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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小風筝
    小風筝

    秋天也快過去了。

    南淞傍江而建,冬季是典型的濕冷天氣。南大一院靠江,冬季整座建築都仿佛帶着濕冷,凍得人五髒六腑都生寒。

    景峥很聽話,在那之後就去挂了程霧宜師兄魯健的號。

    對待患有情緒疾病的病人,一般會有兩種住院方式,一種是非自願住院,當病人出現傷人、癔症、诳語等情況時,會有公安局這種司法暴力機關強制住院。

    另一種則是自願入院,一般是結合病人主觀意願和醫生建議,比如溫笑笑這種情況。

    景峥自願住了院。

    精神科管理病患和其他科室稍微有點不同,精神科患者在入院的時候會要求有家屬簽字或陪同。

    景峥入院那天,是周起岑來簽的字。

    程霧宜早上剛上完夜班,路過收費處的時候,正好碰見來幫忙辦手續的周起岑。

    男人旁邊還站着個年輕女人,兩人牽着手,女人靠在他的肩膀上,正在叽叽喳喳地說着什麽。

    程霧宜和周起岑算不上太熟,除開景峥,更是沒什麽交集。

    周起岑也看見她,禮貌又疏離地朝她點點頭,拉着他旁邊的女人介紹:“我太太,蘇栩栩。”

    輪到向蘇栩栩介紹程霧宜的時候,周起岑停頓了一會兒,最終只說:“這位是精神科的醫生,程霧宜,我們以前大學的時候認識。”

    只字沒有提景峥。

    見他們手上還拿着新臉盆和毛巾,程霧宜道:“你們是要去精神科住院部嗎?我帶你們過去吧。”

    一路上,蘇栩栩的話就沒停過。

    女人似乎有一種用不完的熱情和活力,好像永遠都不會覺得尴尬。

    她自來熟地和程霧宜聊起天來,直到進了電梯嘴巴也停下來。

    好不容易等到一個蘇栩栩短暫清嗓子的間隙,周起岑終于有空插了話:“程醫生,你們病房隐私性怎麽樣?”

    程霧宜把頭從蘇栩栩那兒扭過來:“因為我們不是專門的精神醫院,所以只有開放病區。床位的話,基本上四人一間或者六人一間。”

    周起岑:“開放病區的話,外人……”男人又說得明白了點,“就是無關人士能進去嗎?”

    程霧宜有點雲裏霧裏,但還是先回答了他的問題:“因為我們這邊病人的情況都沒有說是到完全不能自理的程度,所以人身自由這方面不會完全限制。探視的話,只有病人的朋友和親屬才可以,我們也會告知病人,和他們提前做好溝通的。”

    “不過……”她問出口,“周先生怎麽這麽問?”

    一旁的蘇栩栩嘴快道:“還不是因為Tsim。之前Tsim剛有名氣的時候,記者就還跑到我兒子幼兒園門口蹲點,我們已經搬了好幾次家了。”

    “臨近快上市了,所以可能外界對于我們的關注會比較多。”周起岑添聲,“記者可能也會找到阿峥這邊,所以我才會這麽問。不過阿峥之前都是在國外,現在剛回國,國內的人掌握的信息比較少,所以情況應該會比我這邊好一點。”

    了解了原委,程霧宜點點頭。突然想到什麽,她提議道:“其實我們住院部頂層是有那種隐秘性更高的私人病房的,如果你們擔心的話,可以讓景峥住那裏,那邊會有專人照顧打理的。”

    蘇栩栩眼睛一亮,也說這是個好法子。

    周起岑彎了彎唇:“我想阿峥應該不會去的。”

    程霧宜有些費解:“那邊條件确實很好,也符合你的需求。再說了,你都還沒問景峥……”

    “像你們這種住院醫生,應該不會常去頂層吧。”周起岑看了看手上的住院單,“尤其是阿峥的管床醫生好像也不是你?”

    程霧宜點了點頭:“是我師兄,不過你放心,他挺厲害的,資歷也比我老……”

    電梯停在精神科的樓層,叮咚的一聲響,蓋過程霧宜的話語。

    周起岑笑着沉默不語,收起手上的單據。

    走出電梯的時候,他說——

    “所以,程醫生,你說阿峥為什麽不願意去頂層?”

