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星期五, 下早自習的鈴聲響起。
初澄從教室回到語文組,隔着幾步距離就聽到裏面有笑談聲,隐約能辨出有周瑾的聲音。
他走進門, 果然看到師兄在辦公室裏給各位老師們送喜糖。
“這麽快就回歸工作崗位了?”初澄坐回自己的位置, 笑吟吟地看他, “在老家的婚禮辦得怎麽樣?看群裏的視頻可是相當熱鬧。”
已為人夫的周瑾儀态斯文依舊,擺手道:“別提了, 這幾天累死人了。”
初澄問:“你們怎麽沒去蜜月旅行啊?”
周瑾:“你嫂子放心不下學校。反正一到寒暑假我們倆也有的是時間出去玩,不趕着這一個月。”
“喔,我嫂子~”初澄特地重複一遍這個稱謂。
果然是結了婚如膠似漆, 以前師兄可是直呼楠楠的。
周瑾笑, 順勢遞來一包喜糖。
他垂眸間, 看見初澄桌上有一杯塑封的粥, 幾乎沒怎麽喝,但已經冷透了。
“嘿?你這是早飯還沒吃呢,昨天又熬夜了?”自己成了家的師兄也忍不住要唠叨, “我不在的這一個星期,除了點快餐,您老人家該不會是一口熱飯沒吃過吧?得, 回頭金姨再問,我只能說這活我幹不了了啊。”
初澄心虛:“早上有點胃脹氣, 就沒喝。”
周瑾的神色沉了沉:“你不只一兩次覺得胃難受了吧?要不找個時間去醫院看看?以你的那種起居方式,如果再不注意, 身體早晚會受不住的。”
“這, 應該不會有什麽事。”初澄的指尖輕抵着腹部, 自行思量, “最近都只是飯前飯後才有輕微的不适, 可能消化不良。去檢查的話需要做胃鏡吧……感覺有點瘆得慌。”
周瑾沒扭着堅持,只囑咐道:“反正你自己觀察吧。不舒服的話一定要去看,別拖着。”
初澄點頭:“我知道。”
“今天下午放學後,我和你嫂子回請同事,別忘了過來吃飯。”周瑾邊說着,邊拍拍他的肩膀。
初澄目送他離開,然後拿起桌上的冷粥,俯身扔進垃圾桶。
這一伏一起間,他忽然想起一件事。
诶?我也不是沒吃上熱飯啊。之前還在喻老師那裏蹭了一頓酸菜魚。
*
放假前的星期五下午只有兩堂課,最後一節還是自習,留給老師們布置作業。
各科的課代表忙着穿梭在課桌間分發卷子,班裏的秩序稍微有些雜亂。
喻老師不在教室。初澄坐在他講臺旁的位置上,看管紀律。
教室後排,穆一洋懶懶地趴在桌子上思考人生。他和徐婉婉之間擺着厚厚一摞教材,泾渭分明。
初澄張望片刻,踱步走下去,輕輕敲他的桌角,示意他坐好。
穆一洋卻精神恹恹的,用兩根手指撐開自己的眼皮,做出一副在努力看書的樣子。
這一連多天,他與丁慧之間似乎總是爆發争吵,導致上下課的狀态很不好。
見學生如此擺爛,初澄又氣又笑,居高吐出兩字:“出來。”
穆一洋一頓,而後慢騰騰地起身跟上。
這會兒臨近放學,五樓的辦公室裏幾乎沒有其他老師在。初澄領着學生走進空無一人的語文組。
關門時,初澄注意到到穆一洋行走時的動作還是跛得明顯,關心道:“腳恢複得怎麽樣了?”
穆一洋答:“好些了。初老師,您找我有事?”
“應該是我問你才對。最近看你都是心不在焉的,發生什麽事情了嗎?”初澄轉身,随便找了個空位坐下。
面對這樣的問題,穆一洋的情緒不高:“您應該都知道了吧。”
“我需要知道什麽嗎?”初澄仰起頭看他,眉宇間的神色與往常并無分別。
“初老師~”穆一洋有些無奈,拖着尾音拆穿,“您和我大哥同流合污得已經很明顯了。”
初澄好整以暇,好聽的嗓音如舊,卻帶着些溫和的壓迫感:“既然知道我們倆是一夥的,那應該也清楚,我現在就可以把他叫過來,處理一下你最近的學習狀态問題。”
“……”
穆一洋與初老師對視片刻,收起了吊兒郎當的樣子,默默站直。
果然,無論在什麽情況下,大哥都是好用的。
初澄心中暗笑,但保持着臉色淡定:“能聊聊了?”
