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的
夜很靜。
房間裏的窗戶剛剛被程霧宜打開透氣,此刻開了一個角。夜裏起了冷風,寒風吹進,将窗邊的素色窗簾刮得放肆飛舞。
景峥還維持着擁抱的姿勢,耳朵略微動了動。他身體離開了她,但雙手仍死死捏着程霧宜。
“程霧宜,你再說一遍。”
程霧宜被他捏得疼得直吸氣,但也沒逃,就這麽平靜地回視景峥。
她開口,正欲說得再清楚些。
突然——
最開始是一聲巨響,後來是一陣轟鳴。
只見不遠處的夜空中,接二連三升起無數煙花。雲嘉郊區并不禁鞭,這些預示着新年到來的煙花,便争先恐後地沖入群星之中,映得夜如白晝。
是新的一年了。
于是程霧宜盯着他的眼睛,平靜地說:“景峥,新年快樂。”
她這話成功逗笑景峥。
身後是絢爛又短暫的煙花,嘈雜背景中,景峥的眼神卻是喑暗的。
他那雙桃花眼裏的情緒複雜,明明是在笑,讓人覺得無比哀傷。
“程霧宜,你眼裏只有許言之。”景峥問她,“以前是缺愛,現在看清了,死心了,終于狠下心切割了是吧。”
程霧宜渾身抖着,頭上的傷和此刻的對質相比,好像也都不算什麽了。
眼前的男人像是一頭失控的獸:“愧疚是吧,道歉是吧,原不原諒是我說了算。”
他們就是這樣一起走進煙花裏的新日的。
她聽見他說——
“程霧宜,只要我想,你這輩子就永遠都別想擺脫我。”
程大有的手術進行得非常順利。
準備好父親後續療程所需要的東西之後,程霧宜回了南淞。
期末考試迫在眉睫,程霧宜又耽擱了不少時間,因此期末周的這幾天基本上都是靠濃美式吊命在自習室度過的。
一月五號這天,南淞陡然降了溫。
氣象局挂了低溫黃色警報,程霧宜心中有事,着急得很,出門的時候連圍巾也忘了戴。
臨近學期結束,南淞大學的勤工儉學中心只有零星幾個兼職的學生在工作。
前臺,池烨陽看見程霧宜,站起來跟她打招呼。
“阿霧,是還要找兼職嗎?”池烨陽從抽屜拿出藏好的幾分招工單,“這是我給你留的,都是些家教還有培優機構找老師的,很适合你,錢多又不累。”
程霧宜是勤工儉學中心的常客,池烨陽比她大一屆,是中心的學生負責人,平時也經常做兼職,兩人經常互相交換工作信息,很熟。
“不用了,謝謝烨陽學長。”程霧宜站在前臺前,“我來……是想招工來着。”
池烨陽:“?”
“你招工?”池烨陽從椅子上站起來,“這都快春節了,你招什麽工?”
程霧宜有點難以啓齒。
上次離開雲嘉之前,無論她解釋了多少次,程大有都還是堅持要程霧宜放寒假的時候把男朋友帶回家給他看看。
畢竟,比起女兒交了男朋友這件事,因為個假消息還把腿摔斷了這件事好像更讓人難以接受一點。
“你袁叔說了,那個男孩子對你挺好的,很護着你。”程大有語氣故作輕松,“阿霧,讓爸爸見見他。”
上次袁豪在飯店見到的,是景峥。
可,她當然不可能帶景峥回去。
自從跨年之後,程霧宜便再也沒有見過景峥,南淞大學不算大,但沒有緣分的人,就真的,再也沒有偶遇過。
“我爸爸受傷卧床了,我一個女孩子不方便,現在又找不到護工,就想找個男生跟我回去照顧我父親,大概一周左右,春節前會結束,報酬都好說。”程霧宜說得冠冕堂皇的,然後突然中氣不足起來,“然後……最好長得帥一點的。”
池烨陽本來正在認真記錄需求,聞言擡頭,一個沒崩住笑了出來。
“阿霧,你這是給你爸爸找護工還是找女婿啊?”
程霧宜捏着手,小聲說:“都是。”
池烨陽:???
他捏着筆,問程霧宜目标價格是多少,能給多少錢。
“多少錢都行。”
男生笑着,圓珠筆在他手間轉得飛快。
和程霧宜一樣,池烨陽也是個見錢眼開的人。
“那阿霧,你看我怎麽樣?”
