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的
黑暗中,程霧宜聽見自己的心跳聲越來越快。
一下一下,在這一片寂靜中被無限放大。
她沒再說話,眼淚是這個時候才開始不自覺留下來。
程霧宜從地上撿起自己的背包,只留下一句記得吃藥,轉身摔門而去。
二月初,雲嘉的溫度回升到兩位數,比任何地方都要早地迎接了春天。
這個春節,袁豪是和程家父女一起過的。
三個人簡短做了些菜,圍坐在一起看春晚直播。
袁豪像是什麽也沒有發生過一般,宛若一個慈祥的長輩,不停地給程霧宜碗裏夾菜,還給她塞了紅包,祝她新的一年紅紅火火。
“袁叔,您包的餃子很好吃。”程霧宜小口咬着玉米餡兒的餃子,“以前是廚師嗎?”
袁豪臉上頗有自得:“不是,只是愛做飯而已,小霧宜誇叔叔,叔叔可太開心了。”
女孩捏着筷子,指了指他的右手:“叔叔,但你手上有很多傷。”
袁豪臉上閃過一絲陰翳,下意識收了收手掌,打着哈哈道:“年輕的時候不懂事,跟別人打架,結果落下這些疤,差點把手弄殘廢了。”
程霧宜哦了一聲,像是沒計較一樣,又道:“叔叔你結過婚嗎?有家人嗎?遇到我們之前,都是一個人過春節嗎?”
程大有這時正拄着拐杖走過來,喝了一眼程霧宜:“阿霧,哪有你這樣盤問你叔叔的?!!”
“不礙事的不礙事的。”袁豪倒是善解人意,主動上前攙住程大有,然後對程霧宜說,“有過一個老婆,嫌我窮嫌我沒本事,就離了。确實,我之前都是一個人過春節的,我們這些跑長途的,本來就是一輩子都在車上過活。以前每到春節,我也會羨慕別人阖家團圓,但現在好了,叔叔有你和你爸爸,也算是苦盡甘來了。”
一番話說得程大有異常感動,他主動斟了兩杯酒,和袁豪喝起來。
兩人喝了一會兒,到落鑰鎖門的時候,程大有突然想起什麽來,讓程霧宜去快遞櫃最頂層拿了個擱在那兒的快遞過來。
“咱們這個門面之前一直都是用鑰匙鎖的門,現在我們主要靠跑貨掙錢,我全中國四處跑,也方便找阿霧媽媽,要是我和阿豪一起出車,我就找隔壁老丁幫我們看幾天。”程大有一邊說一邊拆開快遞,“我專門換了個指紋鎖,阿霧還有阿豪,你們把指紋輸進去,這樣以後就不用帶鑰匙了。”
程霧宜點點頭,試了一下就準備錄指紋。
袁豪扭扭捏捏的,程大有喝得有些多,醉醺醺地就抓過他的手去看。
——袁豪的手上,除開本來就斷了一節的右手小拇指,九根手指的指腹上,模糊朦胧一片,就根本沒有指紋。
“在冷軋廠幹活的時候,不小心被磨掉了。”袁豪解釋着,“我給阿霧說過的,小拇指也是那個時候沒的。”
程霧宜只點了點頭,沒有說話。
這一幕太過觸目驚心,她不知該作何反應。倒是程大有,似乎對袁豪的兄弟之情更濃厚了點。
一頓年夜飯就在程大有和袁豪的推心置腹中度過下去。
又過了一個星期,程霧宜離家回南淞的前一天,去了一趟高新區的汽修廠。
汽修廠位于4S店的後面。加高的廠房頂下,黃毛正躺在車底下對一輛超跑檢修。
“黃毛,有美女找。”同事叫他。
黃毛撇了撇嘴,拉住車底的橫杠,不耐煩地拉着木板滑出來。
“誰啊?”他睜開眼睛,在看見程霧宜的那一瞬間瞬間不自然起來。
他從小一見美女就緊張,更遑論現在是仰視着程霧宜,女孩子的驚人美貌讓他更加無措起來。
“你找峥哥嗎?”黃毛立刻坐起來,“他剛走,他的車剛拖到後面去換玻璃,我現在打給他。”
程霧宜搖搖頭,蹲下身子:“羅霄,我找你。”
後來黃毛打電話叫了嘉嘉過來。
汽修廠後面的員工休息室內,嘉嘉風塵仆仆地從美發店趕了過來。
“黃毛,這麽急找我過來幹什麽?”嘉嘉還在說着,擡眼看見坐在角落的程霧宜,“阿霧?”
