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4 章
楚山野看完那封信, 将信輕輕放回牛皮紙信封裏,深吸一口氣,抹了抹眼睛。
從小到大,在外人眼裏, 他是地痞流氓, 是頑劣無可救藥的壞孩子, 沒人知道他其實并不想這樣。
小時候調皮搗亂,或許是為了讓忽略他的爸媽多看他一眼,慢慢養成了習慣,長大後再也改不了了。
除了顧輕言,也沒人會停下來問他一句,你是不是不開心。
楚山野從來不向別人展露自己的不開心,尤其是對楚皓那樣的傻逼, 他更要武裝起全身的刺,像個刺猬一樣張牙舞爪地面對一切惡意,因為他身後沒有幫他撐腰的人,他只能靠自己。
可現在, 那顆別扭又孤獨的心好像被人穩穩地接住了。
他又抹了下眼睛, 卻仍覺得異常委屈, 把自己在床上縮成一個球,不住地想将眼淚都擦掉,可眼淚卻越來越多,決堤了似的從他的臉頰流了下來。
楚山野不知道自己在委屈什麽,但他就是想哭,想把這麽多年的難過統統發洩出來。
而這個時候, 他很想要顧輕言的一個擁抱。
如果有人能抱抱他就好了。
門外響起喧嘩和腳步聲,是吃完飯或者訓練完的選手打道回府了。楚山野連忙随手拽了幾張紙巾, 将臉上的淚痕擦幹淨,這才裝作若無其事地擡起頭,準備把那封信好好地藏起來。
宿舍的門被人敲了兩下,他做賊似的擡起頭:“誰啊?”
“我,教練。”
他們集訓的教練在外面又拍了兩下門:“楚山野?你沒去吃飯?”
“不太餓。”
楚山野給教練開了門,有點心虛地側過臉去:“您怎麽來了?”
“給你們還手機。”
教練說這句話的時候聲音裏沒什麽好氣:“不治治你們的壞毛病,還以為這是在俱樂部呢吧?無法無天的,還和我講上條件了。”
這罵的不是楚山野,但架不住楚山野現在心情好,沒怎麽聽他說了什麽,只一個勁地“嗯啊哦”,這就算把教練糊弄過去了。
教練分給他三個手機,是他們宿舍三個人的:“拿着吧,給家裏報個平安。”
“好嘞!”
楚山野接過手機,笑着對教練擺了擺手:“您辛苦了,明天見!”
教練站在宿舍門的門口,頂着一腦袋的問號。
不對勁。
之前楚山野那張嘴在聯盟裏是出了名的毒,誰說他他都得陰陽回去兩句,今天怎麽這麽有禮貌?
楚山野把兩個舍友的手機放在他們的桌子上,迅速把自己的手機開機,也不覺得餓,第一件事就是給顧輕言打了個電話。
對方過了一會兒才接起來:“楚山野?”
“哥,是我。”
楚山野的語氣有些急:“前兩天有人壞了規矩不想交手機,我們被連座罰不許用手機,所以才沒給你打電話的,我不是故意要冷落你,我......”
顧輕言用臉頰和肩夾着手機,手上正一點一點地将一小塊木頭锉出原型,聞言“嗯”了一聲:“我沒有怪你,你不要害怕。”
“我怕你覺得我不喜歡你了。”
楚山野小聲地嘟嘟囔囔:“哥哥,我真不是故意的,我對你的愛,日月可鑒!”
“行了,這都是從哪學來的詞?”顧輕言說,“你們的集訓是不是要結束了?什麽時候回來?”
“确實快結束了,但結束後不能走,還得聽結果,回去估計要再過一段時間。”
楚山野仰面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哥,你寫的信我收到了。”
顧輕言沉默半晌,一時間楚山野只能聽到锉刀“嚓嚓”的聲音。
“我昨天幫忙去菜鳥驿站搬耳機,無意間找到了你去年給我寫的信,”顧輕言輕聲說,“感覺你去年好可憐,所以我才......給你寫了回信。”
楚山野翻了個身,嘴角偷偷翹了起來:“哥說想我,是真的嗎?”
