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風筝
程霧宜的呼吸都在抖。
她抓着掌心那麽小小的U盤,盯着那四個字母發呆。
岑凜解了安全帶,下車繞到副駕駛這邊幫她開車門。
程霧宜小聲說了謝謝。
快走到餐廳大門的時候,她的腳步終于還是停了。
“岑醫生,飯我不吃了。”程霧宜向他道歉。
岑聊了然,問她:“現在就要去嗎?”
程霧宜點了點頭。
岑凜掏出車鑰匙,将車子重新解鎖。
“需要送嗎?”
“不用。”程霧宜連忙擺擺手,“岑醫生,這段時間從你身上我學到很多,謝謝了。”
她連告別詞都像是在對老師說的。
岑凜到沒有客套,他的作風很美式,字典裏沒有那種虛僞的自謙,只是扁了扁嘴不置可否。
“那麽程醫生,看來以後也不需要我送了對吧。”
程霧宜點點頭,轉身離去。
快走到地鐵站,風刮得更妖孽了些。
程霧宜是這個時候才想起來,她并不知道景峥現在住在哪兒。
女人看着手機,不知道是該再給他打個電話,還是發條短信。
她想了一會兒,然後打開微信,把景峥從黑名單中拖了出來。
景峥的微信名只有一個簡單的字母Z,在通訊錄上要翻半天。
她已經很久沒有再看過他的微信信息頁。
所以,程霧宜是現在才發現,景峥換了頭像。
一只捕夢網。
應該是他自己畫的。
謝遠婳的畫風格比較寫實。景峥的就要明顯天馬行空得多,用色上也要大膽得多。
程霧宜坐在地鐵站的鐵質長椅上,躊躇着試着發了一條微信過去。
【你現在住哪兒?】
消息成功發送出去了,沒有紅色的感嘆號,更沒有任何多餘的提示。
景峥回得很快:【原來的地方,我沒搬過家。】
程霧宜手指頓了頓。
景峥:【你要過來嗎?】
還在打着字,景峥的電話直接打了過來。
“在哪兒?”
程霧宜已經在等地鐵。對面的地鐵這時正好發車,車體快速劃過,帶起地鐵站裏的風,将她的裙子帶起來。
像是風在擁一只又欲振翅的飛鳥。
她沒回答,只說,她等下會過去,問他方不方便。
“你來我總是方便的。”景峥答得自然,但意識到什麽,男人的嗓音沉了下去,“他也會陪你來對嗎?”
但還沒等程霧宜回話,景峥就已經調整過來:“都方便的。岑醫生送你來,我正好也放心點。”
兩邊都沉默着。
景峥輕聲咳了咳:“那沒什麽事的話,我就先挂——”
“——景峥。”
電話那頭,即使景峥沒出聲,似乎都能感受他的錯愕。
又一輛地鐵駛了進來。
程霧宜壓住飄舞的裙子,跨進車廂的時候,在那一刻感性壓過理智,就喃喃問他——
“景峥,這麽多年,你過得好嗎?”
程霧宜遲遲沒有聽到景峥的回答。
也許是地鐵車廂裏信號太差,也許是景峥根本就沒有說話。
信號太差,系統最後自動斷掉了他們的通話。
從這裏到景峥家并不遠。
地鐵在南淞大學站停下,程霧宜出了地鐵站。
雨是在這一瞬間下起來的。
程霧宜雙手遮在頭上,小跑去便利店買了把傘。
雨下得很大,将程霧宜的裙子打濕半面。
景峥的公寓在小區的最後一棟。
她有些狼狽,咳嗽了幾聲,按了門鈴。
沒過一會兒,門從那邊被打開。
男人穿一件套頭衛衣,下身是件灰色短褲,踩着雙棉質拖鞋。他耳朵還戴着airpods,音量調得不小,以至于聲音從耳機都能漏出來點,讓程霧宜都能辨別得出來耳機裏的人在講英文。
剛看見她時,景峥臉上還裝出點禮貌和恰到好處的客套,只是當他發現來的人只有程霧宜一個人時,臉上的表情微妙地變化了下。
程霧宜沒打算解釋那麽多,從開衫兜裏掏出那個小心翼翼保存了一路的U盤。
“謝謝。”景峥接過。
客氣和分寸感都在那一瞬間被利落扔掉,男人側着身,主動給她讓出一條道來:“程醫生,你裙子濕了,要進來擦擦嗎?”
