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放学回了家,程雾宜负责守快递驿站,程大有则在前面的水果摊给客人切西瓜。
她找了面镜子,摘下墨镜,重新戴上口罩和渔夫帽,看向镜中的自己。
——“没见过。”
——“我们当然没见过。”
这是白天在学校,程雾宜给景峥的回答。
程雾宜的脸很小,口罩几乎能遮住她大半张脸,即使是从正面,也很难完全看清楚她的相貌。
更不要说那天在美院家属院,景峥自始至终都是从背后虚搂住她的。
对着镜子,程雾宜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景峥不可能认出她来。
但不知怎么的,程雾宜仍觉得心慌。
或许是因为她闯入了,原本只属于景峥一个人的世界。
即使这并非她自愿,但事实就是——
整个云嘉一中,只有程雾宜知道景峥好好学生面皮下,那具真实的骸骨。
——“你有新的快递订单!”
手机发出巨大的提示音,把程雾宜吓了一跳。
她有些慌乱地合上台面上的镜子,却在看到下单人的信息之后,心跳得更厉害起来。
【上门取件地址:云嘉市佳月大道800号云嘉美院附属家属院2-101】
【下单人:景峥】
“……”程雾宜捏着手机,几乎忘了呼吸。
订单最下方,还有一行小字备注:
【所以小姐姐,欠我的后半段生日快乐歌什么时候唱?】
“……”
-
月亮是弯月。
到了后半夜,城中村的灯火依旧,长夜似乎看不到尽头。
隔壁大排档生意正旺,几个女人从夜场下了班,正坐在红色塑料凳上吃炒河粉。
“老板,来碗水果捞。”
程雾宜应了一声,麻利地将水果切片。
夜里风大,圆桌上铺了薄薄的一次性塑料桌布,被风吹得乱飘。
风口处坐了一个穿红色包臀裙的女人,潋滟红唇、眼睫毛能夹死苍蝇。劣质粉底液在她脸上斑驳了也不在乎,胡乱一抹,开口就全是脏话,毫不忌讳地在吐槽刚刚的客人有多抠门,一点小费都不给。
程雾宜将果盘放在桌上,女人看见她,打量了一阵,又瞅了眼快递店:“妹妹,就你一个人啊?”
云嘉是座移民城市,外来人口占了大部分。
女人将妹妹两个字读成嗲嗲的三声加两声。
程雾宜听出熟悉的乡音,没回答她话,指了指果盘,只说:“十八块。”
“十五。”女人不由分说掀开皮包,水钻指甲翻了翻,捻出几张破票子甩在餐布上,拉着她那些姐妹就要走。
“怎么就走了?萍姐,我刚跟人说好了约在这儿的。再说了,这水果捞才刚上——”
“吃吃吃!还吃!”包臀裙女人踹了她姐妹一脚,大姐头气派十足,“你看看你那象腿,丝袜都快给撑破了!”
一群女人招摇地往村里走,程雾宜回到店里,想了一会儿,又追了出去。
便利店里,包臀裙女人已经在跟老板交涉着什么,她上半身倚在柜台上,媚眼如丝。没一会儿,便利店老板就给她塞了一盒计生用品和一叠散钞。
看见程雾宜,女人没什么太大反应,从容地收好东西,好整以暇地盯着她。
程雾宜只是上前去,往她水果捞塑料袋里多插了几根竹签。
女人一愣,被她的举动逗笑了,掏出个锃亮的男士打火机,掸出一条烟抽起来。
香烟盒上写着七匹狼红狮,香烟售卖有着严格的地区限制,这不是本地烟。
“做你们这行,能赚多少钱?”程雾宜问。
女人歪过头看她:“怎么,想入行?”
“……”
“谢了。”女人指着水果捞,朝程雾宜脸上喷了口烟,笑着消失在城中村里。
十二点的时候,程大有骑着摩托回来了。
接到景峥那个上门快递的单时已经是十点半,程大有知道了,担心女孩子晚上出去不安全,于是就自己去了家属院。
程大有语气里满是欢欣:“阿雾,你都不知道,今天那个小客人有多大方,上门还给小费的,还加了我微信,说我和他投缘,以后就有快递就让我寄送。”
“对了,他说他是云嘉一中的,叫景峥,阿雾你认识吗?”
“……”
“阿雾?”