“......假的。”
顧輕言不願意把“想你”“愛你”“喜歡你”挂在嘴邊,這點他倒是和他親媽很像:“我不都寫了嗎?你怎麽又問一遍?”
“我想聽你親口說想我,”楚山野壓低了聲音和他撒嬌,“哥哥,你說說嘛。”
顧輕言深吸了一口氣,臉上開始發燙。
他把锉刀放下,端詳着已經初見輪廓的木雕,小聲說:“嗯,想你。”
“我沒聽到,”楚山野和他耍無賴,“哥再說一遍呗。”
“......想你。”
顧輕言微微提高了聲音,臉漲得通紅:“這回呢?聽到了吧?”
“聽到了,”楚山野說,“我也愛你。”
顧輕言手裏的刻刀頓了下,險些在木頭表面上刮出一道劃痕。
楚山野這個人,表達情感要麽特別隐晦,要麽特別直球,無論哪一點都讓他招架不住。
“哥,謝謝你給我寫這封信,”他鬧夠了,聲音變得正經起來,“雖然我現在還是很不自信,但......但好像比以前好多了,我好像真的有在變好,對嗎?”
楚山野問他問題的時候語氣小心翼翼的,似乎真的很擔心他還是不夠好。
“當然有。”
顧輕言垂眸,将桌上的木屑抹掉:“從青訓生到替補,到首發隊長,再到亞青會候選人,這不算進步嗎?”
“那我在你心裏有成為更好的人嗎?”楚山野小聲問他,“成為更成熟,可靠,有魅力的人嗎?”
顧輕言揚起眉:“你這又是在問什麽?”
“我那天看見一個貼子,他們說好男人要成熟可靠有魅力,”楚山野嘆了口氣,“感覺之前的我和這三個詞一個也靠不上邊。”
顧輕言的刻刀輕輕磨平木頭上的倒刺,輕聲說:“我之前說過,你做你自己就好。”
“網上不是常說麽,要喜歡小狗可愛,也要喜歡小狗拆家,調皮,不聽話[1],”他說,“其實我覺得這和談戀愛是一樣的,喜歡你對我好,喜歡你照顧我,但也喜歡你有時候的沖動,任性和不成熟。”
楚山野“嗯”了一聲,覺得鼻子又開始發酸,胸口像堵着什麽東西似的,卻又說不出話來。
從小到大,所有人都讓他乖一點,聽話一點,讓他不要那麽橫沖直撞,學一下那個張三這個李四,唯獨顧輕言讓他做自己。
“哥,馬上就七夕了,”他吸了吸鼻子,裝作若無其事道,“我陪你過好不好?”
“你那個時候結束集訓了嗎?”顧輕言問他,“沒結束的話就別過來找我了,你的集訓最重要。”
“應該結束了。”
顧輕言沒把話說死,楚山野聽出了他話中的另一層含義。
其實顧輕言是想有人陪他過七夕的。
楚山野有些興奮地向空中揮了一拳,覺得似乎找到了生活的新盼頭:“好,就這麽說定了,今年七夕我肯定會陪你過的!”
***
顧輕言嘴上說着“不用陪”,但實際上挺想和人一起過節的。
他這段時間無數次地反思自己談戀愛後不獨立,願意依賴人的毛病,反思到最後,結論是他太缺愛了。
家庭看似幸福美滿,但實際上沒給過他任何精神上的支持,讓他從小就潛意識地渴望被愛。
顧輕言反思到最後,有些自暴自棄地和自己妥協了。
如果是楚山野的話,
或許也可以......依賴一下吧?