“還不是您想聊就聊……我哪裏有話語權。”穆一洋垂頭背手,一副标準的聽訓模樣。
“好吧,那我現在就把這個權利給你。如果你有什麽想說的現在可以說,沒有的話就可以回去趴着了。”初澄轉過身不再看他,自顧自收拾起自己的辦公桌,“我會和喻老師打招呼,就說你身體不舒服。”
穆一洋保持沉默,但也沒走。
發覺學生沒有動作,初澄微掀起眼睑,出口的話音平靜而冷淡:“我剛才給你的,應該沒有傻站着這個選項。”
穆一洋猶豫片刻。
說實話,他最近被吃飛醋的女朋友吵得身心俱疲,自知狀态極差,既害怕會被初老師彙報給大哥,也不想自己一個人回去再繼續心煩。
事已至此,他似乎已經能想到最壞結果,所以幹脆豁出去。
穆一洋:“初老師,我能問你個問題嗎?”
“語文問題?”初澄并不正眼看學生,權當不知道他此刻的糾結。
“不是。”穆一洋開門見山,“我想知道,在你們眼裏是怎麽看待早戀的。”
初澄沒忍心晾他太久,停下動作正色道:“可能我的觀點和喻老師不太一樣。我并不反對學生時期的懵懂戀愛。”
“為什麽呢?”穆一洋不理解。
“因為那種喜歡很純粹簡單。可能始于一天陽光正好,可能是一件合眼緣的白襯衫,也可能是籃球場上的跳躍,或者是課間教室的笑聲。如果這些能成為日後的回憶。我覺得還挺有紀念意義的。”
“可戀愛裏不只這些。”穆一洋提到,“還有吃醋、吵架、冷戰,和分手威脅。”
看着學生過于認真的細數,初澄笑言:“看來你正在經歷。”
穆一洋沒承認也沒反駁。
但談話的中心能從別處牽到他自己身上,也可以算是一種成功的開始了。
初澄幹脆問:“你喜歡那個女孩子什麽?”
穆一洋先是默然,而後吸了吸鼻子:“就是一個獨一無二的人啊。”
“啊~明白了。”初澄悠悠興嘆,“因為遇到的每個人都獨一無二的,所以見一個愛一個。”
大概因為總結得過于精辟,穆一洋的表情變得有些難看。
初澄沒有給他反駁的機會,接着說:“你有沒有想過,班級裏的情侶其實很多,喻老師知道的也遠不止一對。他為什麽一定要優先處理你呢?”
“一談戀愛就智商降負,他一定是這麽和您說我的吧。”穆一洋低聲嘟囔,“因為她的成績沒那麽好,負面影響到了我,所以大家都會覺得我們不合适。”
小小年紀,你還真是個戀愛腦啊。這小子被大哥制裁也不冤。
這一次,初澄實在沒能忍住,低頭笑了起來。
穆一洋的表情顯得更委屈了:“您嘲笑我?”
初澄搖頭:“你的想法太天真,我都不知道應該從哪裏開始嘲笑。”
“哪裏天真?”穆一洋不太服氣。
初澄循循而進,耐心地回答:“大部分的戀愛都是需要對等的,通俗講就是旗鼓相當,或者說至少三觀契合。這樣兩個人才能互相成就,一起變得更好。也有一小部分是被磨砺過的,但它并不是你理解的那種意思,簡單的誰會拉低誰。”
學生依然困惑:“那什麽是不對等的戀愛?”
初澄說:“是有一方不計較得失地俯身遷就,而另一方,被山崩海嘯一樣的差距颠覆世界之後還能鼓起勇氣,為了愛意追趕、去過和之前截然不同的人生。”
話畢片刻後,穆一洋輕聲道了句“不懂”。
初澄一笑:“你現在本來就沒必要懂。 ”
穆一洋越發不理解,說話的節奏都變快了些:“可剛才您說,喜歡一個人是很簡單的事。”
“正因為有些喜歡來得容易,它的消退也會容易。所以也只有很少數的早戀能堅持下去。我覺得凡是遇到的人,要麽是最後一個,要麽就總還會有更好的。”
穆一洋對此若有所思,而後追問:“那怎麽樣才能判斷對方到底是不是最後一個?”