程雾宜回过神来,啊了一声,忙说:“不认识。”
程大有顺着又叮咛了几句,拿了堆在墙角的寻人启事,便又要出门去。
程雾宜表情变了变,劝道:“很晚了,改天再弄吧。”
程大有却叫程雾宜先睡,自己执拗地出了门。
-
翌日一大早。
田沁萍换下包臀裙,穿着睡衣去城中村另一边的早餐店买肠粉。
还在吃着,没过一会儿,一个穿汗衫的中年男人过来,在肠粉店门口的电线杆上来来回回地绕了几圈,模样气急败坏。
肠粉店小工探出头问道:“老程,你在那儿干嘛呢?”
程大有指着电线杆,语态崩溃:“我昨天贴的寻人启事,今天全被人撕了!!!”
田沁萍闻言,饭也不吃了,裹了睡衣走出去。
电线杆上密密麻麻贴满了小广告,二手房出租、性病专治、小额民间贷。
哦还有无痛人流。
放你妈屁,草你妈痛死了。田沁萍暗骂。
程大有看见田沁萍,那桃红色睡衣太鲜艳,让他往后退了半步。
“最近城管管得严,可能小广告都不让贴了吧。”小工随口说。
“那也不能动作这么快!”程大有气急败坏,撕下电线杆上一张重金求子广告,“这不也是前两天才贴的!”
“也可能是小孩子恶作剧。”田沁萍走前一步,“老板,你这寻人启事,找的是什么人啊?”
鲜久没有跟女人靠这么近,程大有耳朵烧起来,说:“我老婆。”
田沁萍哦了声,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只说昨天水果捞不错,想再吃一份,跟着程大有回了店里。
门口,程雾宜正在系鞋带。
店里寻人启事还剩几份,田沁萍挑了一张看起来。
纸上的女人照片像素不太高,穿着土气的花布衣裳,但仍能看出是个大美人。
“许艳,2006年9月1日离家出走,下落不明,岷安人。”田沁萍啧了一声,“哟,跟我还是老乡呢。”
程雾宜已经穿好鞋,听到田沁萍对程大有说,没见过,但之后会帮忙留意一下。
出门的时候,程雾宜被田沁萍拦住。女人的口红沾了点酱油色,巧笑倩兮地明知故问:“妹妹,上学去?”看见她的胸牌,又夸了一句,“云嘉一中,好学生啊。”
田沁萍裹着俗艳睡衣,像是碰巧发现,指着程雾宜右手:“你手怎么受伤了?”
少女一窘,将手上的擦伤慌乱藏起来,只说是不小心伤到,匆匆出了门。
田沁萍后脚拿着寻人启事也出了快递店,临走前没忘免费顺走一份水果捞。
她知道的,其实一份水果捞卖二十。
不是十八。
忍受不了的时候,田沁萍喜欢看月亮。
比如昨晚,她被折腾得够呛,习惯性望窗外,正好看见一个小姑娘在月光下鬼鬼祟祟地,踮着脚在电线杆那儿撕着什么东西。
原来是寻人启事啊。
咣叽一声,田沁萍将手上的寻人启事,也丢进了垃圾桶。
-
到了教室后,程雾宜仍在忙于填写各种资料。
她手上的这张是班里的建档卡,需要贴上照片。程雾宜从书包里翻出张受伤前的照片,贴好之后准备上交。
这会儿景峥还没到,程雾宜正准备放在他座位上,前排的袁雨诗转过来,看见她夸张的墨镜,吓了一跳,娇滴滴地拍打着胸膛。
程雾宜有些尴尬,推了推墨镜说:“资料放桌上了,他来了麻烦你跟他说下。”
袁雨诗正愁跟景峥没话题说,美美答应。
她拿起程雾宜的建档卡,笑容却瞬间消失。
照片中的女孩扎马尾,鬓边有些碎发,皮肤白得发粉,瞳仁又大又黑,一双唇生得潋滟。不需要任何修饰,她的美有种不自知的攻击性,眼神却带着脆弱,极致的美里混着极致的易碎感,这种巨大的反差更让她的美惊心动魄起来,轻而易举就能把普通人踩在脚下。
“等等。”
程雾宜被叫住,转过身去。
“建档卡要近期的照片。”袁雨诗说着不存在的规矩,“你得重新照一张。”