他嘆了口氣,趴在桌上,擺弄他放在桌面上的小木雕。
小木雕一個個不過巴掌大小,有狐貍,有貓,有兔子,被他淺淺上了一層顏料,看着特別可愛。
而在一排小動物的最後,是一只小狗。
小狗的刀工潦草,和旁邊制作精良的小動物相比顯得格外草率,就好像持刀的換了一個人似的。
可這是顧輕言故意的。
上次楚山野說想要他小時候雕的小狗,他當時不記得那只小狗的樣子了,但在上周拿起刻刀的時候,腦海中模模糊糊地浮現出了關于這件事的印象。
于是顧輕言憑着記憶中的畫面,幾乎返璞歸真似的給楚山野做出了這個木雕。
楚山野幫他解決了二十多年的心結,而他好像也在縫縫補補楚山野被辜負的童年。
顧輕言想着想着,輕輕笑了下。
他們兩個算什麽呢?倒黴蛋伉俪嗎?
但是沒關系,倒黴蛋伉俪在“異地”快一個月後,今天終于能再見面了。
顧輕言這麽想着,拿起手機看了眼微.信,卻發現楚山野給他發了一串消息。
【弟弟:哥,我錯了,我不應該給你畫餅的QAQ】
【弟弟:今天公布亞青會大名單,我們要開會,所以......】
【弟弟:我不是故意不陪你過七夕的QAQ等我出去補上好不好?】
【弟弟:我給你訂了蛋糕,已經送到了,你下去取一下吧,就當是我的賠禮了】
顧輕言輕輕抿了下唇,原本雀躍的心倏地跌落谷底。
他雖然沒說,但确實期待了七夕好久。
因為楚皓從來沒陪他過過七夕。
但如果是公布結果的話,楚山野一定很緊張吧?
顧輕言這麽想着,一邊換了衣服準備下樓拿外賣蛋糕,一邊點開和楚山野的對話框,琢磨着說點什麽安慰一下緊張的小狗,敲敲打打了很多又删掉,發現文字還是挺蒼白的,無法将他的關心完全表達出來。
他不知不覺走到樓下,正審視着自己寫下的話,眼睛忽地被一雙手捂住了。
那雙手的掌心和指腹有薄繭,蹭得他眼眶癢癢的,而一股夏天一樣的檸檬香味倏地撞進了他的鼻子中。
“驚喜。”
站在他身後的人故意壓低嗓音,神神秘秘道:“猜猜我是誰?”
顧輕言剛開始被吓了一跳,聽見這道聲音後不由得笑了出來,而剛剛沉下去的心再次像被吹起來的氣球,飄飄悠悠地飛上了天。
“楚山野,”他控制不住聲音裏的笑意,“你幼不幼稚啊?”
楚山野放開遮着他眼睛的手,将他摟在懷裏,往額頭上聲音很大聲地“啵”了一口:“可想死我了,快給我抱抱。”
顧輕言戳了戳他的肩:“不是說今天公布大名單,你沒法陪我過節嗎?”
“哎呀大名單昨天就公布了,我昨晚就把行李都打包好,為的就是能在七夕這天下午準時來見你。”
楚山野在他頸窩蹭了蹭,滿足地喟嘆一聲,又開始和他撒嬌:“哥哥想我了沒有?”
顧輕言卻不吃這套,又戳了下他的肩,有些緊張地問道:“選上了嗎?”
楚山野摟着他的手一僵,臉上的笑漸漸淡了下去,別過臉不看他:“哥,這個等以後再說吧,今天我只想和你好好過節。”
他來的時候像一只歡樂的小狗,所以顧輕言壓根就沒想過他會落選,而這會兒對方情緒倏然變了,讓他心裏猛地“咯噔”了一下。
不會吧?
難道他真的......
“你別難過。”
顧輕言輕輕拍着他的背:“沒事的,能參加選拔已經很勇敢了,你別,別太放在心上,這對你來說只是一次經歷,對不對?”
楚山野下巴墊在他的肩上,點了點頭。
“沒事的,不難過,”歡樂小狗變成垂頭喪氣的小狗,顧輕言有點心疼,“不管你選不選得上,我都喜歡你。”
楚山野忽然開口,聲音悶悶的:“那我如果選上了呢?”
“如果你選上了,我也......等等。”
顧輕言猛地按着楚山野的肩把人推開,雙眼眯了起來,鏡片反着光:“你是不是又在騙我?”