    到了精神科的住院部後,程霧宜問了護士,帶周起岑他們去了景峥的病房。

    他住的是四人一間的普通病房。程霧宜推開門,本來還在跟周起岑介紹病房環境,扭頭的時候,整個人臉色一變。

    只見病房裏的四張病床上,有三張都是空的,靠近窗臺最裏面的那張病床,是景峥的病床。

    所有人就都坐在景峥床上,圍在一起,鬼鬼祟祟地不知道在幹什麽。

    門是開的,程霧宜故意在門上敲了幾下。

    景峥視線和她對上。男人不慌不忙地,裝作心虛地團手咳嗽了一下。

    衆人這才反應過來,紛紛要收東西。

    但程霧宜已經走過來,看見從三號床爺叔病號服裏漏出來的那張撲克牌,整個人血壓瞬間飙升。

    “景峥。”程霧宜小聲叫他,“誰讓你帶頭在病房賭博了?!!”

    景峥撓了撓頭,故意略過她,朝門口的周起岑道:“起岑,栩栩,你們來啦!”

    接着不着痕跡地扯程霧宜白大褂衣角,壓低聲音道:“程醫生,我朋友還在這兒呢,就給我個面子?”

    程霧宜:“……”

    周起岑走進來,将新買的一些洗漱用品還有收費單據給景峥。多的話他沒說,只叫景峥準時參加今天晚上的電話會議,然後就帶着蘇栩栩走了。

    程霧宜還算是遵守承諾,還真等到周起岑走了才繼續道:“撲克牌,拿出來。”

    景峥從病號服兜裏掏出一疊牌。

    程霧宜看着手上的撲克牌,正準備發作,就聽景峥又說:

    “程醫生,我這把牌好吧,王炸加兩個炸彈。”

    程霧宜:?

    入院都需要統一穿病號服,景峥當然也不例外。男人穿着和病房爺叔同款的藍白條紋病號服,扣子留出了兩粒,沒有全系上。他的鎖骨突出來,是Y字型。早晨的陽光照過來,他臉色有些蒼白,光暗交織下,襯得他五官更加鋒利。

    一個脆弱但同時又很欠揍的,

    帥、哥。

    “景峥!”程霧宜簡直快被他氣死,然後一一沒收着他們的撲克牌。

    一號床的爺叔不情不願地交出撲克牌之後,刻意地咳了咳,朝景峥使着眼色。

    “擠眉弄眼幹什麽呢。”程霧宜板起面孔來,使出殺手锏, “再有下次,中飯的時候就不給你們放《亮劍》了。”

    一群人恹恹地各回各位去了。

    程霧宜将撲克牌捅進白大褂衣兜裏,問道:“還有沒有藏起來的?”

    景峥挑眉,張開了雙臂,動作裏的意思很明顯,

    他要她搜他的身。

    “……”程霧宜耳根子有點燙,才不照做,低頭開始點起撲克牌來。

    還在數着——

    “哎,你們怎麽不打了,這離查房不還有一段時間嗎?”梁叔拎着個熱水瓶,大咧咧地走進病房說。

    程霧宜擡起頭來。

    “梁叔,你怎麽在這兒?”

    景峥盤腿坐在病床上,就支着腦袋說:“護工。”

    “我當然知道梁叔是護工……”程霧宜說到一半反應過來,不可置信道,“景峥,別告訴我梁叔是來照顧你的?”

    男人嘴角勾了下,嗯了一聲,語氣輕松又故意帶着點怨氣說——

    “程醫生,我可是病人呢。”

    “就是啊阿霧。”梁叔把暖水瓶放在床頭櫃上,“小景剛住院,也是需要人照顧的嘛!”

    然後就又拿了兩個蘋果出去削了。

    程霧宜覺得無語且離譜:“不是,景峥你好手好腳的,你不會還要梁叔給你喂飯——”

    “替我心疼錢啊?”話被景峥截斷。男人朝門外看了眼,眼皮擡起來,懶洋洋地說了句:“程霧宜,萬一梁叔還要給你介紹對象,那我怎麽辦?”

    程霧宜一下子沒反應過來:“什麽?”