有池烨陽幫忙,事情進行得意外順利,程霧宜當場就幫他買了放假回雲嘉的火車票。
為了表示對他的感謝,程霧宜請了他去學校食堂吃飯。
第一學生食堂二樓,是學校出資設立的本幫菜館,是很多學生開小竈的不二首選。
剛從外面進來,程霧宜一邊給手呼氣一邊翻開菜單點菜。
池烨陽的眼鏡上沾了一圈水汽,正摘下來擦眼鏡。
正值飯點,食堂裏熙熙攘攘地全是人,兩人坐在正對着門的座位上。有人掀開簾子來,兩人身上就又是一陣冷風。
程霧宜于是下意識地朝風口處望去,只見于佳怡跟着一個男生前後腳進來。
于佳怡穿一雙長腿靴,褲裙,大衣長度和褲裙持平,露出肉色保暖絲襪,将她的腿型勾勒出來。男生跟她雖然隔着有半步距離,但明顯很親密,于佳怡剛脫下圍巾,男生就十分體貼地充當人形衣架、幫她接過來。
程霧宜愣了一下,反應過來迅速将目光挪向別處。
沒想到于佳怡看見她,倒是主動朝她走了過來。
“好巧。”于佳怡拉開凳子,熱情地坐在程霧宜旁邊,“阿霧也來吃飯啊?”
程霧宜點了點頭。
于佳怡翹着二郎腿,将頭轉向還在擦眼鏡的池烨陽,目光裏審視意味毫不掩飾:“阿霧,還是第一次見你單獨和男生一起吃飯,介紹一下呗,這位呆萌的小哥哥是哪位呀?”
“你好,池烨陽。”池烨陽慌裏慌張地伸出手來,“心理學系二年級,阿霧男朋友。”
程霧宜看了池烨陽一眼:“……”
于佳怡笑了笑,沒多言就準備拉着自己身邊的男生往裏走。
——卻被程霧宜拽住。
“你呢?”女生看着于佳怡旁邊的男生說。
于佳怡答得輕巧:“你不是都看到了?新男友,拖拖手拍拖的男仔咯。”
程霧宜眨了眨眼,張了張口,卻又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我和他早幾百年前就分手了,你才知道嗎?”倒是于佳怡善解人意,主動說道,“本來就是玩玩而已,新鮮感過了就沒勁兒了,再絕的臉每天都看也會讨厭的。”
看似灑脫,卻又故意回避,連那個人的名字都不願意提起。
于佳怡說完就走了。
“阿霧,你認識那女孩啊?好辣哦,她怎麽也不自我介紹就走了,你倆叽叽喳喳地,說話又都說一半,打什麽啞謎呢?”
池烨陽陡然湊過頭來,恰巧程霧宜收回視線,轉過身子來。兩人頭碰頭,重重撞在一起,疼得龇牙咧嘴。
池烨陽連忙道歉,程霧宜扶着腦袋,說了句沒什麽,對着桌子右下角的二維碼掃碼點餐。
點完後,她才有些嗔怪地說:“烨陽學長,我是請你幫我過我爸爸那一關,在學校……就不用說你是我男朋友了!”
池烨陽啊了一聲,但倒是沒有一絲歉意,又吊起書袋來:“阿霧,你們門外漢不懂,我們心理學有個名詞叫做心理暗示,就是假的就是假的,永遠成不了真的。你找我幹這麽高危的活,本來就有點強人所難了,我冒着被你爸爸打斷腿的風險,還不能讓我多弄點心理暗示嗎?我也是為了你好!”
“……”程霧宜沒好氣,小手一伸,“好說,血汗錢還我,我再去找別人。”
池烨陽一把把她手推回去,還啧了一聲:“阿霧阿霧,咱倆這交情,談錢就膚淺了。放心吧,你交代的事情哥絕對給你辦好。”
飯來了,程霧宜于是便也沒計較。
她從小就被教導不能撒謊,但好像自從某個時刻開始,她的人生就無時無刻不在被謊言裹挾。
霧氣爬滿了全部的玻璃窗,南淞的天,冷倒還在其次,最重要的是濕。
這股濕氣鑽進人的骨骼和關節,無孔不入,疼得讓人無法喘息。
而另一頭,于佳怡本來是要吃飯的,不知道為什麽改了主意,牽着男生的手就從食堂的另一個出口走了出去。
剛一出門,見于佳怡不管不顧地就往外面走,男生一把拉住了她。
“佳怡,那麽着急幹什麽,先把圍巾圍上再說。”男生細心地将手上的羊絨圍巾小心翼翼地套在于佳怡脖子上。
兩個人靠得很近。
交換着吐息,于佳怡突然說:“生日快樂。”
男生:?