黃毛倒是坦蕩:“阿霧知道了我和峥哥找鄭俊鵬麻煩這件事,至于原因。”他指了指,“阿霧,你自己問嘉嘉吧,就看嘉嘉自己願不願意說了。”
嘉嘉噎了會兒,臉上的表情變了幾變,最終擺了擺手。
“也沒什麽難以啓齒的。阿霧,你還記得我是怎麽認識景峥的吧?”
程霧宜點點頭:“有人欺負你,然後他幫你出了頭。”
想起以前的事情,嘉嘉心中仍然有恨,咬牙道:“那個在廁所偷.拍我的人就是鄭俊鵬。”
雖然并不意外,但是真正從嘉嘉口中聽到這件事,程霧宜還是有些無措,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安慰。
嘉嘉:“景峥先是幫我報了警,但鄭俊鵬是未成年,民警拿他也沒辦法,只是說了一頓就放他走了。我氣不過,只覺得他應該受到懲罰,就讓景峥帶着我,去他們初中舉報了鄭俊鵬。”
“然後第二天……”嘉嘉眨眨眼睛,冷笑了下,“學校貼吧就都是我的……我的那些照片。”
程霧宜整個人呆呆站在原地,立刻上前抱住嘉嘉。
“對不起,是我不該問,我以後都不問了。”
“都過去了。”嘉嘉摸了摸眼淚,“後來峥哥還想替我出頭來着,我害怕,就不想再追究了。因為不知道鄭俊鵬手裏還有多少女生的照片,我們也沒有選擇曝光他。”
“後來就是我負責盯着鄭俊鵬。”黃毛接下去道,“從初中一直到高中吧,反正我們打架打慣了,鄭俊鵬這貨,會示弱,也挺不要臉的,但這種人,好像都有瘾吧,拿來給我們練練手也挺不錯的。”
時間拉回到她和景峥初遇那天,一直對長鄭俊鵬有受害者濾鏡的程霧宜是此時此刻才終于明白,那天景峥究竟在幹什麽。
而她,也終于明白,為什麽景峥一見到鄭俊鵬就會那麽反常。
寒假過去,程霧宜回了南淞。
她又開始了四處兼職的生活。
這天中午她做完家教之後,趕上回學校的地鐵,緊趕慢趕地,終于趕在上課鈴響之前到了《心理學概論》的教室。
池烨陽給她占了個座兒,見程霧宜一進門,就在座位上給她招手。
程霧宜氣喘籲籲地走過去,老師已經開始在黑板上寫板書了。
“阿霧,你上次拜托我的事兒。”池烨陽躲在書本裏講話,“我替你問我們導員了,她說轉專業一般都是大一上學期期末統一轉,如果你是大一下學期轉的話,可能需要補的學分就會比較多。”
“這個不算問題。”程霧宜回答。
池烨陽又科普道:“哦對了,我們心理學系是比較偏文的,生物學院那邊還有個腦科學和認知行為研究系,醫學院那邊就更專業一點,有專門的精神醫學。文理醫都有,你都可以問問看。”
程霧宜說了謝謝,想起蔣平章在醫學院,打算抽空再找他打聽打聽。
兩個人又聊了聊心理學必修課的問題,一直到下課。
下了課,程霧宜跟着人流往食堂走。
“不過,你為什麽想轉專業啊?”池烨陽問她,“拜托,經濟學院是南大收分最高的幾個專業之一吧,多少人為了轉進你們系打破頭,你居然想轉出來?腦子沒燒壞吧。”
程霧宜背着書包,夕陽正好,陽光就盡數傾斜在女孩子絕美的臉龐上。
她臉龐上帶着軟,語氣軟中帶着堅定:“我還沒完全決定,但就是想試試。”
程大有一直想讓程霧宜上經濟相關的專業,熱門且好找工作,所以當初在填報志願的時候,程霧宜也就尊崇了父親的意願。
她對這個專業,并沒有多少熱愛,更多時候,都是沿襲着高中的學習習慣,一步一個腳印地往前走。
但現在,因為那股探究欲,因為對景峥內心的那股探究欲,程霧宜突然覺得無助,所以,才突然對心理學感興趣起來。
正值下課的晚高峰,程霧宜和池烨陽擠在人群裏,被推搡着往前走。
好不容易擠出人群,他們決定不去附近的食堂,準備去外面的街市随便吃點。
信息學部就在正校門門口,程霧宜剛出校門,就聽有誰高喊了一句:“阿霧!”