公寓的客廳內,沙發和餐桌都換了新的,正中央添置了一塊很大的投影儀,上面應該是他們還在研發階段的app草圖。
景峥向來很有審美,新的家具都是美式風格,各有特色卻又互為一體,和諧得很。
他剛回國,又是獨居,看來也并沒有做過會有客人來的準備,并沒有備多餘的拖鞋。
“沒關系的,直接進來就好。”景峥于是說。
程霧宜抱着傘,還是脫了鞋進來。
他還在開會,應該是線上有人cue到他,幾乎沒有任何異樣就開始給反饋。
男人一邊說着英語一邊走到廚房給她倒水。
程霧宜就坐在餐凳上,用口型對他說謝謝。
景峥用氣音笑了下,他家裏有很多本畫本,他于是找了杆筆,随手撕下來一頁畫紙。
【卧室洗手間有吹風機】
龍飛鳳舞的字跡,右手的後掌甚至都沒落在桌子上,字跡很潦草,但也很有字型,飄逸好看。
程霧宜點了點頭,生怕吵到他開會,蹑手蹑腳地起了身。
從程霧宜一進來開始,他們視線就在刻意躲避着,她轉身的時候,景峥終于肆無忌憚起來,不再刻意斂着自己望向她的眼神。
因為襪子是濕的,所以她踮着腳尖在木質地板上很輕很輕地走。
然後,留下一串小貓一樣狡黠又輕盈的腳印。
莫名感受到一陣燥,景峥喉頭滾了滾,強迫自己将視線收了回來。
景峥的房間沒有關嚴,暖黃色的燈光從夾縫中漏出來點。
程霧宜輕輕推開門進去。
然後——
整個人呆若木雞一般的傻住。
房間和六年前她印象裏基本沒有什麽變化,除開添置了一些東西之外,甚至連床品都還是之前的女式床品。
床單連一絲褶皺也沒有,連枕頭看着也像是全新的。
程霧宜在想,究竟是景峥潔癖剛打掃過,還是——
還是他其實根本就不怎麽睡覺。
小房間的地上,灑落着景峥的一些畫。
基本上都是些草稿,場景卻都是程霧宜熟悉的。
南大的一食堂、大禮堂、她大學時打過工的奶茶店……
因為只是素描的草稿,所以只有大概的輪廓,畫上的女孩或是側臉或是背影,無一例外的,景峥都沒有畫五官。
浴室裏,吹風機就放在洗手臺下的镂空置物架上,很明顯。
但比吹風機更明顯的,是靜靜躺在臺面上的東西。
有鋁制錫紙晃動的刺耳聲音。
看着那一串又一串極長的英文單詞,程霧宜整個人都在抖。
大二那年考藥學,她是第一名。
沒人比她更了解,那些單詞的意義是什麽。
景峥是在這個跨洋電話會議結束之後,才後知後覺意識到什麽的。
男人腳步極快地沖進卧室。
只見洗手間那兒的門沒關,女人兩只手就撐在洗手臺上,整張瘦削的背抖得厲害。
聽見他的腳步聲,程霧宜轉過身來。
她的表情有些奇怪,憤怒地将一整片膠囊板都甩到景峥身上。
“多久了?”
景峥摘了耳機,沉默地将藥板撿起來,居然還有心情笑。
“程霧宜,關心我啊?”
“景峥,你少跟我嬉皮笑臉的。”程霧宜火了,從洗手間很快地走到他身邊來,“我問你多久了?”
藥板上寫着Zyban,安非他酮的商品英文名,是程霧宜經常會給病人開的抗抑郁藥。
景峥啞然笑了下:“記不清楚了。”
他這回答成功把程霧宜點着,她窩着火,忍着脾氣命令:“病歷,從初診到現在的所有病歷,其他的藥,包括空瓶,都給我!”
房間裏只有挂鐘秒針走動的聲音。
景峥:“吃完了。”
“你騙我,你還騙我。”程霧宜氣得笑了,覺得不可置信,“景峥,你在騙一個精神科醫生哎,你根本就沒吃!”
“安非他酮。”程霧宜看着那只開了一粒的藥板,咬牙切齒道,“抗抑抗焦,也可以用來戒煙。但景峥,我可沒看你少吸啊?”
“你是不是私自戒藥?”程霧宜顫抖着問,“你私自戒藥有多久了??”
景峥比程霧宜要高不少,公寓的房間房高要低于标準一些,他的頭幾乎就挨着頂燈。燈光打下來,他的影子就完全籠罩住她。
公寓外面響着炸雷,雨下得一副要自暴自棄的樣子。
這是座明天注定會漬水的城市。
而他們對視着,連呼吸都清晰可聞,彼此的情緒似乎也要潰堤。
有一瞬間,景峥其實很想抱她。
但他最終沒有選擇這麽做。
“在岷安鎮再見到你之後就沒吃了。”他誠實道。
“……”程霧宜捋了捋頭發,呼吸氣促起來。
男人表情一直很柔軟,仿佛從來都是這麽情緒穩定。
“這麽生氣啊,程霧宜~”
他明明是個病人,居然還有心情逗她。
房間裏鋪了地毯,踩起來軟綿綿的。景峥的動作很輕,走到床頭櫃那兒,拉開了最下面的一個抽屜。
瓶瓶罐罐的藥,他基本都沒打開過。
程霧宜在抽屜裏翻了一會兒,覺得呼吸困難,抿着唇想了一會兒,從口袋裏拿出手機翻通訊錄。
“要麽去池烨陽的心理診所,要麽我給你挂我師兄的號,景峥,你自己選一個。”
景峥挑眉:“你沒空嗎?”
下周程霧宜沒什麽查房任務,主要是坐診。
“有空。”所以她說。
男人愣了一會兒,了然似的哦了一聲:“那就是你不願意——”
“因為醫生不會也不能和她診療的病人發生感情。”程霧宜解釋,“無論是過去還是将來,明白了嗎?”
被這話堵着,景峥噎了噎。他那雙桃花眼就這麽盯着程霧宜,幹淨又純良。
“明白了,程霧宜,我聽懂了。”
頂燈是吊燈,他頭稍微偏了下,帶着吊燈也開始搖晃。
景峥向她許諾:“我會聽話。”
然後又近乎偏執般地強調——
“程霧宜,我會乖乖聽話。”
燈影幢幢下,程霧宜眯了眯眼睛,覺得景峥的影子和他這個人都柔和到不真實。
然後她聽見他顫抖着問——
“那我想要一個将來。”
“一個我們的将來,行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