
初澄問:“那一起過去嘗嘗?我請客。”
“你請我吃飯?”喻司亭揚揚唇角,“今天是25號吧?”
初澄沒get到他的意思:“是啊,你還有什麽事要辦嗎? ”
“沒事。”喻司亭終于把車倒出院子,調轉方向開上寬闊的馬路,低沉地笑着,添一句,“但等下我要看看工資到賬了沒有。”
初澄:“……”
感覺有被嘲笑,但是沒證據。
“你愛去不去,我回家點外賣。”初老師翻出個白眼,唰的一躺,靠進了柔軟的椅背裏,用後腦勺對着他。
喻司亭偏頭看一眼,手動導航向夜市街,噙笑哄他:“去啊,我在開了。”
作者有話要說:
初澄(記小本):大哥得罪我的次數,N+10086+3.1415926
喻司亭(記什麽小本,直接開個新聞發布會):傳下去,我吃上初老師請的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