初澄笑笑,音量輕而語速緩:“就看你願不願意為她放棄未來的無數種可能。”
看着再次陷入沉默的學生,初老師換了換坐姿:“我覺得你現在已經是焦頭爛額的狀态了。能告訴我你到底是怎麽想的嗎? ”
“怎麽想的?”穆一洋反複咀嚼問題,卻始終無法給出答案,他蹙緊眉頭,搖頭道,“我不知道該怎麽辦,我沒想好。”
初澄只好嘆一聲:“我可以做主給你一點時間。在你認真思考的過程中,不讓喻老師再去施壓。你可以選擇穩住自己的成績,或者解決外部的幹擾,但不要懷着僥幸心理去拖。”
他迎上學生數次躲閃的視線,一句一頓地告知:“在原則問題上,我和大哥的立場完全一樣,我們絕不會失職。能明白嗎?”
穆一洋無聲地點點頭。
走廊外,放學的鈴聲早已經響過。初澄沒有留學生更久,揚了揚下巴道:“走吧。”
穆一洋蹭着小步離開了語文組。那種沙沙的摩擦聲剛消失不久,辦公室的門就再一次被開合了。
“來得這麽巧。”初澄仰頭,看到一道高挑颀長的身影。
“不巧,在外面等了有一會兒。”喻司亭倚着桌角直言,“直接進來怕影響初老師教育學生。”
初澄問:“那你聽見我說話了?”
喻司亭實為坦誠地颔了颔首,帶着惡劣趣味評價:“恩。聽起來像是有十年早戀史的。”
初澄噗嗤一笑:“找我有事?”
“恩。”喻司亭正了正身形,解釋說,“等會兒沈老師和周老師請大家吃飯,地方定得有點遠,拉個了群聊,只有你沒回。”
初澄聞言拿起手機查看:“還真是哈。”
大家在群裏面聊了很久,甚至都已經提前預定好了坐哪位老師的車去飯店。
在那些密集的消息記錄中,喻司亭只發了一條,說自己車上還有三個位置,然後立即有三位老師艾特了他。
“連喻老師的車都坐滿了啊,那我打車過去呗。”初澄撥動着手機屏幕,語氣幽幽,“其他開車的老師肯定也都先留座給自己班的人……”
喻司亭聽着他綿軟卻帶刺的語氣,沉聲解釋自己在群裏的發言:“沒算副駕。”
初澄早有預料,在他開嗓的一瞬間就已經做好了完美的嘴臉切換:“我就知道大哥和他們一樣仗義。”
喻司亭笑而不拆穿,只開口道:“班裏已經放學了,我先下去,你抓緊。”
“行。”初澄心情愉悅地歸攏教案,“我馬上就收拾好。”
*
新婚小夫妻倆預定的飯店是郊區的烤全羊小院,位置還真有點偏,照着群聊裏的定位也要找好久。
好在喻司亭對本市的路況比較熟悉,準時把一車人送到了地方。
天色剛漸暗淡,幽靜的竹院裏溢着烤肉的焦香味。室內餐區擺着好幾張圓桌,其間人來人往。
那些沒有班主任職務的老師們下班要早些,到的自然也早。此刻已按照平日裏的關系遠近,自動分成了桌。
難怪同班年紀稍大的物理和化學老師都推脫不來。今天全場聚集的都是些年輕老師,看起來更像是場團建。
“喻老師,初老師,張老師……那邊有空位,你們先坐。”沈楠楠正忙碌着與烤羊師傅溝通,瞧見同事們進門,連忙熱情歡迎。
“新婚快樂,楠楠。”
“婚禮進行得怎麽樣?”