“我生日……好像不是今天?”
于佳怡看着男生和他有些相似的下颌角,負氣一般,她突然哭了出來。
去年案例分析大賽慶功那天,于佳怡對景峥提了分手。
當時大家都在川菜館吃飯,程霧宜接了電話出去,直到飯局結束也沒回來。
是景峥叫黃欽給程霧宜打電話的。
當時有些人還說要找個地方再續一攤,景峥本來也要去,但黃欽打了那個電話之後,男生拎起自己的飛行夾克,只說還有事,就往相反的方向走。
“喂!”黃欽在後面喊他,“嫂子還在這兒呢!”
景峥是萬事不出錯的性格,這個時候卻像是聾了一樣,快步往前走。
于佳怡猶豫了一會兒,小跑跟了過去。
男生倒是停了下來,但是時不時就看一下表,在極力藏住自己眼神裏的不耐。
“阿峥。”于佳怡舔舔唇。
“有事?”
于佳怡點了點頭。
兩個星期前,她在酒吧玩,上頭的時候,吻了一個南大的男生。
她和景峥都是南大論壇的風雲人物,知道景峥遲早都會知道這件事,所以于佳怡決定主動跟他說這件事。
景峥聽後,聲音平靜道:“佳怡,酒精上頭的時候,暧昧最容易蠱惑人,親的是人是鬼都不知道,你以後別那麽沖動。”
于佳怡一時不知道該怎麽回話。
景峥居然是在認真地為她考慮,給她分析利弊。
于是于佳怡強調了一遍:“是我親了別人。”
男生語态誠懇:“佳怡,我說過的,我們的關系何時結束,全部都取決于你,你大可以相信我。”
一心為她,卻沒有一點吃味,坦蕩又磊落的樣子,徹底讓于佳怡明白,景峥是真的,不喜歡她。
曾經于佳怡以為,長成這種妖孽模樣的人,不玩得花點,都對不起景峥這張臉。
雖然景峥口頭上是那麽說,可又有哪個男人真的能接受自己名聲變差,莫名其妙被綠這種事。
但景峥可以。
于佳怡就是在那一刻下定決心的。
女孩的眼角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全紅,她随手摸了摸,在寒風中吐出一句話:“景峥,我們分手吧。”
景峥模樣平靜,情緒沒有一絲波瀾,點了點頭:“那就按我們當時約定的,是你甩的我,我也會……”
于佳怡冷笑了一聲:“說出來他媽的誰信啊?”
然後就頭也不回地往回走。
街市兩旁熱鬧得很,一個人走回去的時候,風刮起于佳怡的長發。逆着風去的時候,她又想到——
他陪她出席所有需要男朋友出席的場合;她穿裙子坐下來,他會脫下外套遞給她,讓她蓋住大腿;她彎下身子撿東西,他表面上和對面的人談話,卻會波瀾不驚地用手幫她護住桌角。
光風霁月的少年,周到地照顧着每個人,修養和風度都極好,沒發過火,沒動過怒,配上他那副逆天的長相,任誰都會覺得他是個情場浪子。
但于佳怡知道,
他聽到那個人的名字會放空、會皺眉,會像現在這樣,不顧一切地就往前走。
只是很可惜,于佳怡的怡,終究只是——
怡人的怡。
還沒回家,程霧宜交了男朋友的事情,不知道怎麽的就傳到了雲嘉一中那些老同學那兒。
考最後一門經濟學原理的時候,程霧宜在自習室裏通宵達旦地背曼昆的講義,薛彩彩發來消息。
【阿霧,寒假我們聚會的時候把你男朋友帶過來玩兒啊?】
高考之後,雲嘉一中2016屆高三一班的同學們分散在全國各地讀大學。大家想着趁着寒假過年回家聚一聚,于是攢局的任務,自然落在景峥這個老班長頭上。
高中班群裏,景峥很早之前就發了個接龍,用來統計人頭。
程霧宜沒有報名。
她不是雲嘉人,在雲嘉一中也僅僅只度過了高三一年的時間。她在這個班上,除了三兩好友,基本上和大家也只是點頭之交。
更重要的,是那個聚會景峥一定會去。
程霧宜随便回了個表情包,又随便聊了聊薛彩彩的感情生活,順利将話題混了過去。
一月底,雲嘉火車站。
程霧宜拎着行李和池烨陽一起出了站。
池烨陽是北方人,還未曾到過雲嘉這麽南的南方來,見到火車站外的榕樹,好奇寶寶似的指着大叫:“阿霧,你看那些樹的樹根都從地下長出來了。”
“……”程霧宜沒好氣,只掏出手機打車。
這回正值出站高峰,出租車全部亮起了客滿的紅色牌子。手機上,打車軟件上的小齒輪轉了好一會兒,顯示排在程霧宜前面的還有九十三位客人。
女孩有些沮喪,但現在除了等待也沒有辦法,就背着書包,安靜地站在路邊,聽池烨陽喋喋不休地講着話。
“哎阿霧,你家離火車站多遠啊?”