    “我說。”景峥沒好氣地笑了聲,“一個岑凜就夠難搞了,我得時時刻刻看着梁叔,免得他老人家又給我整出什麽幺蛾子。”

    程霧宜:“……”

    中午整個科室在食堂聚餐的時候,景峥成了全桌人讨論的對象。

    一位看起來陽光又開朗的大帥比,卻住進了他們精神科的病房。雖然住進了病房,但完全沒有一點得病的樣子,和誰都能打成一片,甚至還靠着美色讓護士站負責放電視的阿姨成功給他一個人放了NBA。

    作為景峥的管床醫生,魯健被普遍認為是最了解他的人。

    魯健吃着餐盤裏的土豆,滔滔不絕說了一大堆,一群女醫生圍在他身邊,最關心的就是他的情感狀況。

    “這是病人隐私,這我怎麽能說!”魯健一副你們怎麽能這麽沒有醫德的樣子,卻又故意暗示道,“我們這位新來的精神科科草,哎,原來也是為情所困啊~~~”

    他的尾音拉得極長,成功引起所有人的興趣。他們都要魯健再多講點,魯健就似是而非地糊弄了幾句。

    來看心理科的病人,其實對醫生的依賴會比傳統病人更加嚴重。

    校園暴力、職場霸淩、原生家庭、童年陰影……這世界有多少種幸福,就會有多少種苦痛。不是所有人都會幸福,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堅強。人的遭遇不同,性格不同,走出傷口的時間也不同。

    逃避、眼淚、和生病都不是懦弱的表現,他們只是在尋求一個出口。

    心理醫生很多情況下,會是可能的那個出口之一。

    程霧宜就在一旁沉默地吃着飯,只安靜地聽着,并沒有說話。

    回去的路上,程霧宜和魯健一起去了診療部。

    她今天給溫笑笑安排了一次MECT,想去盯一下,看看她的情況。

    MECT是一種無抽搐的電休克療法,是當今心理治療會采取的一種常用生理療法,效果挺不錯的,唯一的副作用就是可能會造成短暫性的失憶。

    魯健跟着她一起走着,一邊走一邊做着擴胸運動,時不時還整個投籃動作。

    “師兄,心情這麽好啊?”程霧宜打趣道。

    魯健回身,朝程霧宜整了個wink,一只手手掌翻過來壓在嘴角,小聲道:“小師妹,你知道景峥是什麽身份嗎?”

    程霧宜心裏咯噔一聲。

    她臉上仍裝作一無所知的樣子,問道:“什麽身份?”

    魯健一副便秘的樣子,然後啊呀了一聲,雀躍道:“就財神爺呗,反正到時候哥財富自由了,請小師妹你吃大餐,米其林五星!”

    程霧宜沒好氣,就順着他的意思,長長說了個好。

    MECT診療室門口,長椅上,溫笑笑已經在排隊。

    排在她後面的,是景峥。

    在離他們還有一段距離的時候,程霧宜停了下來。

    男人和小女孩一起坐在一起,都穿着病號服。景峥撐着臉,在和溫笑笑一起玩一團毛線。

    走廊上的人來來往往的,景峥背對着她,背影清瘦也挺拔。

    男人将毛線理順,又打了一個活結,套在手上,左右穿了幾下,然後推給溫笑笑。

    ……他們居然是在玩翻花繩。

    景峥指骨颀長,紅色的花繩在他手上翻飛,像一只報喜的燕子。

    溫笑笑一邊玩兒問他:“哥哥,做這個會疼嗎?”

    “不會。”男人平穩冷靜的聲音傳來,“但會忘記很多事情,也會有點遲鈍。”

    兩個人還在等着,隔壁診療室裏突然爆發出一陣哭聲。

    這在精神科是經常發生的事,情緒突然的低落甚至不需要任何理由。

    不僅如此,一個人的失控有時甚至會引發群體性的間歇性抑郁狀态。

    這個也一直是心理治療的一大難點。

    果然,就見溫笑笑的情緒迅速被影響。女孩低着頭,手從毛線上放下去。

    “哥哥,你會哭嗎?”溫笑笑。

    景峥很坦誠地承認:“當然會啊!”

    溫笑笑盯着他:“比如……”

    景峥挑眉:“想看啊?”

    男人接着将手中的花繩推過去點,就超級幼稚地賭氣說:“嗯,要是你這把翻花繩贏了我我立馬就哭給你看。”

    南淞已經是快要入冬的天氣了。

    很冷很冷。

    這是一個即将死去的秋天。

    但程霧宜卻固執覺得,他好像應該得到,全世界最溫暖、也最蓬勃的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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