“……”
女老師們一齊圍上去說話。初澄和喻司亭則只是禮貌地點頭示意,随後便找位置坐下了。
同桌的人不少,男女對半。
但初澄上班不久,和那些沒有工作接觸的老師還不是很熟,除了喻司亭和林祁,還有另外一個語文組的同事以外,其他的老師都說不上話。
赴宴的人已坐齊,服務員開始傳菜。烤羊排、炒菜、鐵鍋炖的公雞和魚肉……各種菜肴接連被端上桌。
因為一次性聚集的朋友太多,周瑾在好幾桌之間來回奔波,趁着過來送飲料的間隙,笑着賠禮道:“招待不周哈,大家多擔待。”
和他相熟的化學組同事擺擺手:“沒事,別忙了,我們自便。”
“那你們先吃先聊。”周瑾擡手掩着嘴巴,小聲道,“我還得去她們英語組女老師那桌表現一下。”
一個辦公組的同事從早到晚在一起,都相當于新婚老婆的半個閨蜜了,自然要特別招待。
朋友們都笑着表示理解,然後不必待客人幫忙破冰,自行開啓了本桌的話題。
參加婚宴,離不開的自然是八卦。酒菜過三巡,桌上的談話內容已經完全圍繞着大家的情感經歷了。
在場除了林老師和初澄之外,都是挺熟悉的老同事了,兩人免不了要遭單cue出來。
林祁的性格較為腼腆,戀愛經歷也少。在大家多次詢問下,他不好意思地笑笑:“我就只談過一個。大學認識的,現在異地。”
“校友啊?”同事們順勢猜測,“那你女朋友也是師範生吧?”
林祁點頭:“恩,她現在也是編制老師,不過在南方。”
同事們聽得仔細,還感嘆道:“啊,那你們可挺難的,畢竟都已經工作穩定,誰也沒法放棄現有的條件。”
林老師無奈地嘆氣:“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吧。”
林祁分享完自己的戀愛經歷,餐桌上稍靜了幾秒鐘。随後,話題又被引向了另外一位新師。
“初老師現在是單身吧?”
正夾菜幹飯的當事人猝不及防,動作一頓,禮貌微笑着點了點頭。
不等其他人再開口,同席的語文組同事搶先一步:“那還用說嗎?從文藝晚會的表演之後,他可是我們組的大熱門單身漢。”
“可不是嘛,那個古筝彈的喲,一弦一調都沁在人心裏。一夜間不知道吸了多少校園粉絲。”
“重點是彈筝的人長得好看啊。不需要藝術天賦,只要有眼睛就可以欣賞了。”
“那初老師可得詳細講講情史了,重點說一下喜歡什麽類型的,也算給大家一個參考。別說學校沒給你們謀福利,從今晚以後,牽手初老師的機會,人人平等。”
已下班的衆人都不必再板着教師臉孔,加上又都喝了點小酒,正是開心的時候,說話便沒了在校時的許多顧忌。
初澄并未見怪,給出的答案卻在大家的意料之外:“恩……說不太清楚,因為我沒談過戀愛。”
“不可能吧!”一位同事眯起眼睛擺了擺手,“你們師大遍地才女佳人。你這樣的,有顏有學識,又會唱歌彈琴懂浪漫,還會愁找女朋友?該不會是你眼光太高了吧?”
“真不是……”
總不能說自己是因為和室友們一起宅在宿舍,沉迷網絡游戲,才沒有女朋友的吧?
初澄無力解釋,只好任由他們起哄。
“那你不該坐這桌。我們十中可也是美女如雲,快讓周瑾帶你去英語組女老師那邊啊。”
“還輪得到隔壁嗎?我們化學組就不差。初老師別害羞,我右手邊的這位是徐老師,本科華師研究生複旦。還有你正對面的,江南美女姚老師……”
同事們得知初澄真的沒有感情經歷,像是發現一塊新大陸一樣,連忙現場扯起了紅線。
初澄的年紀小,對這種場面完全沒有經驗。他只能無措地笑着,努力表示出“大家都很優秀”,然後時不時吃東西來掩飾自己的尴尬。
喻司亭半晌都沒說話,偏頭看向身邊這位話題中心人物。
初副班雖看似乖巧地坐着,朗霁溫雅的外表下卻分明藏着一副“求求你們別cue,我只想安靜擺爛”的樣子。
他原本要夾菜的手伸出去幾次又都收了回來,平常喜歡吃的東西一口都沒動。
喻司亭不動聲色,掰開自己的筷子,夾了塊外焦裏嫩還流着肉汁的羊排放進他的餐盤裏。
“啊?”初澄一愣,俊秀的眼底噙着幾分茫然。
喻司亭動了動嘴唇,只反問了幾個字:“自己夠不着嗎?”
初澄和他對視幾秒。
那人杳深的眼底分明寫着:吃你的,別管他們。
作者有話要說:
初:我那十年的早戀史說出來吓死你們。
喻(翻書查):哦,知道,和你們家院子裏的老槐樹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