楚山野盡力地将嘴角向下垮,努力了半天也沒成功,最後還是笑了出來:“不愧是哥,這麽快就猜出來了。”
顧輕言又氣又笑,給了他一拳,覺得不夠,換了只手又補了一拳:“讓你騙我!”
“我一個月沒見你了,太興奮了,想着給你點驚喜,但我好像做得很糟糕。”
楚山野跟在他身後撒嬌:“對不起嘛哥,我錯啦。”
顧輕言瞪了他一眼,不說話。
“哥哥,哥哥。”
楚山野嘴裏碎碎念着“哥哥”,讓顧輕言想起了電視裏的小雞。
他被自己這個想法逗笑了,拼命往下壓着唇角,卻怎麽也控制不住。
生活好像美好得不像現實了,他想。
今年開頭的四個月有多難過,現在他就有多開心,放眼往前望去,似乎能看見一片坦途。
“這位......名校出身的翻譯官先生。”
楚山野在他身後刻意沉着聲音,模仿老式譯制片裏的配音:“今天是七夕,有一位電子競技國家隊打野選手向您發出邀請,他想問您是否願意和他一起共進晚餐,并欣賞海邊煙火?”
顧輕言哼了一聲:“不願意。”
“這位打野選手說,約的西圖瀾娅餐廳是C市火鍋,他家有正宗牛油鍋。”
“嗯?”顧輕言微微側過頭看他,“有喜歡吃的菜嗎?”
楚山野一臉嚴肅地給他報菜名:“當然有,他們家店還有毛肚,魚片,牛丸,鹌鹑蛋,草原羔羊肉等等一系列食材,綠色無污染,任您品嘗。”
“行吧。”
顧輕言假裝冷淡:“那就勉強去吃一下。”
“這位打野選手說,您還沒同意和他去看煙花,”楚山野說,“煙花在海邊,正是你上次去看過日出的那片海。”
“煙花幾點?”
“晚上七點半,足夠吃完飯散步過去,”他說,“翻譯官先生您放心,一切都安排妥當。”
顧輕言點了點頭:“不錯。”
楚山野輕咳一聲,湊到他身邊,小聲說:“這位打野先生聽到了您的誇贊,他想問您一個問題。”
顧輕言揚起眉,示意他有話就問。
“他說......您能否獎勵他一個吻?”楚山野對他擠了擠眼睛,“他一個月沒親到對象,好像得了親吻饑渴症,不親親就會生病。”
顧輕言終于繃不住了:“楚山野,你戲瘾怎麽這麽大!”
“笑啦?”
楚山野笑了起來,往他身前跑去,招呼道:“哥,快走啦,火鍋店要過號了!”
這會兒是下午四點半,夏末的太陽依舊燦爛毒辣,将他整個人的輪廓勾勒出來,像在閃閃發光。
顧輕言出神地看着這個背影,忽然想起在幾年前,他們一起放學回家的時候,楚山野就願意閑不住地跑到他前面招貓逗狗。而那時的夕陽,也是這樣照在他身上的。
好像什麽都變了,又好像什麽都沒變,他們依舊在沒心沒肺的十六七歲,能和喜歡的人多走一段路就覺得歡喜。
“楚山野。”
顧輕言忽然喊了他的名字,輕聲說:“你之前說得對,換個新的生活方式,确實比維持原狀更快樂。”
楚山野愣了下:“什麽?”
“沒什麽,”他笑了,“突然感慨而已,走吧。”
他說完,主動加快了腳步走到楚山野身邊,輕輕牽住了他的手。
新的生活确實很好。
有時候好像只要再勇敢一些,邁出這一步,就能很輕松地看到另一個不一樣的世界。
那如果勇氣用完了呢?
顧輕言望着被陽光照得金黃的梧桐葉,眨了下眼。
應該不會吧。
至少現在不會。
他正在被好好地愛着,似乎有做任何事的勇氣。[2]
***
人生都太短暫,
別想別怕別後退,
去瘋去愛去浪費,
和我再唱OAOA。
——《OAOA》
(正文完)