程雾宜有些为难:“可我脸上的伤……”
“那戴着墨镜照也行。”袁雨诗毫不客气。
程雾宜点了点头,拿回了建档卡。
体育课上,大家一对一仰卧起坐。
程雾宜戴着墨镜不方便,老师就让她专门负责帮大家按腿。
她正好帮袁雨诗按腿,旁边是景峥和刘百川。
袁雨诗没做几个便像朵菟丝花般瘫软下来,需要借着程雾宜的力气才能起身。
凌晨悄悄去撕寻人启事的时候,程雾宜被纸张划破了手,现在在忍着痛。
时间还剩一半的时候,袁雨诗却搭着程雾宜的手,胳膊突然一个向前往她脸上撞去。
伤是没伤到的,就是鼻梁上的墨镜歪了一下,差点滑落下来。
“对不起!没弄疼你吧。”袁雨诗连忙道歉,连仰卧起坐都不做了。
程雾宜扶着墨镜,摇了摇头。
袁雨诗顺势问起她眼睛上的伤是怎么弄的,程雾宜只说,是不小心角膜感染了。
袁雨诗语气夸张,怜爱地摸她头:“那得什么时候才能好啊,亲爱的你好可怜啊。”
这回程雾宜沉默了半晌。
隔着墨镜,袁雨诗看不清楚她的表情,只听她的声音和缓平静,甚至还带着点软地问自己:
“那你希望我什么时候好啊?”
袁雨诗:“……”
景峥这时候站起了身,示意程雾宜起来。
男生拿一瓶矿泉水,无言地按在袁雨诗脚上,并不碰她。见袁雨诗愣住,笑着只说了两个字:“做啊。”
语调很轻,甚至可以说得上温柔。
即使,是一种命令。
“卧槽,景峥你他妈重色轻友!!!”刘百川嚎叫起来。
不多时,起哄声此起彼伏。
靓仔靓女,世界名画,谁不爱看。
体育课下课之后,程雾宜和景峥一起把垫子拿回器材室。
“不太像呢。”景峥突然出了声。
程雾宜没反应过来:“什么?”
男生指了指她的墨镜:“真的只是感染了吗?”
程雾宜愣了两秒,抿了抿唇,没说话只点了点头。
景峥能做到校园内无一差评是有道理的。他做事圆滑,谁都留三分情面,没对任何人生气过,没人不念他的好,就是被他卖了都心甘情愿替他数钱。
比如现在,他也只是嗯了一声,看破不说破地,不着痕迹地换了话题。
两人到器材室的时候,正巧碰到下节体育课的班来拿器材。
一个男生排在他们前面,口里还念念有词背着英语。
器材室的管理员是个没甚耐心的大妈,往男生怀里塞了几个铅球就催他走。
铅球极重,男生又很瘦小,抱得很吃力,景峥眼疾手快上去扶了一下。
“没事吧阿鹏?”
程雾宜慢半拍,丢了垫子,也去帮忙,却在看见男生脸庞的那一刻,瞬间变了脸色。
男生看见景峥,强装着镇静:“谢谢。”
“要我帮你拿到操场吗?”景峥一副送佛送到西的模样。
男生剧烈摇头,脸憋得通红,抱着铅球执意走了。
景峥语气轻松,看着男生的背影朝程雾宜介绍:“他叫郑俊鹏,年级第一的大学霸。”
程雾宜立在原地,僵硬又恐惧地点了点头。
还完垫子,两人往教室里走。
程雾宜脑子很乱,脑海里全是在家属院小巷里,郑俊鹏被羞辱殴打的模样。
少女低着头走路,一个没注意,就感觉右脚悬空,直接向前扑了过去。
却并没有摔倒,是景峥伸手拉住了她。
失重的惯性被陡然中止,像是被一下子踩了刹车,程雾宜整个人被陡然拽回来。
景峥又眼疾手快伸出另一只手扶住她。
“看路。”
他们接触,隔着布料摩挲,程雾宜感受到他身体的温度。
不是拥抱。
虚空,却又可靠。
可他本身是火山,炙热又危险。
无时无刻。
如果是那个滴水不漏的景大班长,确认了她安全之后,大概会立刻放开她。
可他不是。
至少现在不是。
他没有放开她。
少年只是似笑非笑地,看不出情绪地盯着她,悠悠问她——
“程雾宜,想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