回頭,就看見黃欽正站在信息學部的門口向兩人招手。
景峥就站在他旁邊,男生背着書包,沉靜地看着這邊。
“旁邊那個就是阿霧男朋友啊?”黃欽很知道開解自己,沒追上程霧宜也絲毫不氣餒,轉而評價起池烨陽來,“好像長得是比我帥一點。”
景峥懶得接言。
程霧宜簡單跟他們打了個招呼,轉身就走了。
倒是池烨陽,在被程霧宜拉出去的時候,還不忘扭過頭,關心景峥:“哥你傷好點了沒有啊?”
春分還沒來,天黑得很早。
黃欽正要拽着景峥去吃飯,剛一邁步,就聽見男生罕見地帶着點幼稚問:
“那我和程霧宜男朋友比起來,誰更好看一點?”
春天,女生宿舍外的一排白玉蘭樹開得絢爛。
程霧宜起了個大早,準備去旁聽心理學的課。課堂上,手機振動起來。
是個陌生號碼。
程霧宜沒理。
那個陌生號碼不放棄,接二連三又打過來。
然後是幾條短信。
【阿霧,是媽媽,速回。】
回南淞之前,程霧宜和許言之見過一面。
女人用的還是那套情感綁架的套路,動之以情,曉之以理,用骨血親情也用現實利益,企圖再次感化程霧宜。
女孩笑着對她說,“媽媽,我是你的秘密,也是你的恥辱。你猜,如果我把我的身份告訴景伯伯,他會有什麽反應?”
在咖啡廳的包廂裏,許言之被女孩的話震驚到說不出話,凄厲地叫起來:“程霧宜,你瘋了?”
“能威脅我的人,怎麽都不應該是你。”程霧宜看許言之的眼神,再沒有一絲留戀,轉身就朝包廂外走去。
“單我已經買過了,就當是,我對景太太生了我的,最後一點點感謝吧。”
于是現在,程霧宜也果斷地将這個號碼也拉黑了。
只是下了課,她又接到了景桢的微信電話。
年輕女人在電話裏無比焦急,詢問着程霧宜課業緊不緊張,能不能現在回一趟雲嘉。
“景桢姐你先別着急。”程霧宜安撫着她的情緒,“出什麽事了?”
雲嘉,龍元寺。
正殿的偏殿內,程霧宜正跪在一尊佛像面前,跟着主持敲木魚誦經。
主持轉動着佛珠,速度很快,像是在争分奪秒地祈禱着。
景老太太病危。
那頭醫院的搶救室燈火通明,而這邊寺廟也同樣沒閑着。因為程霧宜被斷定是和景老太太福緣相依的人,所以景家人打了電話,問她願不願意回雲嘉來,幫老太太祈福。
程霧宜幾乎沒有任何猶豫地就說好。
景老太太在搶救室待了多久,程霧宜就在龍元寺徹夜跪了多久。
偏殿外,景峥站在臺階上,盯着前院內四季常綠的菩提樹發呆。
景桢握着手機站在他旁邊,指了指裏面。
“阿霧跪多久了?”