“開車半小時。”
“你不是跟我說你家一半弄驿站一半賣水果的嗎?那你家那些水果我能随便吃嗎?你放心你家快遞我絕對不瞎拆。”
“……你吃就是了。”
“哦對了,阿霧你以前談過戀愛嗎?”
程霧宜噎了會兒:“……問這麽多幹什麽?”
池烨陽根本不理她:“一看你那副乖乖女模樣,就是沒有,那我不就是你初戀?”
“初戀那可不好演,要加錢的。哎阿霧,我要是被你爸打了,你會給我報銷醫療費吧。”
饒是程霧宜脾氣再好,也差點快被池烨陽氣死,只能看着屏幕,希望車子來得快點、再快點。
池烨陽沒有任何要閉嘴的意思,站在火車站門口的石球上一邊說一邊左右眺望着。
火車站門前的主路上,私家車和出租車混成一團,混亂着緩步前進着,一輛套着兩地牌的全黑電動suv也不知道是何時出現在池烨陽視線裏的,就這麽停在他面前。
而後車門打開,景峥從駕駛位出來。他穿了件白色毛線衣外套,手裏握着車鑰匙,從車前方繞到兩人面前來。
看到他的車,池烨陽整個人眼睛放光,從石球上蹦下來,彎着腰摸了摸車後鏡:“哥們兒,你這車不是內地車吧?這款不是才剛在國外發售嗎?你怎麽搞到的?”
“交足進口稅就行。”景峥竟然是認真地在回答他的問題,然後看似無意問,“你在雲嘉待到什麽時候,我可以借你開。”
池烨陽欣喜若狂:“好啊好啊,我和阿霧——”
“——謝謝你的好意了。”程霧宜直接捂住了池烨陽的嘴,“不過烨陽他不太需要。”
“我怎麽就不需要了?”池烨陽這人沒什麽分寸感,也就直接握住程霧宜放在他嘴唇上的手,“阿霧你這人怎麽還慷起他人之慨來着了?”
兩個人打鬧着,景峥将這一幕看在眼裏,神情複雜地砸了一下嘴巴。短暫地将目光放遠,男人又收回視線,開口:
“回家?”
池烨陽趕在程霧宜說話前點了個頭。
景峥開了後備箱,熟稔地拎起放在地上的行李。
“我送你、”男人陡然停住,生硬地又改了措辭,“送你們。”
“不用了。”程霧宜上前去拿自己的行李箱。
景峥并沒有要避嫌的意思,兩只手就這樣猝不及防地碰到一起。
男人的手掌面寬大,指骨修長,帶着些若有似無的檀香味道。
程霧宜挨着他的手,景峥懶懶地掀起眼皮,沒有一點要非禮勿碰的意思,輕飄飄地掃了她一眼,居然笑了。
景峥的手明明很冰,但程霧宜居然像是被燙到一般,沒僵持多久,收回了手。
倒是景峥,定定地看着程霧宜,冷冷地問出句話:“談戀愛,經過我同意了嗎?”
這回池烨陽終于看出點不對,在關鍵時刻終于發揮出點演技,走到兩人面前。
他打量了景峥許久,禮貌而又不失敵意地問:
“你是阿霧她?”
景峥挑眉。
男人嘴角涼涼扯了扯,吐出那兩個、對他和程霧宜來說,都是絕對禁忌的字——
“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