“兩天多。”
準确來說,是兩天零四個小時。
聽到數字景桢就心疼,說道:“不然先讓阿霧休息吧,祈福也不是這麽個方法,哪能這樣熬的,除了吃飯上廁所,都要跪在裏面,要熬死人的。”
男人右眼皮跳了跳。他的顴骨繃直,扭頭道:“不是她自己上趕着要來的嗎?”
景桢一拳直接砸在景峥肩膀上:“你說話怎麽這麽難聽?阿霧是擔心奶奶!!!”
景峥沒有說話。
他知道,景豐最是孝順,如果奶奶成功挺過來,那麽程霧宜就會徹底成為景家的座上賓,就能徹底遂了許言之的願。
“阿峥,我以前怎麽不知道你這麽冷血的!”景桢還在罵他。
景峥不為所動,只是說:“心疼她的話,就去找廟裏的師傅,叫他們放她出來。景桢,你在這裏對我發火,并不能解決問題。”
景桢噎了一會兒,覺得景峥簡直不可理喻,氣沖沖了下了樓梯。
偏殿裏,一縷陽光從窗棂射進來,打在女孩蒼白的臉上。
又是一天早上了。
跪得太久了,程霧宜覺得自己的雙腿已經不是自己的了。
突然,吱呀一聲。
更多光柱打在程霧宜身上。
女孩轉身,用手擋了擋刺眼的陽光。
等眼睛終于适應了光線,程霧宜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
來的人是景峥。
男人自然跪在蒲團上,并沒看程霧宜。
程霧宜也沒看他,只是開口:“奶奶怎麽樣了?”
看着女孩緊張的樣子,景峥笑:“你希望怎麽樣?”
程霧宜覺得這話問得有些可笑:“當然是平安度過難關。”
“那麽……如你所願。”
程霧宜長長舒了一口氣,對着前面,虔誠地磕了三個響頭。
景峥顴骨緊緊繃緊着。
他不信佛、更不信命。即使從小跟着家裏人禮佛,他也只是在尊重他人的心情,并未真正一刻,将命運寄托在這三寸泥人之上。
奶奶還在搶救室,并沒有新的消息傳來。
景峥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這麽做。
也許,是單純不想看到許言之和程霧宜這出苦肉計得逞。
又也許,還為了點別的什麽。
男人強迫自己,将視線從女孩跪得青紫的膝蓋處挪開。
“你現在能起來了。”
程霧宜點了點頭,艱難地想起身,卻發現因為跪得太久,雙腿根本不聽使喚。
一陣難扼的酥麻感從腳踝處傳導到全身上下每一處地方,程霧宜有些尴尬,撐在地上想強迫自己站起來。
突然。
只是幾秒的時間,景峥就将她打橫抱了起來。
她的手只能牢牢勾住他的脖子,男人身上有很好聞的薄荷氣味。距離太過近了,程霧宜有些承受不住,主動撇過頭去。
察覺到她的小動作,景峥嘴角勾了勾,故意說:“親都親過了,怎麽,還害羞啊?”
“你放我下來吧。”程霧宜說。
景峥:“你腳好了?”
見程霧宜沉默,景峥才不照辦,揚了揚眉:“程霧宜,你可想好了,佛祖面前,你說個謊試試。”
程霧宜不說話了。
“你說,”景峥似笑非笑的,“我們家之後會不會正式收你為幹女兒啊。不過你應該不會答應吧,畢竟,你爸爸那兒……”
他們又開始針鋒相對起來。
女孩咬着唇,語氣堅決道:“我來,和許言之沒有任何關系。”
“哦?那是因為什麽?”
程霧宜看了一眼供在臺面上的佛龛,緩緩道:“因為,她是你奶奶。”
只是因為,她是你奶奶。
男人的臉色明顯變了。景峥咳了咳,目光不自然地挪向遠處。他臉上帶着點自嘲,問她:“程霧宜,你究竟還要騙我幾次?”
被景峥這樣打橫抱着,程霧宜能感受到他抱着她的手陡然用力。
她沒看他,下意識就又想掩飾過去,但看了眼佛堂,于是,就只是說——
“佛祖面前,景峥,我說個謊試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